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军保护皇帝的安全, 是皇帝最亲近的人, 也就是能拿捏皇帝的性命。任何人想动禁军的心思,明摆着不就是冲着皇帝去的?
苏家, 有反心。
陈锦年处事老道,自然没有惊动苏贵妃,只是将密信之事禀报皇帝。皇帝也是老谋深算,苏家铁骑稳定四方,大殷暂时还离不开苏仰崧,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静观其变。
“今日那个小太监,耳聪目明,反应及时。”
黑衣人几乎一出现,张荦就很快反应过来,召唤埋伏的禁军侍卫和锦衣卫保护皇帝,才使得那些歹人无法近身。
皇帝此次能这么轻易地毫发无损,小太监得记一功。
事实上,张荦今日之功实属无心插柳,他只是一直留心注意着蓝芷,自然第一个见到黑衣人涌向她。张荦是聪明的,临危不乱,他知道大喊救皇帝一定比大喊救娘娘管用。
听到上头夸张荦,陈锦年眉间微展,“是个聪明上进的孩子。”
陈锦年作为皇帝最信任的人,平时最为谨言慎行,从不偏帮谁,这还是头一遭,皇帝听他这么直截了当地夸一个人,眼神不由地探究道:“他就是你,安排在贵妃身边的人?”
陈锦年颔首。
蓝芷质问张荦去苏巷的那晚,张荦说是绕道尚膳监取香椿,这话半真半假。其实,当晚张荦还秘密去见了陈锦年,汇报苏贵妃的近况。
所以,张荦即使察觉出姐姐对他亲近贵妃有所不满,仍旧还得留在贵妃身边,因为他在为司礼监陈掌印办事。
皇帝得知苏家有反心之后,自然不会坐以待毙,秘密派陈锦年在长乐宫安插人手,观察苏贵妃的一举一动。
皇帝之前也不是没安插过耳目,可那些人不是庸碌干不成事,就是愚蠢暴露了身份。
这个人要出身清白,与各方势力没有牵扯;又要不起眼,不易被察觉;还要聪明机警能办事。
陈锦年千挑万选,看中了长乐宫驯兽房一个打杂的小太监。
此人贫苦出身,背后没有任何权势;再者,又是永宁宫的人,就算苏贵妃察觉到异常,她首先认为一定是惠妃搞的鬼;最重要的是,张荦的聪慧机灵,陈锦年曾在皇帝寝宫的窗下见识过。
那晚,初出茅庐的小太监稀里糊涂地要拉他一起学字。
陈锦年第一反应,当然是‘怎么会有这么傻的小太监’?可他转而对上那双漆黑的眸子,满是真诚坦率。
当一个人站得越来越高,会发现身边愿意同你讲真话的人,越来越少。像陈锦年爬得这么高的人,已经许久未在宫中,见到过这样真挚的目光。
“你看上这孩子了?”皇帝望着下首的人,语重心长道,“你手下的那些人,哪个不是一堆干儿子、干孙子?别说是小太监了,有些个恬不知耻的朝臣,都追着得势的宦官叫爹爹喊祖宗。”
陈锦年一听这话,当即跪下,“奴才有罪,奴才御下不严……”
“朕不是要怪你。”皇帝挥手,招他起身,“朕赏你的宅子,你也不大出去住。今年四十有六了吧,总得为自己的将来打算,难不成你还能在宫里待一辈子?”
