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步一顿,缓缓迈向独立高处的龙椅,衬得窗外的夜风,孤独又凄凉。
*
众人跋涉一路,历经繁琐的奠祀礼节,终于抵达了太后停灵的皇家寺院,待明日正式下葬,行完封陵仪式,才打道回宫。
入夜,大家都在屋内休整。
蓝芷攥着茶杯,神色紧张地坐在灯下。
不多时,外头有轻轻的叩门声。
她忙起身冲到门口,一荆钗布裙的女子,正对她浅笑。
当初大行凤驾来寺院停灵,白荼请旨出宫,前来侍奉香火,如今两人已大半年未见。
曾经那个穿着考究、妆发精致的东西六宫宫花,似乎大变了一个样,消瘦不少,衣裙也透着简朴单调,好在她还是笑着的。
蓝芷拉她到桌边坐下,迎春会意地关门退出去,静静守在檐下。
另一边,孙喜来与她隔着门框而立,时不时地扬起眼缝打量,“迎春姐姐,你冷吗?”
迎春不语。
“饿不饿?供桌撤盘的时候,我偷偷藏了块一口酥,你最喜欢吃一口酥了。”喜来奔着手将糕点递过去,回应他的只有绕着指尖飘旋的微风。
他等了许久,手臂都抬酸了,暗自将一口酥塞进自己嘴里,嘟嘟囔囔:“烦人的老和尚念了一整天的经,我到现在脑瓜子都嗡嗡的。”
迎春不理。
喜来安静了没多会儿,又道:“迎春姐姐,你累吗?今日又是叩拜,又是赶路,还要忙一堆琐事,姐姐肯定累了吧?”
迎春无言。
喜来喋喋不休:“迎春姐姐,要不你先回屋休息吧,主子这儿有我候着就行。”
迎春终于侧头瞥了他一眼,冷淡的眼神看不出情绪,似乎还透着点凶光,骇得喜来口中的糕点鲠在喉中不上不下,都忘了咽下去。
然后她转身走了。
喜来望着她的背影,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子,怎么就管不住嘴呢?天天叽叽喳喳吵个不停,迎春姐姐性子喜静,他话这么密,可不得讨人嫌吗?
孙喜来正在垂头懊恼,没注意,手里猛然被人塞了什么东西。
他一抬头,还没来得及看清迎春的表情,她就又步履匆匆地转身了。
喜来扬了扬手中的皮革护膝,“这是特地给我做的?”
近日磕跪膝行的场合颇多,正觉得膝盖受不住,这护膝周到体贴,来得也太是时候了。
迎春听到那猴子喜出望外的叫喊,停住了脚步,“闲来无事,见主子在做,跟着学打发时间。”言罢,扭头钻回了房间。
独留喜来一个人在风里咧开了嘴,笑了半天没合上。
一墙之隔处。
蓝芷捏握着白荼的手,问道:“怎么样?”
白荼点头,“是个小丫头,一切都好。”
“太好了!”蓝芷不禁有些激动,她知白荼此行艰辛,离宫前给了不少银钱,本还想托人在外照料,但被白荼拒绝了。
因为白荼怕牵扯太多,让人知道兰嫔娘娘私帮宫女偷偷生子,这是违反宫规的大罪。原本女儿酥之事,白荼就一直觉得对蓝芷有所亏欠,怎么还能连累她呢?
