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祁溯呢?他要蓝芷亲眼见证他选正妻,是想从她的脸上捕捉到一丝不悦或者嫉妒吗?他依旧自以为是地认为蓝芷不可能对他这样的人未动过半点心思。
蓝芷不明白,祁溯到底怎样才能放过她?为何要一次次地将她牵扯到那些复杂又暗藏危机的环境中?
日久见人心,这一世在慢慢了解到祁溯真正的为人后,她越来越厌烦他一意孤行的爱。
若不是祁溯的垂青,她不会被惠妃送上龙榻,险些丢了性命。更卑劣的是,祁溯还利用了白荼,伤害了她身边的人。
今日又见他对红药的态度,蓝芷义愤填膺,连红药这小蹄子的嘴脸都变得可亲了。
或许在蓝芷心中,与红药的恩怨,早在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将红药赶去浣衣局时就两清了。
望着眼前这个哭得失望无助的女孩,蓝芷无端想起了白荼。
于是,她挺胸对上那双鹰眼,“本宫与红药许久未见,相谈正欢,她何时去赴宴,本宫就何时去。”
红药拭泪的手一下僵住,愣是没想到,那个被她鄙视已久爬龙床的贱婢,竟然有一天会跟她站在同一边。
祁溯无奈地啧嘴,居高临下地望向红药,“行了,走吧。”
“我不走,除非你让她来给我道歉!”红药一下硬气了起来。
“别无理取闹。”祁溯没耐心再与她纠缠,上手想将她拉走。红药自然不会轻易就范,两人几番拉扯,就推搡了起来。
正巧这时,司礼监张掌印应邀朝这边走来,远远就看到湘王与兰嫔还有红药同站在一颗樱树下。
偏偏湘王殿下又情绪上头,动手动脚的,从他的角度望去,很像是在扒拉姐姐。
张荦旋即箭步迈上前,一把捏住那不安分的手,一身靛蓝曳撒对上金线蟒袍,曜黑的眸中凌厉毕现。
第34章 桂花糖芋苗(二)
祁溯冷笑一声, “原来是张掌印。”
一个阉人竟然敢随便碰他,哪怕这个人是一人之下的司礼监掌印,祁溯也丝毫不放在眼里。
他使了些劲抽回自己的手, 利落地吹了一下手背,又拿帕子仔细擦了许久, 语气中也丝毫不掩盖自己的嫌恶, “掌印不去贵妃跟前摇尾巴,到这儿来做什么?难不成是苏家的狗不好当? ”
从前那个刚进宫的小太监对高高在上的湘王殿下,艳羡过,嫉妒过, 也惧怕过。
而如今, 在群狼环伺间穿行的张掌印, 再看眼前之人, 不过就是只会咋呼叫唤的小狗儿而已,套在华衣锦服里处处强调自己高人一等。
这来者不善的挑衅,张荦只是扬唇淡淡道:“庄妃娘娘盛情相邀,咱家不好不给面子。”
言罢, 似乎方才的一切都未发生过, 步伐沉稳地朝宴上踱去。
岂有此理, 竟然有人敢锋芒毕露地冲撞湘王殿下, 事后还若无其事地拂袖而去, 完全忽视还在盛怒之中的湘王。
祁溯的一双鹰眼怒火熊熊,偏偏暂时还不能将张荦怎么样, 他如今可是苏党的红人, 庄妃特意请他过来, 一定另有深意。
*
晚间,温黄的暖灯照亮一隅。
张荦坐得端正, 目光谨慎地抱着杯子喝茶。
旁边的蓝芷一手托腮,一手随性地摩挲杯沿,双眸定定地望着他:“今日,多谢掌印出手解围。掌印,是特意……”
“没有。”张荦忙不迭打断道,“是皇上要咱家去探探庄妃的虚实。”他扫了一眼,还是不敢直视这皎皎的眼眸。
怪不得张荦今晚紧张兮兮、草木皆兵,实在是因为姐姐上回的‘狠话’真的直击人心,她说她要一桩桩一件件讨回来。
吓得张掌印当晚就将守门的小太监赶去院子外了。他怕姐姐真的夜深人静溜进他房间,这要是被闲杂人等撞见,姐姐的清誉受损怎么办?
他每晚都等到夜深才入睡,入睡前总是反复检查门窗有没有关好,可事实上,姐姐一次都未来过。
今晚,是她第一回上门,她是来讨债的吗?她又会如何讨呢?
蓝芷见他神色拘谨,存心想逗他,“全都是皇上指使的,就连跟湘王对上也是?掌印,没有半点夹带私货?”