陈锦年没有起身,虔诚磕了个头,“奴才愿一辈子侍奉主子,只要主子不赶奴才走,奴才就厚着这张老脸,赖在宫里一辈子。”
掌管内宫、号令锦衣卫的司礼监掌印,人前说话向来掷地有声,此刻跪伏在地上呜呜咽咽,真有些像个年近半百的老人。
“赶紧起来。”皇帝深吁一口气,伸手给他,“朕不是要赶人,只是想劝你,若有瞧得上的,就收个义子,将来也有人养老送终啊。”
陈锦年望了上头的人一眼,眼中止不住动容,虚搭着他的手站起来。
不是不想收义子。只是,谁人都知皇帝器重他陈锦年,司礼监陈掌印炙手可热,有多少人追捧,自然也就有多少双眼睛盯着。
他若是作风有问题,百姓、言臣、史官,多的是口舌诟病,而且不仅仅是他,还有他的主子——皇帝,也会被连带着一起骂。
古来史册上,昏君宠信权宦的例子,不胜枚举。
明明他们也曾为君为民操劳,他们之中的很多人,也想像那些同样领皇粮的文臣武将一样,为这个国家尽一份绵薄之力。
可他们不能有一点过失,不能有半分私心,他们任何丁点的过错,都会被放大,都会因为出身于一个并不光彩的群体,而被一概而论,冠上丑陋不堪的骂名。
他们好像注定不能有理想与抱负,注定只能安于卑贱平庸的命运。
陈锦年步步为营才到今日的高度,早就明白必须慎之又慎,才能不辜负自己为君为民做出的那些努力,才能有可能摆脱群体的束缚,真正得到别人的平等尊重和敬仰追捧。
他不想自己稍有不慎,被世人误解谩骂,亦不想他的主子受到牵连,被世人误解谩骂。
皇帝一见他这副垂着头愁眉不展的模样,就知道他在想什么,没好气道:“少往自己脸上贴金,朕这个皇帝当得如何,你一个端茶递水的奴才,还左右不了。”
陈锦年禁不住抬眸,熠熠的目光望了上头的人一眼,好在,他的主子是懂他的,他的主子愿意信任他。
皇帝又想到今日张荦追击刺客好似受了伤,吩咐道:“用得顺手的人,可别让他死了。”
陈锦年得了令,正要退下去查看张荦的伤势。
又听到上头沉声道:“你自己也受了伤。”
语气不冷不热,喜怒不形于色,好恶不言于表,是他高高在上的主子。
陈锦年顺着自己划了一道口子的左臂,瞟向上头的目光。他主子的目光,看了这么多年、猜了这么多年,怎会不明白?
表面冷淡,内里藏不住的,是真挚关怀。
*
张荦手臂和后背都有刀剑伤,虽未伤及要害,但流了不少血,还在昏迷。
大夫替他处理伤口,他全程眯眼未醒,嘴里嘟嘟囔囔,应是受了不小的惊吓。他好像还梦魇了,眼角有晶莹淌下,不知是疼出的汗还是泪。
陈锦年见了这景象,或许是觉得这个年轻人太累,拿帕子替他揩了揩。
张荦确实是梦魇了,又是进宫四年来,常做的那个梦。
他梦到了黑暗,梦到了冰凉的手,梦到了月光,梦到了月下相拥的人。
他看到自己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太监,一步步成为一人之下的司礼监掌印。
他看到自己与一个女子,从相识相知、相伴相许到相濡以沫,他终于看清了她的脸,那个女子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姐姐。
他的姐姐,因为他从自怨自艾到笑逐颜开,也因为他从满怀期待到伤心绝望。
他看到自己昂着三山玉冠,甩开飞鱼服摆,冷漠刻薄地羞辱他的姐姐,无动于衷地将她丢在殉葬的房间内。
最后,一抔黄土掩风流。
他抱着骨灰坛,将自己关在黑暗的屋子里,没日没夜地饮酒颓丧,将自己折磨得不成人形。
所有的梦境连接到一起,这一切太真实,就好像另一个张荦和蓝芷,在这世上真实存在过。
不,不是另一个,就是他自己。
梦里的张荦,与他是同一个人,因为他能清楚地感受到他经历的每一分喜悦、每一分踌躇、每一分痛苦和每一分绝望。
他完全懂他的感受,前后两世,他都在自己黑暗泥泞的心中,暗暗种下了一颗不会开花的种子,小心翼翼地爱着他的姐姐。
可是为什么?他最爱的人,竟真的被他亲手葬送?
后来,他看到自己跪在一个道士面前。
他不想要他摸爬滚打得来的一切了,他愿意散尽家财,愿意放弃权势,甚至愿意放弃自己的性命,只求他的姐姐能活过来。
他将骨灰坛紧紧搂在怀中,躺在冰凉的寒床上。
那个穿得破破烂烂的‘白通真人’举起拂尘,绕着他一顿作法念经,然后他觉得身体越来越轻,心跳得越来越慢,最终逐渐失去知觉……
张荦猛地惊醒,心口沉得喘不上气,定了定神,方看清床前高伟的灰蓝身影,“义父——”
他刚醒来,灵台尚未清明,见了陈锦年张口就喊,忘了这一世他们还未行拜亲之礼,陈锦年还不是他的义父。
陈锦年对这突如其来的称谓倒也不恼,走近床边,本就温和的眉眼更显和煦,“醒了就好。”
“蓝……”张荦找回了些神志,纠正措辞道,“兰嫔娘娘如何了?”