白荼的兄长没有帮她,得知自家妹妹做了丑事,还异想天开地要将孩子生下来,吓得兄长连夜搬家逃走,从此与这个妹妹断了亲。
虽然凉薄了些,却也是人之常情,这般离经叛道之事,一朝被捅破,全家都会被连坐,兄长自己逃了,倒也省得白荼再担心连累亲人。
她将女儿寄养在隔壁尼姑庵,准备日后回了宫,将攒下的月例偷偷汇给庵内的老姑子,请她代为抚养女儿。
白荼兴兴与蓝芷说了许多养儿的趣事,倒是那些无人知晓的艰辛被她一语带过。
那双曾经乌溜鲜亮的大眼睛,被岁月匆匆染上了血丝,暗淡得像是煮熟的鱼目,还好,当她谈及襁褓中的丫头时,瞳孔里还能隐隐泛出一丝光亮。
那个曾经信誓旦旦要为自己觅得如意郎君的小宫女,梦破灭了,可就算她这一生都无法摆脱困锁深宫的命运,但她的女儿做到了,她生命的延续,是自由的。
“辛苦了。”蓝芷轻轻抚她鬓边的发,声音有些发颤,“白荼,你能走出去了。”
“嗯?”白荼愣怔地看向她,有些诧异。
宫变事关重大,蓝芷不便多说,只是告诉白荼,会再将她调回未央宫,明日回宫之时,要她紧紧跟着自己。
白荼觉得女儿酥之事,是她亏欠蓝芷,同样,蓝芷也觉得自己亏欠白荼,毕竟若不是因为她,祁溯也不会居心叵测地接近白荼。
蓝芷其实一直想补偿白荼,她不希望那双鲜亮的眼睛黯淡下去。
张荦答应替湘王背谋逆的锅,皇帝也答应他假死逃生,表面上张掌印名利尽失,其实倒也算是求仁得仁。
他本就欲寻机离开王宫,如今不仅能全身而退,还能趁乱带姐姐一起离开。兵戎相见,刀光剑影,死几个妃嫔或是被掳走几个宫女,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明日,想要问鼎那座城的人,将不顾一切地冲进去;想要逃离那座城的人,将不顾一切地冲出来。
第42章 尾声(二)
浩浩汤汤的仪仗绵延千里, 到朱漆大门口骤停,各位主子要换乘轿子进宫。
兰嫔与惠妃同乘了一辆马车,方一掀车帘, 就见先下车的惠妃跟庄妃在一旁闲语。
今日大家都穿着孝服,发髻也束得简朴, 少饰金玉。庄妃作为徐太后的亲侄女, 却带了一支款式惹眼的凤尾金钗。
惠妃盯着那金钗打量片刻,“姐姐的这支钗,是皇上当年赐的吧,特意命工匠打造, 全后宫独一份的恩宠, 怪不得直至今日, 姐姐还戴着。”
庄妃没有接话, 淡淡看了惠妃一眼,就径直上了自己的轿舆。
受了冷遇,惠妃娘娘倒也不见半点气恼,反倒望着庄妃远去的身影, 嘴角半勾起一个上扬的弧度。
太监们扛着龙辇、仪舆在前, 而后是各宫的太监宫女, 所有人规行矩步, 跨过一道道高门, 穿过一重重红墙,次序往宫内行。
甫一进奉先门, 最前头的龙辇忽然不动了, 后头的人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 四面八方就涌出了持枪鹄立的铠甲士兵。
病重下不来床的湘王殿下一身金甲,骑着高头大马, 手勒缰绳,缓缓堵在了队伍的最前端。
骑在马上的他,高大提拔,终于能与天子比肩。
他平视那个窝坐在龙辇上的人,中气十足道:“父皇,您老了。江山重担该由儿子为您来挑。”
皇帝只是默默觑着他那双看上去杀气十足的鹰眼,没有说话。
祁溯提起剑,睨向自己的父亲,“只要您愿意主动禅位,儿子可以让您去鹤鸣山潜心修道,做个快乐的老神仙。”
皇帝轻轻嗤笑一声,这小子到底还是太嫩,眼中再怎么武装狠厉,还是比不得他母亲半分。
他缓缓吐出四个字,“痴儿说梦。”
下一刻,紧跟在队伍后列的锦衣卫撕拉一声掀掉了身上的孝服,亮出锋利的兵刃,挡在天子身前。
祁溯也不甘示弱,一声令下,宫墙四围的士兵高喊着号子,气势汹汹地冲上来。
一时间,刀剑相抵,电光火石。
方才还严整的仪仗队伍早就乱成一团,手无缚鸡之力的宫人们哀嚎哭泣,抱头鼠窜。
蓝芷看准机会,拉起白荼的手,一路躲避刀剑,往侧门走。
侧门外,张荦提前安排好了马车。
只要能顺利坐上马车,在城郊与张荦汇合,他们就能一起,永远地离开这座王宫。
一想到夙愿将成,蓝芷的心就扑通跳个不停,脚下都不由地轻飘飘起来。
她与白荼两人一路谨慎又机灵地躲闪,终于,快冲出最后一道宫墙时,身披金甲的湘王殿下从天而降,挡在了她们面前。
蓝芷恶狠狠地瞪着他,“王爷,你还不愿意放过我?”
“是我不放过你吗?”祁溯的鹰眼瞬间变得可怖,“明明是你不放过我好吗?芷儿,你每晚都出现在我的梦里,为什么无论我做什么?你就是不愿意接受我?我走到今日这一步,都是你逼我的!”
“明明是自己利欲熏心,却好像是别人的错?你这副伪君子的模样,只让我感到恶心!”
“恶心?哈哈哈——”祁溯仰头大笑,“天下之大,都将是我的,你再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了。你只能跟一个恶心的人,共度下半生。”
“湘王殿下,似乎言之过早了吧。”蓝芷轻笑,意有所指地看向不远处的城楼。
城楼上,本该已被祁溯收买的禁军,现在正全副武装地对付宫外涌入的徐氏大军,那些他秘密组建的府兵以及调来的京畿驻军,根本没他想象得坚不可摧。
“你们收买的禁军,早就被策反了,还有你们的驻军布防图,也落在了皇上手中。”
“你?你们……怎么会?”祁溯不可置信地摇头。
“皇上早就有所察觉,吩咐张荦留意徐氏的一举一动,至于布防图,是红药从你书房拿的。”
“红药!连她都背叛我?”祁溯咬牙道,手中的剑柄捏得咯咯响。
蓝芷冷眼望着他,“人心都不得之人,还妄图得天下?”
