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岁那年,你病了,病得很重,那是我第一次知道自己还有个体弱多病的姐姐。」
宁桉眉头一皱,不太明白怎么忽然扯到了自己身上,半晌,她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一样,恍然间愣了一下。
白盈柳还在开口,不知道什么时候,元叶生悄无声息地进了门,缩在角落里,静悄悄地看着两人。
「娘亲,不,宁夫人带我去公主府看你……最开始的时候,我好激动啊……公主府很大气,简朴,不够华美……」
小时候的白盈柳面色红润,拉着宁夫人的手躲在她身旁,悄悄地探头打量四周。
公主府还没有我家大嘛!
她有点喜滋滋又暗含得意地想,看见满面愁容的昌仪公主的时候,甜滋滋地笑了笑。
昌仪公主看上去很疲惫,她对着白盈柳打了声招呼,就扯着宁夫人,满面愁容地谈论起来。
「桉桉这个病……太医说了……怕是……」
「这次怎么又突然病起来了……」
白盈柳其实听不太懂她们说的话,只能依稀知道,自己那个病弱的姐姐又病了,病得很重,可能快要死了。
没有大夫来看她吗?白盈柳歪着脑袋想,爹死的时候,都有大夫来看的。
她小小地可怜了一下这个素未谋面的姐姐。
进到闺房的时候,宁夫人停下了脚步,蹲下来认真地看着她,「娘亲要进去看姐姐,姐姐病得很重,盈柳身体不好,怕过了病气。」
「盈柳乖乖的,就在外间等娘亲好不好?」
白盈柳坐到凳子上,很乖地点点头,「好。」
然后就是漫长的等待,其实,后面回想起来,白盈柳清楚地记得,她们在公主府待了不过两个时辰,就急匆匆地回来了,可在那时的她眼里,她等了好久好久。
布娃娃玩腻以后,白盈柳跳下凳子,悄悄地走到半掩着的房门往里一看。精致的、华美的拔步床上,端坐着一个和她差不多大小的女孩。
那女孩面容精致娇美,却比她还要瘦削,脸颊凹进去,嘴唇却殷红,一双黑沉沉的眼睛大而无神,直勾勾地看着窗外。
华美的衣裙,精致的面容,宛如一个死气沉沉,被人用锦衣玉食供养起来的骨瓷娃娃,又像是志异杂书里面的玉面精怪。
白盈柳吓了一跳,猛地往后缩了一步。或许是她那一步唤醒了什么,床榻上的女孩忽然双眼一闭,折枝花一样悄无声息地软倒下去。
「娘亲!」
白盈柳下意识大叫一声,宁夫人转身看见她,以为她被吓到了,连忙急匆匆地把她抱在怀里,连声安抚。
「盈柳,没事,姐姐只是生病了……」
可白盈柳却顾不上那么多了,她惊魂未定,转身却愣愣地看着这座公主府。
这座大气简朴宅邸,就像方才志怪小说里的姐姐一样,剎那间吸饱了精气活了过来,大门次第敞开,一排排衣容肃穆的侍女有序地端着赶了进来。
她看到一伙伙白发苍苍的大夫面色焦急惊恐,她看见一个个衣着华贵的人神色各异,短短几柱香时间内聚集在此……黄色的、不、金色的轿子飞快闯进了屋内,哗啦啦的,那些先前趾高气昂的人跪倒了一地,金色身影闪了进去。
宁夫人以为她吓呆了,连忙去喊大夫,可白盈柳知道自己没有,她觉得眼前的一切像梦一样,让她一把扯住路过的侍女。
「刚刚那人是谁!」
侍女知道她,柔声细语地答:「是陛下,郡主病得很重,陛下从宫里敢来看她。」
「郡主是什么?」白盈柳愣愣地问,她在书上看过这东西,可那一瞬间,脑子里一片空白。
侍女有些疑惑,可还是回答了,「郡主就是封号,」她怕面前的孩子听不明白,耐心地讲,「就是相当于从一品的官员的封号。」
「那我娘亲呢,我爹爹呢,他们是几品?」白盈柳眼神好奇又执拗。
这把侍女问倒在地,对着这么个孩子,好像什么样的解释都不够完美,最后,她只能匆匆忙忙解释一句,「宁夫人是亲戚,亲戚不能按品阶来算……」
骗人!
