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澹早就盯着那只劲瘦的羊后腿,两眼放光,张荦一扯下来,他就急忙伸手去接,迫不及待地大快朵颐。
张荦又扯下另一只,拿小刀一点点片进白瓷小碟,轻轻推到蓝芷面前。
祁澹半只羊腿已下肚,亮着两颗小眼珠,嘴角沾着花椒粒,仰着脸后知后觉问张荦:“张伴伴,为何兰娘娘的羊腿肉是拆好的,而我却要自己啃?”
张荦:“……”
给姐姐吃的,当然要拆好,自然而然顺手就这么做了,张荦没考虑太多。
不过这回他也没太紧张,毕竟他一个奴才,伺候兰嫔用餐,没什么不妥。
蓝芷也仰脸看着他,依旧只得到一个淡漠无言的侧脸。
“掌印,可否借一步说话?”
有外人在,说话不便,张荦便带蓝芷进了暖阁。
腊月里,屋内生了火盆。
张荦一进来,就随手解了斗篷,搁在屏风上。
蓝芷望着这件墨狐毛的绀色斗篷,问他:“掌印,这件斗篷不错,哪儿来的?”
张荦没明白她所问何事,并未轻易作答。
“前世,我在冷宫病重时,有个不知名的小太监夜夜替我端水递药,悉心照料。”蓝芷顿了顿,一边打量他的神色变化,一边意有所指道,“那个小太监,穿的正是这件斗篷。”
张荦的下眼睑不自觉跳了一下,忙神色如常地应答:“这件绀色斗篷,司礼监人手一件。娘娘说的这位小太监……”
“就知道你又要扯谎。”蓝芷打断他,“我早就提前查过了,这件墨狐斗篷,毛质上乘,是皇上赏给陈锦年的。就算你为圆谎,连夜给司礼监人手赶制一件,这狐毛跟你身上的这件也没法比。”
张荦吃瘪,一时间接不上话了。
原来,那个绝情嚣张的张掌印,不过是个纸老虎,在外人面前多么厉害狠绝,在姐姐面前,三两下就泄了气。他哪里敢真的怼姐姐?也舍不得真的怼姐姐。
蓝芷不禁感叹,自己前世真是又傻又笨,跪在地上求他有什么用?这家伙明显吃硬不吃软。
她望着张掌印这副说不出话来,一脸为难的小媳妇样,瞬间觉得心中解气不少,绕着他缓缓踱步,“宫里人说,陈锦年一走,你不仅鸠占鹊巢,连他未带走的衣物用品,你都拿来使了。可我知道……”
蓝芷贴上他的耳,声音压低到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这件斗篷,其实是你义父赠与你的吧。”
一字一顿,透着一股要挟的意味。
宫里人人都以为张掌印是苏党的人,真正知道他是陈锦年义子的,除了皇上,可能也就只有重生的蓝芷了。
也就是说,如今的张荦有一个重要的把柄在蓝芷手上。
“娘娘想如何?”此事隐秘,且干系甚大,张荦不由地眼中忽紧。
“我不想如何,只想要掌印的一句实话。”蓝芷凝眸望向他,双眼如泛着波光的清溪,美好得叫人无法辜负。
她那两弯清溪不由地绵长,“曾经以为,这座深宫于我这种蝼蚁而言,就是黑云蔽日的永夜,浑噩一生便过去了。直到你的出现,让我瞥见一线天光,我追着这道光,追了两世,这句话从未问过你,今日,我想替自己问一问……”
“是。”张荦意料之外地承认得十分利落。
那双曜黑的眸子动容地对上她,不再躲避,“从上一世到这一世,从开始到最后直至到现在,我没有一刻改变过对姐姐的心意。前世殉葬,也不是真的要姐姐死,我一直将姐姐,当做是我最重要的人。”
滚烫的泪霎时从蓝芷的眼角滑落,像是打开了斛珠匣子。
原来她的小太监从未忘了她,也从未虚情假意地利用她。
她曾感受到的那些赤诚与温暖,那份美好的感情,都是真实存在的。
可是……
张荦不想说下面的话,却又不得不说。
他眼含闪烁地望着蓝芷,想伸手捧住她的面庞,想拭去她眼角的泪,但都只能克制,“可是姐姐,我是个阉人,男女之情于我这样的人来说,根本毫无意义。在这份感情与另一样东西之间,我选择了后者。”
“我对你的心意,不过如此。”
张荦冷冷撂下一话,背过身去,不再看她。
待到蓝芷黯然转身,他才又不舍地回头,默默目送她远走。
走水之事,苏贵妃不但没害得了蓝芷,还挨了皇帝一掌,如她这般骄横之人,一定不会轻易善罢甘休,只怕后面会更加不择手段。
姐姐再在宫里待下去,怕是会遇到更多的危险。
