江。江叔叔。是江家人?
他看向男子,只觉得他像个练家子,修身棉服包裹的身体里藏着强壮与矫健。
除妖师不是杀妖的吗?为何需要莲心针?
谢无忧百思不得其解。
族里的秘法里有记载莲心针的炼制方法。他见莲心针的作用是压制妖性,还去问过他叔父。
他叔父回答曾有妖想隐藏妖气隐于人世,但修为又不够防止妖气外泄,便跟前任族长做了交易,求他研制可以压制妖性的蛊虫。
莲心针就此诞生,后来也有妖断断续续求过,不过人类求莲心针倒前所未闻,尤其那人还是和妖物水火不容的除妖师。
到了寺庙最深处的一间祠堂,谢无忧看到主持站在门口,身后跟了两名僧人。只见其中一名僧人敲了敲门,飞快地把食盒放在地上。
男人忽然停住,拉住叔父,凑到他耳边小声说了句什么,叔父也停了下来,皱眉远望祠堂的方向。
谢无忧好奇地看过去,看到祠堂的门从里面打开,里面伸出来一只瘦骨嶙峋的手,就好像是骨架上披了层薄皮一般,白得像死人的手。
那只手似乎很怕人,摸索着往食盒的方向探去,却被一阵金光震了回去。
主持将食盒往前推了推,那只手又伸了出来,跟它一起出现在门口的还有长长的银发,垂在门槛上。手拿到食盒缩了回去,房门被带上,祠堂里悄无声息。
叔父问:“那就是无生?”
男人回:“对。”
无生,好奇怪的名字。
谢无忧心想,脑海里又浮现出探出祠堂的手,看着自己的手比了比,感觉那只妖的体形可能还没他这个十六岁的少年大。
男人早就备好了炼制的材料,专门为叔父腾出一间房供其炼制莲心针。
谢无忧随叔父在栖净寺住下,看着他没日没夜地炼制莲心针。他有时会被叔父抓到身边打下手,然而更多时候是孤身一人躲到寺庙的某个隐秘地玩雪。
某天,天上在飘雪花,谢无忧不知不觉转悠到祠堂门口,又撞见僧人给里面的无生送饭。
胆小的僧人把食盒放在距离祠堂十万八千里的地方,腿定在原地没动,身子前倾,以一种滑稽的姿势敲了两下门后,脚底抹油一般地走开了。
谢无忧站在那儿,看到祠堂门打开,那只手又伸向了食盒。不出所料,它被金光隔在了食盒之外。
那只手还不死心,又试了好几次,没一会儿就变得鲜血淋漓。
谢无忧头一次从一只手上看出了无助和迷茫。他看了眼四下无人,大着胆子走到祠堂前,用脚把食盒往里踢了踢。
那只手顿了下,接着,祠堂里传来了声音,像幼猫叫唤的声音一样,听起来很弱小:“谢谢。”
谢无忧退到一旁,探头往里看了看,瞥见一只血红色的眼睛,紧张和畏惧在里面翻滚,对上他视线的一瞬间有些惶恐,然后长睫一垂,祠堂门被重重关上了。
银发血眸的美丽妖物。
谢无忧对祠堂里的无生如是评价。
叔父炼制出莲心针的那天,外面下了很大的雪。
谢无忧穿好衣服,推开门,入眼白茫茫的一片,冷得人牙齿打颤。
一群僧人站在祠堂前,男人和主持在门口低声交谈着什么,手里拿着一把剑。
叔父不让谢无忧靠近祠堂,命令他站得远一些,一个人走到祠堂前,加入了前面两人的对话。
良久,男人推开祠堂门,叔父紧随其后,主持在最后。三人走进祠堂,关上了门。
谢无忧等得无聊,捞起一大把雪搓雪球玩,想着宋妙仪很少看到雪,知道他有这么多雪玩肯定羡慕不已。
玩了会儿,他实在是冷得要命,丢掉还没成形的雪球又开始怀念起不会下雪的家乡。
他在寺庙呆够了,一日三餐全是素的,看着就没胃口。
呆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谢无忧等得不耐烦,低头找到丢掉的雪球,正要踩上一脚,突然听到祠堂传来凄厉的叫声。他一愣,看向祠堂,叫声转眼间销声匿迹,里面的三个人急匆匆地离开祠堂。
男人的剑出了鞘,剑上带着血,顺着剑尖滴到雪地上,红得夺目。
主持转动念珠,低声念叨了几句,食指往门上一指,半扇门大的金印出现在门上,金光像是波纹一样从金印处荡开,将祠堂裹住,转瞬即逝。
三人面色凝重地站在门口,注视着紧闭的大门,关注里面的动静。
没一会儿,急促的敲门声响起,里面的无生痛苦地喊道:“我....我还是没死。你不是说可以杀死我吗?为什么我还是没死?我的心、我的心现在好疼......”