白盈柳直勾勾地看着她,阿娘也说了,那些跪在地上的,那个匆匆忙忙进去的皇帝,他们也是亲戚!
她还没来得及再问,宁夫人就赶过来了,太医给白盈柳把了脉,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宁夫人心下一横,揽着白盈柳回家了。
出府时,白盈柳侧身回看,只看见那被众人团团围住的瓷娃娃身上,莲凤纹熠熠生辉。
她第一次对往日杂书里的那些权势有了这么深的感悟。
权势是什么,权势就是品阶,姐姐品阶很高,所以那么多人装着来看她;皇帝品阶更高,所以那些人都跪下了。
我没有品阶。
幼时的白盈柳又伤心又难过,我为什么没有品阶?
他们说姐姐的品阶是因为她的公主娘亲,我也想要,娘亲为什么不能给我?
怎样才能得到品阶?
白盈柳百思不得其解。
第38章 与我无关
真的感觉不到那些爱意吗?
跪坐在威远侯府布满尘埃的大堂里, 白盈柳神色茫然。
从公主府回去以后,她大病了一场。宁夫人以为是女儿太小,被朗月郡主发病的样子吓病了,从此不再敢带她再去。
只有白盈柳自己知道, 她颠倒扭曲的梦境里面, 一时是白家朴素的宅院、木板拼成的架子床上粗布乱缠;一时间, 又成了赵家堆积如山的绸缎。
宁夫人站在绸缎做成的,亮闪闪的山上笑着向她张手, 白盈柳跑过去, 山峦却在她面前倒成了跪地的人。
病好之后,她踏上了另一条路,不知道从哪得知了, 侯府也有封号,世子妃也是封号……宁夫人狐疑不解的目光中, 白盈柳放下儿时贪看的天南地北的书, 捡起了琴棋书画。
施粥、建坊……她的笑意一天天地羸弱娇怯,惹人生怜;才名与善心也一日日在京城里飞扬了起来。
有时候看着赵家堆积如山的书籍, 看着耀华监一点点建立起来,白盈柳也怀疑过自己做的对不对。她知道宁夫人他们想让她去耀华监, 想让她继续去读书, 可她做不到。
隐隐约约的, 不知道哪里来的恐惧扼住了她。
如果回头了,先前那些执拗, 算什么呢?
她只能一遍遍催眠自己,把赵家推的越来越远, 摒弃并丑化那条路上的所有一切,却又始终感觉不到快乐, 只能茫然又痛苦地走上了自己为自己挑的那条路。
「我只是没想到,最后会是这么个结局……」
眼下,白盈柳轻笑两声,不知道是在笑自己还是笑他人,「竟然是这么个结果。」
宁桉叹了口气,站起身神色莫名地看着她。
「我不知道自己竟然也是你执念的一部分,也是,赵家对你这般好,你却始终视而不见,这本来就不寻常。」
白盈柳愣了一下,抬头起来看着她,郎月郡主依旧是一身红衣,站在晦暗又灰尘扑扑的屋子里面,却让她有种被灼伤的错觉。
她这才注意到,这个大自己半月的姐姐,依旧是小时候那个人偶一样,瘦削,苍白,却燃起了一簇火。
「我只问你一句。」宁桉平静无波地看着她。
「这一路走来,有人逼着你吗?」
「!」
白盈柳神色巨变,青白面孔一瞬间失去了所有色彩,「我——」
她下意识想反驳两句,可话到嘴头,却像是被石头卡住了喉咙,哽咽着吐不出来。
第三次劝她入学未果后,宁夫人面色憔悴,宛如七岁探病时心灰如死的昌仪公主,开口,却不是白盈柳想象中的怒吼。
——盈柳,把你带回来那天,我曾经许诺过你,你不是我的附庸品,也不是你父亲的,我们选择养育你,就已经做好了全部的准备。
——因此,无论你选择什么,只要你过得好好的,我们都不在乎。
没有人逼着她,白盈柳无比绝望又无比割裂地想,可她,可她——
「白盈柳,」
宁桉看着她,「你并没于处于绝地,至始至终,也没有人逼着你做选择,有人一直在试图引导你,只是你不愿意接受而已。」
「逼迫着你的,只有你自己。」
「那我能怎么办!」
白盈柳声嘶力竭地怒吼出声,眼泪却不住地流,「我只是想象你一样!我只是过得好一点!」
「是吗?」