张荦暗暗攥紧拳,不能跟前世一样等到殉葬了,得赶紧另想法子,提前送姐姐离开。
*
三九天,大殷朝的太后薨了。
满朝文武听说这个消息,一时哗然。
尽管太后徐氏已淡出政坛多年,但朝堂至今仍流传着许多有关她巾帼不让须眉的故事。之所以是‘故事’,不是‘佳话’,是因为女子参政从来都是饱受争议的。
徐氏是先帝的嫡皇后,可惜一直膝下无子。当今圣上,从小就由徐氏抚养的,他初登大宝,堪满十岁,徐氏太后自然而然地垂帘辅政,一辅就是十六年。
徐氏一族是开国元老,在朝中的势力盘根错节。所以即便到后来徐太后归政,于皇帝的角度看来,这个老女人依旧贼心不死,时不时地要来干政插两脚。
甚至到最后,徐太后迫于各方压力,自请去陪都养老礼佛。皇帝都没觉得她断了野心,因为她在宫里留下了徐氏的另一个女人——她的亲侄女庄妃。
是故,别看如今这个年逾不惑的皇帝,好像深不可测、雷霆万钧,当年的他亦是在徐太后的阴翳下一步步成长起来的。
直到辛酉宫变,庄妃牵涉其中,被迫离宫去陪都随太后礼佛。当今圣上才觉得,这王宫里的气儿,终于让人顺畅了。
红墙高耸的天,阴过几片云,白色的纸钱漫无目的地飘飞。
一个竖着高高的端髻,身着孝服的中年女子,面容沉静,举止端方,步在灵车旁,缓缓朝王宫迈进。
徐太后不愧为辅政十六载的人物,逝世前留下一道懿旨,唯一的遗愿,就是想让皇帝免了自己的亲侄女庄妃之过,要她扶灵入宫。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当年皇帝为了逼徐太后离开,费了好大劲才逐渐削弱了外戚徐氏的势力。
奈何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徐太后最后这一击,无疑是隐忍多年,蓄势待发。因为庄妃还有一个身份——湘王祁溯的生母。
皇帝无嫡子,至今未立太子,三皇子祁溯前头的两个兄长皆夭折,他实际行长,如今庄妃一回来,那些蛰伏多年的徐家外戚,无疑将会如雨后春笋般一个个破土而出。
皇帝半眯着眼立在宫门前,携文武百官、子嗣妃嫔,迎接灵驾的到来。
祁澹到底小孩心性,久了有些站不住,身子开始轻微地四下乱晃。蓝芷怕他失了礼数,抬眸给了个严厉的眼神警醒他。
这一抬眸,无意间就与灵车旁的一道目光相接。
庄妃脸相方圆,眉眼宽阔,一双明眸生得极大,却不似白荼那种乌溜溜的机灵劲儿,而是又稳又平,仿佛一湖平静如镜的水,却又因倒映着万物,叫人瞧不清这湖底究竟有何物。
两人匆匆一眼,庄妃娘娘并未多看蓝芷,只是她身旁一个随侍太监却抬着眼皮,仔细打量了兰嫔娘娘有一会儿。
宫里的奴才一般不可直视主子,更妄论是这种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这太监看着二三十岁,不会是不懂规矩的毛头小太监。
他垂着头,挑着眉,眼神瞟斜,一副明知不合礼数依旧按捺不住审视她的模样,显出几分狰狞,没来由地叫蓝芷心中一怵。
更可疑的是,蓝芷瞧那太监,亦有一种说不出的异样感觉。
难道他们其实曾见过?
第31章 炙烤全羊(三)
大殷太后的丧礼, 皇帝着礼部办得十分讲究风光。
毕竟生前,两人多有争端,古来圣贤皆将‘孝’之一字看得极重, 死后若是皇帝再不表表孝心,史书怕是要落下不少诟谇之言。
兰嫔在内的四十九名宫眷, 被选中要在仁智殿念足足七日的往生经。每日天不亮就要晨起, 日落西山才放归各宫,连日下来,折腾得人又累又乏。
这日午间停憩,蓝芷独自走出宫殿, 想活动一下跪麻了的膝盖。
行至偏殿外的一处暗巷, 左肩似乎被人轻轻碰了一下。
她回头, 只见一个身披孝服, 腰系黑色犀角带的男子,微微朝她福身,“贵人可是丢东西了?”
他双手呈上一方石榴红的绣帕,帕子一角绣着空谷幽兰。
蓝芷打量了一眼, 确实是自己的东西, 上头的幽兰还是她亲手绣的。但她没有立刻去接, 仍是定神端量着来人。
许是觉得她顿得有些久了, 那男子微微抬首, 一双神采奕奕的乌瞳,五官也很端正标致, 嘴角浅浅勾笑, “贵人, 是您的帕子吗?”