祁溯提剑直指蓝芷,那个从他少年伊始就深爱的女人,不仅不爱他,甚至现在还瞧不起他。
“为什么?本王到底哪里配不上你?像你们这样的小宫女,本王愿意看一眼,你就该觉得感恩戴德,你凭什么?凭什么就是对我的真心视而不见呢?”他说到后半句时嘶喊着,早已没有了高高在上的气势,带着无奈的哭腔。
“因为——”蓝芷吁了口气,环视举目皆见的红墙,它将这四四方方的王宫围得密不透风,足以让每一只匍匐在地的蝼蚁望而生畏。
她站得矮,仰视着祁溯,眼里却没有半点怯意,正声道:“在这高门之下,红墙之内,奴颜婢膝的只有我们的膝盖,我们的心不会向你这样的人俯首称臣。”
“哈哈哈——”祁溯反倒大笑起来,他想起了那个在冰面上绘梅的小宫女,他爱的人果然是迎风怒放的寒梅,“那你就更加走不得了!”
祁溯猛力扑向蓝芷,他才不会让她逃走呢,他要将这枝寒梅永远困在高门红墙之中,与他一起,纠缠沉沦。
蓝芷见状,转身撒腿就跑。
只是碍于身体劣势,她没跑多远,就被祁溯拎住了后颈。一旁的白荼眼疾手快地推了祁溯一掌,蓝芷也连踹了他好几脚。
三人纠作一团,慌乱中,白荼扑倒了祁溯,使出吃奶的劲儿,手脚并用地将他控在地上。
她鬓发尽乱,涨红着脸,冲蓝芷大喊,“娘娘先走,快走!”
祁溯仍在奋力挣扎,白荼根本撑不了多久。
蓝芷来不及多想,转身就跑,确实只能先走,这样才能去搬救兵,才有希望带白荼一起走。这四处很多徐氏的士兵,万一祁溯把同伙吼来,她和白荼一个都走不了。
“啊——”
可刚她跑出去多远,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哀嚎,凄婉清丽的女声。
蓝芷一下顿住,迟迟转身,她看见白荼倒在祁溯怀中,腹部插着祁溯的剑,地上全是血。
她脑中一下就懵了,奋力冲回去。
祁溯鹰眼失神,呆望着沾满血的双手,语无伦次:“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想杀她,是她非要……”
“她为你生了一个女儿!”蓝芷气愤地甩了祁溯一个耳光,“她一个人,拼命生下孩子,可你从始至终对她没有半点真心,你一开始欺骗她,现在还杀了她!祁溯,你亲手杀了你孩子的母亲!”
“她说的都是真的?我们有一个女儿……有一个女儿?”祁溯双手颤抖地拥着怀里的人,一遍遍地问,可是没得到任何回答。
白荼紧紧闭上眼,眼角脸颊湿糊一片,她知道自己大限将至,可就是不愿意再睁眼,看一看祁溯。
她该怪祁溯吗?还是怪命运弄人呢?
这个坚强聪慧的小宫女,一早就知道自己跟高高在上的皇子,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她曾劝蓝芷离阴鸷心冷的皇子远一点,宫女恋上皇子,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可偏偏一语成谶,这一切在她自己身上实现了。她只不过想在这冷情的深宫中,找一颗温暖的真心啊,是她奢望了吗?是她错了吗?
白荼颤颤巍巍朝外探手,蓝芷俯下身握住。
那双乌溜的大眼睛终于睁开了,许是泪水涤净,恢复了些旧日的光亮。
她别过头望向蓝芷,郑重地恳求道:“替我照顾好她。”
蓝芷觉得握着她的那只手涌上一股力道,是一个将死之人拼尽全力在表达信任,也是她的希望,她将此生唯一仅剩的希望,她的女儿,托付给蓝芷。
“嗯,好,我一定好好照顾她,你放心。”蓝芷不住地点头,眼眶湿润,“白荼,你别睡……别睡好吗?”
她太累了,终究还是睡了过去。
“呜呜——”祁溯抱着她,忍不住抽噎起来。
“将这个逆子抓起来!”惠妃带着一群手持木棍的高壮太监,围了上来。
她敏捷地将蓝芷从地上拉起,退远开,命道:“湘王狂悖忤逆,野心不悛,今日谁能活捉,来日就有享不尽的荣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