宁桉忽然笑了一下,白盈柳不可置信地抬头看着她,对上那双眼睛的时候,却感觉到了窒息。
不是她设想中的讥讽与嘲笑,也没有预料中那般厌恶与摒弃,宁桉看着她,就只是简简单单的看她,没有任何情感。
「你说的这些,与我何干呢?」
犹带病容的少女慢悠悠地笑开,「你嫉妒我也好,仇视我也罢,这一切都是你的事情。我不准备,也没必要要为你的情绪买单。」
她垂眼看向白盈柳,眼中满是漠不关己。
「我很喜欢现在的家人,也愿意为此做出一点改变,试着接纳别人,愿意做一些我认为对的事。」
「可白盈柳,你不在家人这个范围内。」
「可,可我——可我是因为你才——」
白盈柳歇斯底里地看着她,轻飘飘的两句话,却彷佛毁掉自己那么多年来的努力,她以为自己不能接受的是朗月郡主高高在上的注视,可现在才惊觉,比起那些,她其实不能接受的,是彻彻底底的漠视。
她在那双平淡的眼睛里,看不见自己。
「你在骗我!你既然不在乎,那你为什么要来看我!」她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执拗地问。
「你以为是我来看你吗?」
宁桉注视着她,「若不是赵家相托,我不会与你有任何瓜葛。」
「赵家?」
白盈柳愣住,跌倒在地。
宁桉一拍手,忽然有侍卫从门外托出一具尸体来,白盈柳直愣愣地看过去,半晌才发现,那尸体与自己身形相仿。
「户部的事很快就会安定下来,此后,陛下将会正式宣布开办女学一事,」
宁桉解释,「在此之前,他需要积累足够的资本,来应对各地接踵而至的反扑。」
「为此……」
宁桉将手中对象放到白盈柳的怀里,她拿起来一看,却是一迭整理得齐齐整整的银票,和一张空白的,加盖了官印的户契。
「赵家将接受任命,以商封侯,成为官商之首,从此受制于皇室。」
「作为报酬,宁夫人向陛下提出一个请求。」
宁桉指了指那具尸体,「过了今日,白盈柳的身份将会消失,而你,只需要简简单单地填个名字,就能离开威远侯府,迎来崭新的人生。」
白盈柳怀疑自己听错了,她瞪大眼睛,空洞洞地看着手上的纸,有一瞬间不明白自己是不是活在梦中。
什么意思?
宁桉叹息一声,蹲下身抬起她的下巴,对上那双茫然的眼,神色冰冷,「傲慢、冷漠,无论我在你眼里是个什么形象,看在赵家的份上,最后劝你一句。」
「白盈柳,至始至终,你只允许自己被伤害,哪怕并没有人在伤害你。」
「因此,当真正的伤害来临的时候,你只能歇斯底里地顺从。」
「你看,」宁桉指了指空荡荡的威远候府,「这才叫做受到虐待。」
「我——」白盈柳猛地扑过去,死死拽住宁桉的衣角,张着嘴想说些什么,宁桉却轻飘飘地一起身,错开了她的手。
「行了,就这样吧。」
她站起身来往外走,徒留白盈柳失魂落魄地坐在原地,手里死死地握着那张户契,眼泪却不住地流。
「没有人会再干预你的想法,」宁桉侧过身来看着她,「你只能自己做出选择。」
「再见。」
宁桉转身踏出了门外,大门匡地一声砸下,白盈柳茫然四看,漆黑的大堂里,只有她自己的身影。
***
门外,元叶生脸上笑容猝消,死死地盯着宁桉,「赵家为什么会这么做?!」
「皇商?!白盈柳都这样了,他们还不愿意放弃她?!」
宁桉扫了眼紧闭的大门,屋内,忽然爆发出一阵声嘶力竭地哭声,哭得那么用力,像是要把过去一切都埋葬在泪水里。
她转头看向元叶生,「你希望我给出什么样的回答?」
「于理,赵家成为皇商并不是一件全然的坏事,借助皇家的力量,他们能很快地从这次的波折中缓过来,更进一步。」
「赵家家主不蠢,自然知道怎么选择,更何况,打断骨头连着筋,他们和皇家,可是还有一层姻亲关系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