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滴水不漏的架势,蓝芷不由地瞳孔放大,也紧张起来,难道真是出了什么大事?
只见,小太监“扑通”跪下,一手探进袖中,摸索半天,掏出一根软质皮鞭。
这皮鞭约莫三尺,漆黑锃亮,一端还悬着丝丝缕缕的皮穗子。
张荦经昨晚一事,回去思量半宿,忽觉醍醐灌顶。
他终于想明白,亲身拭墨,为何姐姐不喜欢了?
他们这种人肉身残缺,低下肮脏,有些人甚至对太监退避三舍,觉得他们又脏又臭。他怎么能随便碰姐姐呢?她肯定不会喜欢。
蓝芷在他心中洁净高雅,如兰花一般,不可随意玷污。可要是不触碰她,又怎样替她慰藉深宫寂寞呢?
张荦思来想去,想到一个法子。他不好碰蓝芷,蓝芷可以碰他啊,具体的操作,他有次无意间,在苏贵妃窗外见过。
房内的小太监又哭又笑,撕心裂肺的叫喊声,至今仍在他脑中挥之不去,事后,一身细皮嫩肉,血呼刺啦,触目惊心。
可姐姐若是喜欢,他愿意做。
张荦狠下心一咬牙,将皮鞭举过头顶,恭敬地跪在地上道:“请姐姐疼我吧。”
蓝芷被这场面吓得退了半步,手扶住桌子,才未继续后退。
惊恐的同时,她还很生气,不用想也知道,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肯定又是张荦在长乐宫学来的。
岂有此理!
蓝芷气得胸口上下起伏,就像是自己养大的白菜,一不留神,他就长歪了。
心中郁结无处发泄,她左看右看,一把抄起张荦手中的作案工具,顺手真在他身上抡了几下,边打还边骂:“给我滚出去!”
张荦见蓝芷怒不可遏,只得赶紧退下去,不敢再留下来碍眼。
只是他不明白,今日这出,姐姐怎么还是不喜欢?
*
水汽氤氲,温润的奶浴涤过凝脂般的肌肤。
张荦侍奉在侧,握着澡瓢添热水,心不在焉,神思飘飞。
苏贵妃惬意地躺在浴池中,媚眼半开半合,无意间瞟到张荦一眼。
她立马坐直身子,凶狠地拽过他的手,一把翻到侧面。
一条鲜红的血痕赫然眼前。
前几日张荦手臂上那条细细结痂的血印子,是在驯兽房,被铁笼的毛边不小心划伤的。
而眼前这条,方才蓝芷正在气头上,抓着鞭子随手挥了几下,也没使多大的劲,疼倒是不疼,血痕还是留下了。
苏贵妃见多识广,跟蓝芷不一样,一眼认出,这条是刚用软鞭抽出来的。
她没好气地将张荦的手重重甩出去,惊得浴池中的水花溅起老高。
张荦忙退后跪地,落下半卷的衣袖,企图遮住手臂上的鞭痕。
苏贵妃一双媚眼狠狠瞪向他,这眼神一点不魅惑了,凶得像是要吃人。
怪不得她几次三番示好,张荦都装傻充愣。甚至有宫人禀告说张荦故意将驯兽房的屎秽蹭在身上,扮脏扮臭来避宠,苏贵妃当时还以为,他那是性格胆小或者故作清高。
原来,他这般不解风情,是因为有主儿了。
苏贵妃内里的争强好胜被激起了起来,张荦如抠叩峮四尔尔而吾九意四七、每日更新完结更新文今是她长乐宫的人,到嘴的肥肉,还能被别人叼走?
她给了贴身宫女一个眼神,马上有几个人七手八脚地将张荦提溜了出去。
贴身大宫女心领神会,当即招来几个又胖又壮的老太监,将人按在地上拳打脚踢,往死里揍。
这些教训人的太监,平时也是受够了低声下气,难得有个机会发泄,没一个心慈手软。揍起人来,怎么痛快,怎么来,根本没把地上的东西,当个活物。
“啐!下贱玩意儿,娘娘看上你,是你几世修来的福分。”
“给脸不要脸的狗杂碎!”
