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音是梵语,白和百两字,在梵语中发音相似,都可念作‘bo’。
想不到这道士口气不小,面对苏贵妃的质问,不仅不怵,反倒自吹自擂为‘百通’。
名声大噪的三通真人,都只敢声称自己是‘三通’,此人竟然大言不惭敢自称‘百通真人’。
得道之人,大多仙风道骨又虚怀若谷,哪像此人这般落魄潦倒又口出狂言。
苏贵妃下定决心要搓搓这个江湖骗子的锐气,给了贴身宫女一个眼神。宫女从袖中掏出一锭饱满锃亮的银子,重重摆到那小摊桌上。
这下,道士猛坐起来,撩起半只眼睛瞧来人,睡眼惺忪对苏贵妃道:“女施主,求根签子吗?”
苏贵妃心想,果然是个江湖骗子,才一锭银子就丑态毕露。她拈起手指,在签筒内抽了一根竹签,而后挺胸昂首地端坐,颇有大家贵女的气质。
她认定这骗子是个见钱眼开之徒,所谓‘解签’,也就是根据来人的穿着举止,胡诌一番。如她这般气韵不凡的贵妇人,肯定少不得这骗子的一顿胡吹乱夸、天花乱坠。
千金难买我开心,苏贵妃一番等夸的表情,谁知却见那毛头道士眯眼盯着签文,皱眉道:“此签下下,天恩君眷,镜花水月,风起树倒,多行不义,终误了卿卿性命。”
“胡说八道!你可知我家主子是何人?”贴身宫女听罢张嘴就斥。
苏贵妃扬手止话,到底比宫女能沉得住气,嗤笑道:“道长,你这签解得不准吧?这样好了,你再解一签。”
她给宫女眼神示意又递了一锭银子,而后意味深长地笑望着身后的张荦,“道长,你替他解一签。”
张荦听了令只得躬身上前,请了一根签子,递给道士。
“问姻缘。”苏贵妃嘴角一勾,不怀好意道。
张荦眼中倏亮,贵妃这是有意刁难这小道士了。
一个太监,问姻缘?怕是怎么说都是个错啊。
这道士一见签文,惺忪的双眼噔一下睁大,盯着张荦上下打量良久,最后露出一个似是故人重逢般的笑容,缓缓道:
“此签名‘转机’,木牛前缘今再续,千帆过尽暗香来。上天不灭有情人,这位施主,将会有段苦尽甘来、终成圆满的好姻缘。”
“愚昧无知,妖言惑众!”苏贵妃一声令下,几个隐匿在人群中的便衣侍卫涌上前。
“将这个满口荒唐的臭道士,关起来!”贴身宫女指使侍卫将人送去当地县衙,以坑蒙拐骗罪惩处。
七八个侍卫架起人就往外拖,小道士根本一点无反抗的余地。
观内的百姓见这骇人的动静,纷纷凑上来围观。
有人说这小道士得罪权贵临危不惧,毫无招架之力地被人五花大绑,却还面容平静。
还有人说,这小道士哪是面容平静啊,明明是被吓傻了,因为他嘴里不停地重复着贵妇人口中的话。
“愚昧无知,愚昧无知……”
第20章 梅花汤饼(四)
长河消冻, 草盛莺啼。
也不知是不是本来就养得差不多了,祁澹在三通道人的几剂香灰作用下,竟奇迹般地大好。
皇帝龙颜大悦, 当即下旨为三通道人修观塑像,赐封他为‘三通真君’。
这日春意正浓, 是当地的花胜节。
皇帝跟三通道人闭关九日, 潜心问道,终于告一段落。苏贵妃早就呆腻了巴掌大的道观,一见皇帝出关,就缠着他要一起去逛夜市。
扬陵夜市久负盛名, 又碰上花胜节, 街道上张灯结彩, 花团锦簇, 好不热闹。
皇帝都出来了,苏贵妃自然不再粘着张荦,而是挽着皇帝的手臂,小鸟依人在他怀里。
夜市上, 到处都是卖小吃、小玩意的摊子。
苏贵妃这个也想尝, 那个也想买, 不多时就堆了贴身宫女一手。
她便开始朝蓝芷手里丢, 看上这个, 指使她付钱,瞧上那个, 催促她带走。兰嫔比贵妃位份差了好几级, 她根本没法拒绝, 只能低眉顺眼地像个伺候人的丫鬟。
“呀,我要这个!”苏贵妃玉手一指, 腻在皇帝怀里忸怩作态,撒起娇来比二八少女还嫩。
皇帝今日兴致不错,哈哈笑道:“买。”
陈锦年见状忙上前,赏了摊主一锭银子,双手捧着一株大红的花胜,呈到皇帝面前。
皇帝接过花胜,苏贵妃配合地矮下身,像个寻常人家的娘子,由相公亲手簪花。
再看四围,街上来来往往的姑娘,人人都簪着一株娇艳的花胜。她们或挽着情郎的臂膀,或由家中父兄牵着,一个个笑得人比花娇。
在王宫呆久了,蓝芷都快忘了自己幼时也曾这样拉着家中长辈的衣摆,出来赶集挤庙会,都快忘了自己也曾拥有过这样简单美好的快乐。
她望着自己手中的大袋小袋,落寞地垂下头。
重来一次,蓝芷活得谨慎又明察,她一个无背景无依仗的小宫女,能混到如今的兰嫔,已是用尽聪慧与运气。可事实是,不管她怎么努力,在苏贵妃这样的人面前,她永远需要点头哈腰,永远低下卑贱。
她被那个等级森严的王宫圈住了,即便她此刻走出了王宫,也依旧像是没走出来。
她闭上眼,深嗅着各色点心小吃混杂的香气,倾听着人群的热闹与欢愉。
她此生还有机会走出那个王宫吗?还有机会摆脱自己被束缚被左右的命运吗?