张荦哑然,感觉到姐姐的目光正直直地落在他脸上,右侧上眼皮不由得地跳了一下。
蓝芷梨涡浅笑,在那眼皮上轻轻弹了一下,果然,如今他的一个微表情都逃不过姐姐的眼睛,说谎是说不成了。
“今日在樱园,掌印可真男人。”蓝芷夸道,今日张荦与湘王对峙之时,她多年来第一次在这风声鹤唳的王宫中,体会到了一点安全感。
她知道,张荦为了替她做到这一点,付出了多少,所以她想要告诉他。
而且,她的小太监是那么敏感的一个人,她那日失言骂他不是男人,虽然他没说什么,但蓝芷察觉到了他眼里的颓败。一直以来,都是他在保护姐姐,蓝芷也想好好保护他。
张荦听了这赞美,半点没了司礼监掌印的气势,手里的茶盏几番拿起又放下,坐立不安,无所适从。
蓝芷打趣他:“又要脸红啊?掌印可真会自作多情。”
“咱家自作多情?”张掌印找回些气势,硬着头皮不怯场,“那娘娘深夜造访,有何贵干?”
“你说呢?”蓝芷饶有兴致地望着他,“掌印觉得,我是来做什么的?”
她边说还边缓缓将手探进袖中,张荦眼中倏亮,姐姐莫不真是有备而来?这袖中该不会真藏了一根皮鞭?
蓝芷掩袖轻笑了两声,“不逗你了,我是来与掌印做交易的,无关风月。”
张荦紧张的面容终于松弛下来,缓缓望向蓝芷,示意她接着说。
“掌印今日也看到了,庄妃特意请我去赏樱宴,无非就是为了敲打我。另外,苏贵妃更是一直不待见我。虽然她们现在一个忙着重整旗鼓,一个忙着笼络君心,苏家和徐家也铆足火力,视彼此为眼中钉。但等到她们干完架,接下来怕就要来对付我,对付祁澹了。 ”
蓝芷眼中暗潮忽起,“不能坐以待毙,我要自保,也要赢。”
张荦不禁侧目望向眼前人,还是第一次听姐姐说要赢,她要赢什么?清高如兰的姐姐,难道有一日也会被这污浊的王宫影响,变得贪欲横生?
“娘娘想让咱家帮你?”张荦眼神渐深,含着探究。
“嗯。”蓝芷点头。
他忍不住有些着急,“要我说,娘娘还是早日出宫,这宫里……”
“我现在不想出宫了。”蓝芷抢话,扁着嘴道,“宫里的锦衣玉食,掌印自己贪恋,还不容许我贪恋吗?”
“我何曾贪恋过……”张荦咋舌,有些话再怎么劝说,可能都是无用。但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姐姐落入泥淖,软的不行,只能来硬的了。
他拿出在外对付人的那一套,语调冷矜,“娘娘想让咱家帮你,可知做交易,是要筹码的。”
蓝芷莞尔,丝毫未被张掌印的气势怵到,反倒歪着身子朝他越靠越近,温温软软带着几分蛊惑人的意味道:“我就是筹码。”
“嘭——”地一声,门被大力推开。
老天证明,蓝芷本来真没这个打算,她就是觉得贴着张荦耳语更能触动人心,真没打算倒进他怀中。
是他的怀,先动的手。
严格来说也不是,是孙喜来这个冒失的猴崽子,一言不合夺门而入,蓝芷受了惊吓,本能地躲进某人怀中。
其实也不能怪喜来,他从前跟张荦在一个屋住过好几年,从来不认为进张哥哥的房间还有叩门这回事。
更何况值夜的小太监还被支走了,无人通报,说到底这个事的始作俑者还是张荦自己。
那猴崽子冲进房间,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张哥哥——,不好了,你不是叫我平时多留意兰主子吗?她——她今晚上假模假样地就寝,然后——趁众人不备独自从后门离开了未央宫,我本来小心跟着的,可她鬼鬼祟祟地七拐八绕,我给跟丢了,你说她这么晚了会去哪里?会不会有危险?现在可如何……”
孙喜来十万火急地说了一车子话,一抬头后知后觉地发现,张荦正襟危坐在桌旁,怀中竟抱着一个女子。
那女子坐在他腿上,身姿瘫软如水,像是要化在他的怀中。而他的张哥哥一手牢牢环着柳腰,怕人跌下去,另一只手抚着她的后脑勺,将人脸护在自己怀中,半点不舍得叫人瞧见。
孙喜来被这场景惊得半晌合不上嘴,结巴道:“打……打扰了。”转身要离开。
方迈出两步,喜来的脚步停住,脑中浮现方才看到的画面,月白飞花马面裙,兰叶墨染长袖衫,这女子的穿着为何与兰主子今日一模一样?
