僵持片刻,暗淡的余光里,王五面色忽地一变,像是剎那间换了个人一般,没有半点先前山匪的浪荡感。
冰冷,锐利,属于将士的气势,或是死士。
宁桉笑着不开口,王五王六对视两眼,互相搀扶着走了出去。
天色已尽,空荡荡的破庙里,一时间只有宁桉一个人的呼吸声。
她晃晃胳膊,侧着脸轻声低骂几句。
为了装×增强气势,搞了个收匕入袖的戏码,结果翻车了,把手给割了一下。
幸好破庙里异味中,她穿得又是红衣,才没被王五王六发现。
疼死她了。宁桉不由得咧咧嘴。
多亏先前注意到江晏青会医理之后,从他那拿了点软骨散。不然今日这情况,可真不好善了。
想到江晏青,宁桉顿了顿,摇摇晃晃地走到破庙门前,转身昂首,借着暗淡的余光看向庙顶上结满蜘蛛网的横梁。
「看热闹还要看到什么时候?」宁桉笑盈盈地喊,「怎么,敢替我洒软骨粉,不敢出来么。」
破庙里一片死寂。
宁桉眼神狡黠,举起手晃了晃,细长的伤口上,血液潺潺顺着青白的皮肤滑落。
「我手受伤了,很疼。」
下一秒,江晏青臭着脸,从横梁上摊出个脑袋,身形一滑,整个人落到宁桉身前。
他一句话也不说,扯过宁桉的手,取了药粉往上一倒,又隔开衣料,小心翼翼地往上一裹。
血液慢慢凝住,江晏青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宁桉笑着任他摆弄,不得不说,江晏青的这些药粉效果奇佳。洒在伤口上,不仅不痛,还泛起一阵冰冰凉凉的酥麻。
「你怎么知道的?」憋了半响,江晏青沉着脸开口。
「你猜?」
宁桉笑意越浓,脸颊上露出一个小小的酒窝。
第28章 身居高位的叛官 (二)
气氛一时间沉闷起来。
破地里满地脏污, 宁桉半点也不在乎,在供桌前找了块地坐了下去,金线绣凤凰花的红锦衣沾了满地灰。
明明是被绑架了,她却颇为随遇而安的样子, 从不知道哪个暗兜里掏出根寸长的蜡烛, 就着火折子点燃。
暖黄色, 晃晃悠悠的灯火驱散黑暗,照亮了破庙。
「真不说话啦?」宁桉咳嗽一声, 笑嘻嘻地问。
江晏青臭着脸, 蜡烛火光照在他脸上,一时斑驳如宁桉身后神佛像,只是表情灵动鲜活。
这人好像越来越活了……宁桉默默心想, 活过来这说法怪模怪样的,可对上江晏青, 竟然颇为贴切。这人花亭初见的时候, 活像个无欲无求的玉面菩萨像,现在竟然会生气了。
看着颇有种看泥菩萨成精, 惊心动魄的感觉。
「我错了,」想到这, 宁桉真诚道歉, 「不应该逗你的。」
诧然间, 江晏青表情一僵,蜡烛啪地发出爆燃声, 宁桉下意识一看,再转头, 江晏青已经恢复了冷冰冰的模样,也不看人, 一溜烟又消失在了庙内。
神功!