“没根的腌臜东西……”
贴身大宫女惯会揣度苏贵妃的心思,人还没到手,自然是不能死的。今日只是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硬骨头一点教训。
“贱胚子这么喜欢那些屎粪,今晚就睡粪坑里吧。”
她见打得差不多了,指使人将张荦丢进一个满是污秽的兽笼。
兽笼逼仄,张荦的身高根本坐都坐不直,他此刻也没力气坐住,被打得浑身酸痛,难受地趴在地上,满头细汗,直喘粗气。
那大宫女见他奄奄一息,怕他们下手没轻重,万一人没了,苏贵妃那里交代不过去,丢了一瓶伤药进笼子。
此时已至深夜,宫女太监大多去休息了,当夜差的也在侍奉主子休息。驯兽房的禽兽们似乎也都入眠,没有躁响了。
天地间一派安宁,无人知晓,在那幽暗的一隅,有个残破不堪的灵魂,快撑不住了。
明明浑身的伤火烧火燎,张荦却觉得浸在冰渊中,迷迷糊糊间似乎眯到一线光,像是月光般温黄,又不像,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捉。
只握住一双冰凉的手,那手凉彻心扉,他却没有放开,四下空无一物,那是他唯一能捉住的东西。
恍惚间,他仿佛听到了自己的声音,那声音说,‘就算满目黑暗,我也会在你一伸手就能触到的地方。’
于是他牢牢抓紧那只手,那只手也回握住他。
十指相扣,一切似乎都有了温度,周遭开始暖了起来。
他见到春暖花开,见到那只手握着他的手,在梅树下写字;他见到月白风清,见到缠绵的男女,在月色下相拥。
他觉得眼前霍然亮了起来,周身温暖,乍一睁眼,旭日东升,耀眼的光灼进他的眼眸。
他拿手遮了遮,清醒过来。又做梦了,那个他进宫以来就常做的梦。
每回做那个梦,他醒来后,脑袋就又昏又涨,而且神奇的是,这本该零零散散的梦,似乎纠葛连接是一个整体的故事。
他每梦一次,这个故事就完整一分,越来越让他生出一种‘庄生梦蝶’之感,自己似乎就是这故事里的人,要不每回梦醒,为何他的心口总是有种又堵又痛的感觉?
一个粗使太监丢了碗黑乎乎的冷饭在兽笼边,骂骂咧咧道:“不开窍的玩意儿!娘娘发话了,你哪日想通,哪日就放你出来。”
张荦自然清楚,这‘想通’二字是什么意思,可他不愿意。
不是因为与后妃私通违反宫规,不是怕苏贵妃手黑折腾人,也不是担心自己如走钢丝、如履薄冰,一个不小心身首异处。
只是因为,他心里有个放不下的人。
他的姐姐……
第19章 梅花汤饼(三)
张荦连续好几日没去未央宫听课, 蓝芷觉得奇怪,可碍于他如今是长乐宫名正言顺的小太监,不好太大张旗鼓地上门问询, 只能借说六皇子想吃点心,派孙喜来过去看看。
苏贵妃本就怀疑, 跟张荦搅在一起的人是蓝芷, 她这样一派人上门,等于自投罗网、不打自招了。
强势刁蛮如苏贵妃,她怎么允许自己看上的东西,被别人捷足先登呢?
她推说张荦近日身体不适, 不能下厨, 草草将孙喜来打发了。
蓝芷打着祁澹的旗号, 往长乐宫跑了两回, 后来就没法用了。
因为祁澹不知是不是偶一日贪凉穿少了,突发寒疾,治了小半个月,也不见好。
小孩子生病跟大人不同, 轻则落下病根贻害一生, 重则弱小的身子扛不住, 搞不好就夭折了。
之前就有好几个皇子因病夭折, 就连苏贵妃的宝贝七皇子祁溶也因先天不足, 常年缠绵病榻。
皇上对祁澹有多看重,从求学一事上, 可见一斑。如今宝贝儿子久病不愈, 老父亲自然心急如焚, 太医院的太医轮番上阵,甚至都张皇榜从宫外请了能人, 祁澹还是不见好。
这病极其怪异,状似寒疾,可对症下药却不见好。
这种情况下,沉迷道术的皇帝陛下,自然开始动些旁门左道的心思。又是占卜观星,又是斋醮祭天,还勒令群臣一起,一时间朝野上下,乌烟瘴气。
有个善度圣意的大臣投其所好,上奏折说,扬陵的白象观内出了个三通真人,仙法无边,能够医死人肉白骨。
只是三通真人轻易不入凡尘,遇到诚心求医的有缘人,方会赐予灵丹妙药。
皇帝一听来了兴致,扬陵离京城不算远,走水路三五日便可到达。他一贯虔心向道,便想御驾亲自前往白象观,为祁澹求医。
另外,这真人号称有灵丹妙药,皇帝常年请人炼丹,为的就是长生不老的灵丹妙药,他也想去看看,这白象观里的真人,会不会有他要的灵丹妙药。
当即下令,微服私访,命兰嫔娘娘携六皇子随行。
苏贵妃听说了这件事,也想凑热闹,毕竟他的祁溶常年多病,有这样的仙人,怎能错过?