这人一抬首站直,越发显得身姿板正, 玉树临风。
往日,宫里的男人,除了皇帝就是太监,这人的模样一看就不是宫里的。
太后丧礼,所有在京的文武官员,都要到思善门外哭丧。看这男子的衣着打扮,该是前来奔丧的朝臣。
只是,怎么跑到思善门内来了?不清楚这里头有不少宫眷,该避嫌吗?
蓝芷梨涡一漾,也回了个笑容,伸出一只葱白的手指勾起绣帕,缓缓抽攥到手里,又对上那乌瞳定定望了两眼,柔声细语道:“多谢大人。”
“贵人客气了,偶然在巷间拾到的。”他归还完帕子,似也不急走,依旧面含微笑,一双乌瞳很是直接地盯着蓝芷看。
蓝芷被他这恣肆的笑容弄得有些怯,又不好总是直视外男的眼睛,“这外头春寒料峭,大人若有空,随我到里头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她说这话时,低头轻语,手指不自觉地绕转着绣帕,恍惚间叫人品出几分含羞带怯的意味。
那男子搓了搓僵冷的手,“如此,便叨扰贵人了。”
他跟着蓝芷,进了偏殿的一间矮房。
仁智殿的人此时大多都在午憩,矮房内一个人都没有,静悄悄的。
蓝芷一路都笑脸盈盈,使人如沐春风,忍不住要去多瞄几眼那梨花笑靥。
谁知一进屋,春风骤急,那一双笑眼忽锐,蓝芷顺手将门反锁上,端坐上位,厉声质问道:“为何故意接近我?”
隔壁房间就有休息的宫婢,她将声音压低,沉着有气势。
这方幽兰帕子是她的不假,可如今正逢国丧,她不可能拿一方这样艳红的帕子出门。定是有人事先偷拿了她的帕子,再叫这男子蓄意套近乎接近她。
男子被拆穿有些心虚,忙跪下,“贵人莫嚷,下臣并无恶意……并无恶意啊。”
“并无恶意?你一个外男跑到内宫来,这院子里可都是宫婢妃嫔!”
“下臣冤枉,冤枉啊……”
“还不快说!”蓝芷轻扣了一下桌案,“到底是谁派你来接近我?有何目的?”
“这……”男子支支吾吾,似不知如何开口,“下臣姓吴,字英则,新科二甲进士十二名,现任工部郎中,身体康健,尚未婚配,家中有老父一人……”
蓝芷又扣了下桌,“不是叫你自我引荐!”
地上的人惊得一激灵,“我我……恩公……”
“再不从实招来,我只要嚷一句,你就是私闯内宫,图谋不轨的罪名。”
“贵人饶命,是恩公他……”吴英则无奈之下,只得吐露实情。
“是张掌印,派臣故意接近娘娘。”
*
午间风和,骄阳四射。
蓝芷独自登上角楼,不远处的大殿前,一个靛蓝色的身影,正在忙着接待前来致奠的王族公卿。
吴英则说,其父一生为国为民,在苏阉两党之间周旋,最终落得个,古稀高龄流放岭南的下场。
他遍求无门,最后是张恩公救下了他唯一的老父亲,从此以后,管他什么苏党、阉党,他吴英则唯张恩公一人马首是瞻。
所以张荦让他来内宫蓄意接近兰嫔,纵然他知此事大逆不道,仍旧愿意照做。
蓝芷一点都不怀疑,如今一人之下的张掌印,确实有这样的手段。
吴英则又说,坊间多言恩公狠厉绝情,可是真正接触过他的人才知道,那副冷面无情的模样,不过是为了能镇住人,朝堂上多的是才俊栋梁,亦多的是豺狼虎豹。天子身边,群狼环伺,单纯的羔羊,只能被拆吃入腹。
可一个奴才而已,再怎么披上狼皮武装自己,说到底,还是只羊。
蓝芷定神望着不远处,那个来来回回忙碌的靛蓝小点。
皇帝端坐之时,他得弯腰躬身得像个虾米;遇到某些辈分长的王族,皇帝起身福礼之时,他得膝行在地上,伺候香火。
司礼监掌印,不管在外人面前多么炙手可热,在主子面前,奴才永远谦卑恭敬。‘侍上以敬,待下以宽’陈锦年的八字准则,张荦学了个十成十。
小太监自进宫以来,就好学上进,广结善缘,也会来事,懂得如何适时地在主子面前表现自己。
蓝芷知道,在他那弯曲的腰脊下,一直有一颗比天高的心。
可是他们这样的人,再怎么心比天高,到了主子跟前,又得带上名为‘谦逊’的面具,与其说是面具,不如说是武器更准确些。
在这宫里,多如牛毛的太监宫女手无寸铁,如待宰的羔羊。外荏内厉,就是他们最好的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