宁桉大开眼界,回到古代以后,才知道电视剧里拍的飞檐走壁竟然都还保守了。
她毫不含蓄地竖了个大拇指,「棒!」
沉默片刻,安静的庙内隐隐约约传来一声轻哼,转瞬即逝,瞬间又被从庙外传来的嘈杂脚步声打断。
人未至,声先来。
「你们两个废物!让你们好好教训她一顿都做不到!养你们有个什么用!」
砰——
木板门被一脚踢开,元宏玉声音尖锐,眼眸通红闯进来,神色扭曲又癫狂,漆黑的夜里活像是恶鬼一般。
「废物!都是废物!」
他声嘶力竭,身旁,王五王六满脸讪讪,唯唯诺诺地跟在后头。
「世,世子!这——」
王六一脸焦急,试图辩解两句。
宁桉冷眼看着他两,感慨一声好演技。这般溜屁拍马的做派,哪里有之前死士的缄默阴沉。
这两兄弟,短短半日,已经活灵活现地展现出凶悍狂暴的山匪、阴狠毒辣的暗卫和谄媚卑贱的小人三副面孔。
可见,背后之人该是多么权大势大。
元宏玉竟然敢和这样的人为谋,可真是,艺低人胆大。
眼下这般情景,元宏玉竟然对宁桉不管不顾,极其按耐不住自己情绪一般,涨红着脸就要动手,一巴掌高高扬起,啪地打在王六脸上。
「噗嗤——」
宁桉不由得笑了一声。
「你!你这个biao子!贱人!」嗤笑声唤醒元宏玉的理智,又把他推向另一个极端,壮硕的躯体止不住发抖,颤着手指向宁桉,「亏我之前还给你脸了!你就是这么对我的!」
「好,好!我倒要看看你现在死到临头了,还笑不笑得出来!」
「怎么,我刚才笑得不够大声,聋了没听见?」
「至于笑什么?好问题。」
宁桉一挑眉,环臂靠在供桌上,「那当然是笑你蠢啊。」
「我看你这样子……」宁桉上下打量两眼元宏玉,轻蔑地笑了一声,「三倍金石散,也就是这么个效果?!我还以为能救救你那猪脑子呢。」
「你!」元宏玉几欲吐血,神色狰狞,挣扎着就要冲上来。
「难道不是么,」宁桉不给他机会,冷笑一声,「威远侯夫人还真把你惯成个傻白甜了?也不知道挣那个爵位来给谁用,想来她在黄泉之下,看见你这模样,也要气得吐血。」
「当然,尸体能不能吐血,我就不知道了。」宁桉慢条斯理地说完。
「贱人!biao子——」元宏玉一口气上不来,手脚发软,他也没注意到,不动声色间,王五王六悄然动了动身形,正好挡在他和朗月郡主之间。
骂爹骂娘,肮脏恶毒的诅咒随着污言恶语一起喷勃而出,元宏玉唾沫四溅,骂得声嘶力竭。
然而被骂的对象只是懒洋洋地揉了揉耳朵,顶着人恶狠狠地眼神漫不经心地开口。
「反弹,哦不,差点忘了,你现在没爹没娘没祖宗的,怕是反弹不了呢。」
「呕——」这一句简直是掏心窝子,元宏玉气急攻心,一时间软到在地,一口血呕了出来。
宁桉脸色一变,飞快上前,一脚踩在他头上,语气又快又急,「这就受不了了?怎么,用着黑心钱的时候怎么没想到会有今日的下场?!」
「你看看你,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明明阖府躲得好好的,你偏要去外面跳,把把柄送到我面前来,威远侯府的覆没,你也是个大功臣。」
「最好笑的是,」宁桉拽住人头发,逼得元宏玉只能瞪大着眼与她对视,神色轻蔑,「这两人是别人借你的吧,目的是什么?吓唬我?最好把我吓得失智?!」
「不错的想法,而你,居然想出这么个主意?」
宁桉冷声一笑,「绑架我,然后威胁我,还是拿什么?清白?怎么的,想靠你淫邪的名声吓唬我?还是想着先奸后杀?」
「而且,」
「你竟然想拿□□这种名声恐吓我?!」宁桉满脸不可置信。
「元宏玉,真是没想到啊,满门抄斩之后,你的脑子还只能想到这些下三路的事,啧啧啧,我真是替你娘感到惋惜——」
「你!」元宏玉死死瞪大眼,目眦欲裂,恨得说不出声。
宁桉扯扯嘴,把他随手一丢,嫌弃地往衣服上一抹手,「行了,懒得和你玩什么把戏。」
她侧眼看向王五王六两人,神色冰冷,「怎么,都到这地步了,还不把你们背后的主子请出来?」
「三番两次的试探,也该够了吧?」
王五脸色巨变,惊疑不定地看向宁桉。
晦暗灯火下,宁桉忽然一笑,若有所思地打量两人,「你们不是景朝人吧,不,应该说,你们是边关那边来的吧?」
「北砚郡?」宁桉慢吞吞地开口,余光中,像是被戳到了痛处,王五脸上一变。
她忽地笑了一下,「哦不,是洮山郡吧?」
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王五故作惊诧,反倒是把答案送到她面前。
想到这,宁桉心底叹息一声,想不到上辈子职场大戏里面练出来的技能与演技,最后全都用到这了。
「你怎么知道的……」沉默片刻,王六叹息一声,拉起跪地的时候兄长,有些狐疑地开口。
「我没必要和你解释。」宁桉面色不变。