男人没有应答,听着无生在屋里痛苦地□□。
“好疼.....你到底对我做什么了?为什么没有杀死我?为什么没有杀死我!”无生把门拍得咣咣响,三人无一人回应他的质问,沉默地站在寒风里。
“你说话啊!不是说好了可以了结我吗?你是不是骗了我?!你到底对我做了什么?!为什么我的心这么疼?说话!你到底对我做了什么!”
门上金印乍现,叫声更为凄厉,像是风穿过窄巷发出的声音那般尖锐。
门后面忽然很安静。
有血流了出来。
然而没过多久,无生又发出了声音,高声质问男人:“你是不是骗了我是不是?!你骗我!你骗我!”
声音带着哭腔,听起来有些颤抖,不知是气愤还是疼的,但质问很快被断断续续的□□取代,紧接着,里面再次没了声音。
谢无忧站在远处听着,只觉得灵魂像是被间隔不久的凄惨叫声缠住,随里面的妖物一起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眼睁睁看着血干了又流,流了又干。
叫声伴着僧人们的诵经声,他感觉自己身处炼狱,目睹恶鬼受刑。
那晚入睡,谢无忧做了个有关十八地狱的噩梦。
他梦到那只银发血眸的美丽妖物被放在火上炙烤,嘴里一直大喊着“你骗我”,流出的泪是血红的。金色佛像在旁边俯视着他,周围尽是听不清内容的诵经声。
醒来时,不过夜半三更,他在黑暗中睁眼,依稀听到祠堂传来的惨叫声,一夜无眠。
隔天谢无忧又跑到祠堂去,看到窗纸上全是血手印,地上的血结成红色的冰,铺在门口,像从中伸出的一条血路。
“求、求你,杀掉我吧。好疼……求求你.....”
男人背对着谢无忧站在门前,身上落了一层雪,依旧没有应答。
新鲜的血踩着血路流到男人脚下,他却不为所动,直挺挺地站在那儿。
谢无忧头一次可怜起妖物。
莲心针需要七天时间才能彻底入体,这七天,妖物将无时无刻不在忍受钻心之痛。
据说有妖物钉入莲心针后活活疼死,还有几个受不了,半途就求下针的人取出莲心针,唯一成功的只有第一个求针的大妖。
但是无生,可是不死不灭的恶妖。
他疼到咽气,也只能受着,死是死不掉的。
第五天后,里面彻底没了声音,但门依旧没有打开,没人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第七天的时候,雪停了,男人终于打开了门。浑身是血的无生猛地冲向他,被他一剑穿心。
谢无忧没敢进去,粗略地扫了一眼,祠堂内没有一处不带血的。
金色佛像端坐高台之上,但笑不语。
无生复活,变成了黑发黑眸的人类模样,捂着心口蜷缩在地上,疼得发不出声,缓了会儿,他气若游丝地对男人放狠话:“我不会放过你的......我一定、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剑再次插进无生的胸口,刺穿了他的心。
血洒栖净寺。
后来谢无忧再没去过祠堂,一直在屋里躲到离开,做了好几天噩梦。
他忘不掉那句“谢谢”,也忘不掉那间血红的祠堂。
他不想再见到那只无生了。
因为他太过悲惨,惨到让人胆寒。
第70章 .表字
洛雪烟久久没有说话。
杯子里的茶水早就凉了, 但她还是用冰凉的双手捧着,想要借茶水取暖。
再开口时,她发现自己嗓子有些沙哑, 说出去的问句微微发颤, 仿佛是在数九寒冬里冻了许久才说话一般:“江寒栖体内的莲心针原来是你叔父亲手钉进去的……”
“是, ”谢无忧点点头, 喝了口茶, 冰凉的茶水顺着食道滑下,将他拽出了身处栖净寺的七日, “时隔多年,我想起这件事还是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我从来没有见过那般悲惨的景象, 祠堂里全是血......”
“别说了。”洛雪烟不敢去想那间祠堂里的光景。
江寒栖知道疼,也并非一点都不怕疼,一晚上的心绞痛就能让他疼得死去活来,更别说是整整七日。
她想起莲心针发作时的江寒栖。好几次, 他疼得连话都说不出来,靠在她肩膀上断断续续地喘.息, 紧紧握着她的手,好像在抓救命稻草一般。
那时候没有鲛歌, 他是怎么在不见光的祠堂里度过漫长的七日的?