集市熙熙攘攘,人挤着人朝前,一个不留神,苏贵妃他们已经走出去丈远。
蓝芷觉得自己手臂被人轻轻碰了一下,张荦垂首到她身边,默默接过她手中的大袋小袋,弓着身子追上前头的贵妃主子。
之前祁澹生病,占据了蓝芷大部分注意力,以致于她再见到张荦时,才发觉自己快一月未见到他了。这段时间,他颇受苏贵妃器重,还升职当了长乐宫副总管。
可是,蓝芷能清楚地感觉到,本该春风得意的小太监似乎并不开心,整个人还瘦了一圈。她不知道,这一个月,小太监经历了什么?
“姑娘,这个给你。”一个挑着竹担的老伯在蓝芷身边停下,递给她一株花胜。
“哦,我不买。”
“不是买,是送给姑娘的。”
“送我?”蓝芷有些摸不着头脑,这卖花为生的老伯并不富裕,平白无故为何送她一个陌生人东西?
老伯掂了一下竹担,笑着解释道:“我这两篮花胜都卖完了,就剩这么一株。赶着回家陪闺女过节,这最后一株就送给姑娘了。”
他说完将花胜塞到蓝芷手中,转身就走,像是怕人反悔又要送回来似的。
当真是都卖完了要赶回家吗?
蓝芷分明从那竹篮盖子的缝隙里瞟见,里头还有小半篮没卖完的。
她捏着花胜端详,兰花形状,紫叶黄蕊,明丽精致,还真是衬她,嘴角不觉漾起两团浅涡。
“又乱花月例。”她口中小声嗔怪,双眼却含笑地望向前头的人。
张荦也时不时装作不经意回头,忍不住想看那株花胜戴在姐姐发间是什么样子。
今日过节,这街上的每一个姑娘,都有亲人爱人送她们花胜,他的姐姐也要有。
不能正大光明送,那就偷偷送。
过去的一个月经历了什么,他不想让姐姐知道。
也许,他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刚进宫的小太监了,再也不会满足于‘有口饭吃就能活下去’。
王宫的一切,逐渐将他打磨得处事奸滑,锻造得胸有城府,他的心变得泥泞不堪。但是,有他一人不堪就足够了,他的姐姐要永远站在光下,被保护,被呵护。
就像现在一样,手拿兰花,梨涡噙笑,站在斑斓的灯火里,煞是好看。
“啪嗒——”一声,指间的兰花掉落。
熙攘的人群中不知怎么窜出几个黑衣人,架起蓝芷就跑。
张荦一看情势不妙,当即高声呼道:“有刺客,保护老爷!”
微服在外,皇帝早就吩咐过称他为‘老爷’。这趟出来逛夜市,鱼龙混杂,四周埋伏了不少禁军侍卫和锦衣卫。他们听到张荦叫唤,一呼百应,直冲着那几个黑衣刺客而去。
一时间,短兵相接,刀光剑影,不明所以的百姓惊呼着四下逃窜。
苏贵妃花容失色,吓得扑进皇帝怀中。皇帝目光如电,满是锐色,顺势攥紧苏贵妃的两只腕子,力大得让人动弹不得。
陈锦年出门在外都是配剑的,这会儿死死护在皇帝身前,接二连三砍倒了好几个黑衣人。
刺客人数不多,锦衣卫又个个高手,皇帝身边的威胁,没几下就除尽。
有事的是兰嫔,几个黑衣人已经扛着她快跑到街尽头了,锦衣卫忙追上去救兰嫔娘娘,张荦一马当先冲在最前。
这群黑衣刺客似乎有备而来,提前踩过点,知道下个街口有埋伏的锦衣卫,另辟蹊径带着蓝芷跳进了街边的小溪中。
那小溪是扬陵护城河的支流,四通八达,暗流汹涌。他们要是有心利用水流隐匿,潜到水下,便可躲过锦衣卫,掳走兰嫔逃出生天。
溪边灯少,光线昏暗。
张荦见蓝芷被拽进溪里,想都没想,一头扎跳进去,也不管自己会不会水。
好在,此处水不算深,只没到张荦胸口。衣袖灌了水跟铅一样重,他拼命在水里扑腾,凶神恶煞地推翻几个黑衣人,终于快够到蓝芷。
蓝芷从人群中忽然被掳开始,拳打脚踢,挣扎一路无果,早已精疲力尽。到了水中,更是全身湿透,溪水几乎没过她的头顶,抗争中口鼻呛了不少水。
她大声疾呼,也不知道锦衣卫在保护皇帝之余,能不能抽空也救一下她这个人微言轻的兰嫔。
她心中又慌又乱,来不及去想明白这群刺客从何而来?也不明白为何专挑她一个没啥价值的嫔位扛起来就跑?