「我兄弟伪装多年从未露馅,怎么今日倒被你看穿了?」王六神色莫名,「回答我,我把刘恒给你找来。」
事到如今,他也不伪装了,光影摇晃间,锐利眉眼间有这异于景朝人的微妙之处。
「还记得先去你说的话吗?」酝酿片刻,宁桉缓缓地开口,「一个时辰前,我威胁你之后,你还记得你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吗?」
——早就听闻朗月郡主是将军之女,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先去的记忆飞快闪现,凝滞在自己的话语中,王六思索片刻,恍然大悟又不可思议地开口。
「原来是这。」
「不错,」宁桉若有若无地笑了笑,「世人皆知,朗月郡主乃宣武大将军与昌仪公主之女。只是宣武大将军镇守边关十年未归,赫赫威名于京中早是浮梦泡影。」
「而昌仪公主大权在握,更是天潢贵胄,皇室宗亲。」
「因此,京城,甚至是大部分景人眼里,提起夫妻父母时,自然是昌仪公主在前。」
「只有一个地方例外,」宁桉神色冰冷。
「宣武大将军镇守的洮山郡,和一江之隔的北越。」
空气一时间沉寂下来,半响,王五忽然大笑出声,颇为赞赏地看向宁桉。
「不错,不错,短短几个照面就能将我们兄弟二人来路看个透彻的,你还是第一人。」
王五视线落在宁桉苍白的面孔上,「初见时我还疑惑,宣武大将军孔武有力有勇有谋,怎么生个病殃殃的女儿。果然,虎父无犬女。」
「朗月郡主,失敬,失敬。」
王五一拱手,神色钦佩。宁桉冷冷地看向他,半响扯了扯嘴,不语。
王五也不在意,「郡主要见刘恒,还请稍等片刻,在下前去通传。」
他一个眼神,王六立刻收敛了脸上神色,悄无声息地往后一退,转身朝庙外走去。
高大魁梧的身形逆着灯火,巨兽一般落在墙面上,就在踏出庙门的前一刻,王六神色一变看向远方。
幽幽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不用了……想来,刘尚书已经亲自来见我了。」
破败神像前,宁桉一身红衣似血,笑意冰冷锐利。
「我早说了,你们信息落后了——」
今夜无星无月,燕郊寺倚靠的寒山成了漆黑一片剪影,择人而噬一般死死盯着小小的破庙。寒风吹来,破败的庙门嘎吱一响。
路的尽头火光冒起,有人声势浩大地闯了进来。
花白头发,佝偻身形,最中间那人年过花甲,眼神极其锐利,在下首的拥护中,直直对上宁桉。
「刘尚书,」宁桉定定地对视两眼,忽地笑开,「百闻不如一见,您果然是老当益壮,择婿眼瞎也就罢了,竟然还能做叛国这样的事。」
「当真是,」宁桉语调和缓,「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啊——」
第29章 身居高位的叛官 (三)
秋末冬至, 今夜,京城里满城风雨。
宵禁将至,瑞祥楼里人山人海,从书生秀才, 到商贾百姓, 人人都一脸好奇又焦急, 难耐地看着高台之上正襟危坐的几位先生。
煌煌灯火下,几位读报先生眼也不抬, 语调高昂, 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
——昌仪公主之女,朗月郡主于今日前往燕郊寺上香时遭人绑架,疑似与禁药金石散有关。
——有传言道, 幕后之人与户部有关。
天色将尽,负责跑街串巷的伙计们早已回到瑞祥楼内, 往日里, 他们早该去诵背明日的百家报了。只是今日,瑞祥楼楼里楼外, 都挤满了人,他们不得不站在楼外, 随着读报先生一起吆喝。
「还没有消息吗?」
瑞祥楼顶, 洛栖颜面色焦急, 频频看向楼下,手心满是掐痕。
她身边站着个常服男子, 身形高挑,却是半点不显眼, 隐在阴影之中。
「没有,」鸿五摇了摇头, 「鸿二鸿三已经醒了,只是一直没接到郡主的信号。」
洛栖颜心底愈发沉闷。
谁能想到,昨日里她们还在一起谈论威远候府和户部的关系,那时昌仪公主还担心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贸然行事,今日宁桉就给他们来了这么场大戏!
鸿四驾着被打晕的鸿二鸿三回来的时候,昌仪公主正在府上,看见他们那一瞬间,脸色巨变。
皇家暗卫,个个都是精挑细选选出来的,哪怕是劲敌,也不可能就这么轻轻松松的被打晕过去,更何况,这是两个。
只有一种可能,这是事先交待好的。
昌仪公主一逼问,鸿二鸿三也不隐瞒,利落地交待了所有的事。听得在场几日,即担心受怕,又气急败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