“锦衣卫正在找。”
张荦听这话,是还没下落啊,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瘫倒在床边才意识到自己手脚无力。
陈锦年见状让宫人去扶他,“今日护驾有功,皇上特意提点要嘉奖,你可得好好养着。”
蓝芷都被黑衣人掳走了,他哪还有心思养病?
张荦扶着床沿,撑起身子慢慢站起来,“让奴才去吧,奴才去找。”
“胡闹。”陈锦年想斥责他,可这年轻人眼里的精光太灼人,炽热真挚得像火一般,冰山都能被融化,“唉——,我去吧。”
“嗳。”张荦一把拉住陈锦年的手,又轻轻松开,注视着他小臂上的伤,“还是我去吧,处理一下伤,义父。”
这回,张荦神志清醒,却还是想这么叫他。
因为他知道这个人前呼风唤雨、雷厉风行的司礼监掌印,私下里藏了多少隐忍与柔软。
他处罚违反宫规的宫人时,从不手下留情;他为国家大事,周旋于各方势力时,往往阴险狡诈。可他也愿意保护一个懵懂小太监的窗下偷学梦。
张荦当他的义父,是这王宫中的一个好人。
在这宫里,成为一个厉害的人物很难,成为一个好人更难。
上一世,张荦就想过,陈锦年之所以对他另眼相看,或许是因为从他身上看到了曾经年轻的自己。
同样,张荦也时时将陈锦年作为自己的标杆,他无比希望陈锦年这个好人,能过得好一点,能被岁月温柔以待,就像他希望自己一样。
第22章 梅花汤饼(六)
蓝芷再次醒来时, 眼上被蒙着黑布巾。
她浑身湿透被丢在一堆软草上,手脚皆被麻绳捆缚,勒得生疼。
她嗅到一股陈旧香蜡味, 细细闻还有些霉味,此处很有可能是一座废弃破庙。
耳边是来来往往的脚步声, 窃窃私语声, 从那群刺客的谈话中,蓝芷隐约拼凑出只言片语,他们应当是在等什么人。
不多时,东方微光, 蓝芷透过黑布眯到些光亮。
恍惚间, 她感觉脸上擦过什么丝质布料, 下一瞬眼前骤亮, 蒙眼巾被解了下来。
她眨眼适应强光,逐渐看清了眼前之人,湘王祁溯。
蓝芷醍醐灌顶,怪不得刺客放着皇帝和贵妃这样举足轻重的人物不绑, 偏偏要绑她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
原来这一切, 都是祁溯密谋的。
昨晚那群涌向皇帝的刺客, 其实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们一开始就不想刺杀皇帝, 只不过是为了分散锦衣卫的注意力, 以便更好地劫走蓝芷。
怪不得到了小溪边,还会有埋伏的黑衣人, 杀得锦衣卫措手不及。他们早就看准了那条水路, 要掩护同伴离开。
蓝芷惊惧地望向眼前人, “王爷,究竟想如何?”
“我不想如何。”他温柔地唤自己的情人, “芷儿,我是来救你的。”
“救我?”蓝芷嗤笑地看着自己一身狼狈样,“把我掳到这里来,王爷觉得是在救我?”
“我早就想将你救出王宫,可惜宫里太难下手,费尽心思才找到这么个机会。现在扬陵满城戒备,芷儿,需要你配合易容变装,我们才能一起走。”
“我何时答应要与你一起走?湘王爷,我想上回在校场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们不可能,我对你也并未有过男女之情……”
“好了!”祁溯打断她的话,极力平复鹰眼中的锐色,缓和语气道,“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锦衣卫很快就会找到这里,我们先离开好不好?”
“我不跟你走!”
“别闹脾气了,你是不是在怪我娶了红药?”祁溯状似温柔地抚上她的脸颊。
蓝芷嫌恶地将脸别开,“这件事跟其他人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就是不想跟你走。”
“你不想走?难道你不想离开那个冰冷的王宫?不想重获自由?如果你怪我怨我,我可以给你时间,我给你找间宅子,你不想见我的时候,就可以把我拒之门外。你可以做任何事,再也不需要仰人鼻息地过活,没有勾心斗角,没有阴谋诡计。”
蓝芷愣怔地听着祁溯说这番话,一开始还很抵触,可是后来不得不承认,她有些心动了。
如果她今日跟祁溯顺利离开,她就可以永远摆脱那个王宫,永远地走出去。
到时候,她可以天涯海角,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祁溯或许是一个不堪托付的人,但她还那么年轻,她可能会遇到一份属于自己的平淡美好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