苏仰崧刚打了个大胜仗,苏家风头正盛,皇帝不好拂了苏贵妃的面子,便同意她也前往。
这是张荦被锁进兽笼的第二十三天,身上被打的伤逐渐好转。
他心性坚定,绝不就范,忍过了伤痛脏臭,忍过了风餐露宿,忍过了寒风冻雨,可得知这个消息后,他却忍不了了。
张荦从几个宫人的七嘴八舌中得知,孙喜来到过长乐宫寻他。这样一来,苏贵妃必定吃准了他与蓝芷有一腿。
如苏贵妃这般性子,王宫放蛇的事都做得出来。这要是出了宫,蓝芷不知道会遇到怎样的‘九九八十一难’。
他怎么能放心呢?他怎么能放心姐姐独自面对这些?
他只得就范了。
好在,摸爬滚打长大的人,懂得能屈能伸,不是说一不二的君子,天生似乎就知道,如何做一个舌灿莲花的小人。
当晚,他沐浴梳洗,换了一身簇新的绀青褂子,进了苏贵妃的暖阁。
苏贵妃刚沐完浴,寝衣轻软,香体横陈,歪在浮光暖绒的美人榻上。
她媚眼半开,瞟了一眼下首的小太监。
张荦当即十分有眼力地凑上去,替娘娘揉腿。他先前在王宫的按摩房学过两招,按得苏贵妃十分受用。
他又软语温存,哄得娘娘开心,却也不忘隐晦地说明自己身上的伤还没好全,暂时伺候不好娘娘。
见娘娘心情正好,他又恰到好处地得寸进尺,说想跟苏贵妃一起去扬陵,鞍前马后地侍奉娘娘。
苏贵妃不蠢,其实到这里,小太监的心思已经暴露无遗。
锁在兽笼快一个月,伤口感染发烧,疼得死去活来的时候,都没松口,偏偏这个时候就范,他就是冲着下扬陵去的。
小太监心里还在惦记着旧主儿。
书上说,迷途的书生,明知荒郊野岭、满山孤坟冒出个貌美女子,可疑又诡异,可这女子对书生回眸一笑,他就什么都不想了,乖乖跟着女子走。
苏贵妃从前不信,怎会有人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可此刻她不得不信了。
小太监睁着两枚乌黑晶亮的眸子望她,颧骨上还有道未痊愈的痂伤,印在白皙干净的面颊上,平添几许楚楚可怜。
他又薄唇一抿,朝她轻笑,露出几分甚能唬人的天真无邪。
苏贵妃心中一紧,就鬼迷心窍地答应带张荦下扬陵,并且升了他的职,提他做长乐宫的副总管。
她自以为是有考量的,她要蓝芷亲眼看她器重张荦,亲眼见证她待张荦亲近,她要宣誓主权。
*
因是微服出行,不宜张扬,蓝芷自己连侍女都没带,就带了六皇子的奶妈和一个惯常伺候的宫女。
苏贵妃就不一样了,恨不得把整个长乐宫都带上。皇帝斥责了几句,说她骄奢侈靡,求医向道之心不诚。
苏贵妃哭闹了一通,无济于事,连皇帝都只带了一个陈锦年伺候,她自然也不好僭越。
于是,最终只带了一个贴身大宫女的贵妃娘娘,开始时不时地使唤兰嫔,到哪儿都非得拉着她一起。
这日,他们刚到白象观,皇帝就忙着秘密会见三通真人。
苏贵妃穿得珠光宝气地在道观内四处晃悠。蓝芷与贵妃的大宫女一左一右,亦步亦趋地跟在贵妃身后,她又穿的素,乍一看真像是个伺候人的丫头。
即便如此,苏贵妃仍觉不够,穿着曳地的大裙摆,非要新任的副总管仔细搀着走。她将娇贵的玉臂递给张荦端着,柳腰轻软,三步一曳,似要飘到人怀里。
在蓝芷眼前这样赤|裸裸地挑衅炫耀,苏贵妃方觉心中松快不少。
白象观内,念经诵佛之声袅袅,香火旺盛,前来参拜者络绎不绝。
苏贵妃像个目无下尘的仙人,将信众、道观里外视察了一圈,忽觉疲累,正想找个地方歇脚,瞥见后院墙角,有个求签问卜的摊子。
摊主是个年轻的白面道士,一身缝缝补补的玄色道袍,正趴在桌上小憩,生意萧条零落。身旁的旧布幡上歪七扭八地题字,‘白通真人,解签问卜’。
苏贵妃本就想坐下休憩片刻,又见这毛头道士自称‘白通真人’,谁人都知这道观内得道高人叫‘三通’,此人竟然眼皮子底下蹭热度,明晃晃地摆摊解签。
她便有意戏弄此人一番,阴阳怪气道:“白通?既然自知一穷二白、空无一物,一通不通,还有脸摆摊解签?”
那道士闻声耳根抽动一下,却没睁眼,嘴里含糊嘟囔,“白(bo)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