恍惚间,借着岸上的点星残灯,蓝芷隐约望到水中有个身影气喘吁吁,正奋力朝她这边赶来,靛蓝褂子,十分熟悉。
是她的小太监来了。
“张荦?”
“姐姐——,姐姐别怕。”
她的身体内顿时又卯上一股劲儿,手肘拼力撞击拽着她的黑衣人。水流湍急,人本就不易站稳,黑衣人被她几番手脚并用的顽抗,逐渐松懈。
她得到片刻的脱身,极力朝张荦奔去,宿鸟恋巢般伸出手。
终于,她冰凉的手触到了一抹温热。
这抹温热刚一够上她的指尖,就毫不犹豫地抓住她整只手,一把将她拉进自己怀中。
蓝芷双手像抓住救命稻草般,牢牢环住他的颈,趴伏在他肩头。
张荦安抚地捋过她的后颈,慰道:“抓紧我。”
两人靠的极近,这声音贴着她的耳垂,灌入耳中,酥酥麻麻,叫人忘却了正身处的水深火热。
张荦虽不通武艺,但到底年富力强,见到姐姐危险又是拼了命不要的,不管不顾地对刺客拳打脚踢,竭力杀出重围。
蓝芷感觉到腰上有一道力量紧紧箍着她,让她不再担心会没入冰凉的水中。她靠在一个宽阔的胸膛上,觉得心中无比地有安全感。
月光下,人影朦胧,这感觉似曾相识。
前世,他们相好时,也总在黑暗中相拥,好像张荦偏爱在黑暗中将她拥入怀。
黑暗中的小太监更大胆、更直接,也只有在黑暗中,他才能够肆无忌惮地袒露自己见不得光的心思。
锦衣卫也追了上来,两岸的房顶猛地又跳出几个黑衣人,刀剑相交,四下一片混乱。
争斗中,蓝芷忽觉揽着她腰的手一松,张荦的手臂被剑划了一道,还未回过神,又一柄利剑直直刺进他的后肩。
张荦咬牙挺住,不管刺客们怎么拉扯,死死拽紧就是不放怀中的人,眦裂而映出通红的血丝。
但不管张荦怎么强忍硬挺,血肉之躯到底抵不过刀剑,蓝芷能清楚地感觉到,她腰间的手渐渐松了下来,无力再支撑一个人的重量。
锦衣卫大打出手,奈何刺客人数越来越多,不多时,蓝芷再次落到刺客手中。
她全身被控制,怎么抵死挣扎都无济于事,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慢慢从他温热的掌心中划出。
空余冰冷的夜风掠过她的指尖……
第21章 梅花汤饼(五)
幽暗的房间内, 孤灯如豆。
皇帝凝眉坐在灯下,堪堪照亮半张脸,神情阴晴难辨。
陈锦年叩门, 皇帝忙将他请了进来。
“怎么样了?”
陈锦年福身禀道:“刺客掳了兰嫔娘娘,从水下逃了。奴才已经派了人去追, 联系府衙封锁城门, 务必将刺客逮到。”
“查明刺客来历了吗?”
“奴才无能,不过从武功招式还有他们使用的兵器来看,不像是江湖人士。”
不像是江湖人士,那么无非是官差或者军中之人。
皇帝沉思片刻, “贵妃怎么样?”
“受了点惊吓, 已无大碍。”陈锦年扫了皇帝一眼, 又低头道, “手腕的轻伤,也找大夫处理过了。”
方才,那群刺客一出来,皇帝第一反应就是控制住苏贵妃。天子气场表面淡定, 手下却控制不住地使劲, 已然出卖了他。
天子也是人, 他是怕的。他怕那群黑衣人为刺杀他而来, 怕功高震主的苏仰崧再也不愿屈居人臣, 怕苏贵妃与苏家里应外合。
因为此前,陈锦年的人曾捉到过苏贵妃与一个禁军侍卫传信, 信的内容是禁军的布防、内外线以及具体的人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