他不可置信地转身,指着眼前的二人,满脸惊惧,“你你你们……”
既然已被发现,张荦反倒淡定下来,又嫌喜来毛躁碍事,想给他长记性便没给好脸色,厉声道:“知道打扰,还不快退下。”
“哦好好。”孙喜来见张掌印阴了脸,自然不敢再久留,关上门夹着尾巴溜了。
蓝芷从他怀中侧头,双瞳剪水,惊魂未定地瞄他,像个受惊的小兽。
姐姐还是这么胆小。
张荦心中不由地一柔,手下无意识地就抚了抚她的后脑,慰道:“别担心,喜来还是有分寸的,不会乱说。”
蓝芷颔首,喜来是自己人,又在宫里当了这么多年差,关键事情上不会口无遮拦的。
她定神片刻,很快心静下来,张荦早就将手松开了,冷眼示意她可以从怀中下来了,可她还没打算下来。
如今这弄巧成拙的姿势,似乎更适合跟张掌印谈交易。
蓝芷贴在他怀中,眨巴着眼睛望他,“方才我与掌印说的事,就这么定了?”
“娘娘这是耍赖,你明知就算没有筹码,咱家也会帮你。”
是啊,张荦替皇上办事,皇上满心眼里就祁澹一个宝贝儿子,不消蓝芷来说,张荦也会帮祁澹,也会跟蓝芷站在同一边。
“我就耍赖怎么了?”蓝芷扬着下巴,“你要是不同意,我就自己干。你也知道我本就不擅长宫里的明争暗斗,要是棋差一着,一不留神小命呜呼……”
张荦捂住了她的嘴,不吉利的话,可不禁随便说。
他又忍不住别头,藏起嘴角微微的弧度,姐姐如今怎么学会耍小性子了?
这算什么交易?说得好听无关风月,其实不过是仗着他的喜欢有恃无恐,明知他会不计回报地帮她,还要无赖地将自己的好意贴上来。
他方才差点以为姐姐是真对这王宫的浮华动了贪念,如今见这幅光景,终于叫他放下心来。
这样的姐姐有点娇蛮,有点赖皮,像个天真烂漫的孩子,是他一直以来最想从姐姐身上,看到的样子。
这样的姐姐,叫他还怎么忍心将人从怀里赶走,只想护着她、守着她,愿她永远是这副无忧无虑的模样。
至于那些对姐姐有威胁性的人,人心不足蛇吞象,他们会一个个消失。
张荦温声道:“此事我会安排,姐姐乖一些。”
第35章 桂花糖芋苗(三)
入夜, 满宫烟花,绚烂奢靡。
苏将军又一次凯旋,皇帝在九州清晏庆功, 美馔珍馐,犒赏三军。
苏贵妃兴致大涨, 精心排练给皇帝献艺, 与胡姬一起翩翩起舞。她化了最新的玉靥妆,绾了高高的惊鸿髻,簪星曳月,恍若天上的仙人。
可是只一瞬, 天上的仙人, 堕入了凡尘, 万劫不复。
有位献舞的胡姬, 不知怎么从飘扬的衣裙中摸出一把匕首,直朝着皇帝刺去。
这刺杀手段未免太小儿科了,匕首还未碰到皇帝的衣角,就当场被锦衣卫拿下。
那胡姬供认不讳, 是受苏将军指使。
苏仰崧百口莫辩, 因为这几个胡姬确实是他从边关带回的战俘, 今日这出舞也是特意为皇上排的。
兵部尚书当即站出来, 冒死谏言苏将军养寇自重、卖国谋逆等数十条大罪。还呈上了内阁积压的多道奏折, 大多都是这段时间弹劾苏仰崧的,但都经苏党的人运作按下不表。
事情到这里已经很明显了, 兵部尚书是湘王的准岳丈, 徐党的重要成员, 今晚的一系列动作,都是徐党蓄谋已久、栽赃陷害。
那个敢当着天子的面发号施令的苏将军, 此刻匍匐在天子脚下,跪下求他,求他听自己解释,解释自己的清白。
苏将军真的是清白的吗?这个问题的答案,从他被天子猜忌的那一刻起,就不重要了。
看着自己一手保举的张掌印,领着锦衣卫呈上了从他家搜出的私制龙袍,苏仰崧笑了,笑得豪放且悲凉,上一次这么笑的时候,还是他一刀砍下了敌军将领的首级。
他自以为除掉了陈锦年,击垮了阉党,自以为连内阁都是他的耳目,可实际上,在很久之前,他就注定输了。
狼子野心的苏将军悔了,不是后悔自己的野心,而是后悔自己的野心还不够大。他早该披上那身黄袍,一举除掉那个沉迷修道、宠信奸宦的昏君。
一个将军怎么能斗得过帝王呢?能斗得过帝王的,只有帝王。
窗外的烟花雨还在下,皇帝为了庆祝将军凯旋,下令放了整夜的烟花,只是花火再美,升得再高,终究还是会坠落。
苏贵妃被关在长乐宫偏殿,从后窗望去,可见驯兽房灯火通明。
主人落了难,那些禽兽们还是照常吃喝拉撒、叽喳啁啾,自在又欢愉。贵妃在心里愤骂,枉费她平时花了这么多心思,畜生到底是无情的。
门开了,玄色的飞鱼锦服缓缓迈进来。
阴暗的角落里,苏贵妃抱膝坐在地上,要仰起头,才能看清那张清冷淡漠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