洛雪烟缓了很久, 看着谢无忧,问道:“那你和江寒栖是怎么成为朋友的?就莲心针的事来看,你碰上他就是个死。”
“是我主动找的他,”谢无忧想活跃下气氛,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差点死在他手里。”
洛雪烟接上话:“你用情蛊和他做了交易,对吗?”
“对, 害死沈景策的是只暮天,没几个除妖师能杀死他。我只能想到江寒栖。不过我离开栖净寺后也不是一次都没见过他。钉入莲心针的前三年,叔父每年会到江家检查一遍,我随行自然也能见到他。”
“那他前三年在江家过的好吗?”
“怎么可能过得好?”谢无忧看了洛雪烟一眼,牵起嘴角不屑地冷笑一声,“江善林只把他当给宝贝女儿续命的工具,再加上仇视妖邪,对他好就怪了。江羡年前些年和他也不对付,欺负是常有的事。他若不是无生,早就在江家死上千八百遍了。他恨江家人是应该的,报仇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洛雪烟转了转茶杯,看着茶水在杯中晃了晃,突然开口:“你告诉我这些的目的是什么?”
谢无忧笑了笑:“没什么。你和江寒栖是饭搭子,和江羡年是好朋友。我只是告诉你他们两个的关系。”
洛雪烟挑衅道:“你就不怕我把这些告诉阿年?”
谢无忧反问回去:“你会吗?”
洛雪烟没作声,只是摩挲茶杯的边缘,盯着茶水看。
“如果真到了江寒栖和江家人反目成仇的那天,我不奢求你去帮他做什么,只希望你别在背后捅他刀子,闭上眼睛当一个看客就好。他很相信你。”
洛雪烟闻言抬起头,对上谢无忧耐人寻味的视线:“他已经被江善林骗的够惨的了。尽管如此,他还是信了你。”
她一头雾水:“信我什么?”
“不信你怎么会在你面前谈论江善林的事?”谢无忧清楚洛雪烟没把江寒栖当她面谈论江家的事放在心上,不知道这件事意味着什么,于是他点明了,“他把你当自己人了,洛姑娘。”
心漏跳了一拍,洛雪烟似是没反应过来一般眨了眨眼,欲言又止。
江寒栖把她当自己人?
她想了想,貌似是真的。连江善林的事都不避着她,还带她见到了目前看来姑且算得上是朋友的谢无忧。
江寒栖信她到这种地步。
“我知道了,”洛雪烟当着谢无忧的面发下毒誓,“今天在这里听到的事,我洛雪烟一个字也不会往外说。如违此誓,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谢无忧愣在那儿:“你怎么还发起毒誓了?”
“我不发誓,你的蛊虫也不会放过我,”洛雪烟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谢无忧腰下被桌子挡住的地方,“我听到铃铛声了。”
鲛人对声音最为敏感,她刚刚听到了微小的铃铛声。
洛雪烟话锋一转,妥协似的举起双手:“若你信不过,那我也没办法。随你处置。”
谢无忧没想到这么快就被戳穿了,尴尬地咳嗽两声:“不敢,我怕你跟江寒栖告状,到时候他能撕了我。”
“不告状,你不放心对我下蛊好了,就当是我打听江寒栖往事的代价好了。”洛雪烟大大方方地挑明。
她一开始就怀疑谢无忧主动告知的动机不纯,但还是咬住他的钩子,了解到江寒栖的一点过往。
只不过那个动机比她想象的要友善一些。
谢无忧得知她和江羡年处成了好友,怕她阻止江寒栖的复仇,在背地里算计他。
从交朋友这个角度来说,她觉得江寒栖的这个朋友处的还挺成功的。谢无忧确实为他着想。
至于下蛊,她思考了一下,估计谢无忧顶多下个有禁言作用的蛊虫。江寒栖离不开鲛歌,他怎么可能让蛊虫害了她的命?
退一万步讲,要是她真因为蛊虫有生命危险,江寒栖肯定会找谢无忧算账,那时候可是真的会撕了他。
谢无忧召回放出的无言蛊,挫败地摆摆手:“不下了,我信你还不行吗?”
洛雪烟和江羡年关系亲如姐妹,江寒栖有什么事却不瞒她。他担心有朝一日江寒栖和江家反目,洛雪烟顾及姐妹情谊会阻止他报仇雪恨。
他目睹江寒栖被钉入莲心针的全过程,知道是江善林对不起他在先。复仇一事,他无条件向着江寒栖,所以才想给洛雪烟下无言蛊保证她不会将情蛊的事透露给江羡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