匕首印射出的面容里,宁桉忽地一笑。
下一秒,凄厉的嘶吼声响起,身后马匹四肢一软,忽地跪倒在地,一地灰尘飞溅而起,遮住众人视线。
再出现,杜景珩等人看见,黑夜中着耀眼红衣的郡主杵剑而立,嘴角笑意冰冷,她的前面,倒着一个漆黑的身影。
「咳咳——」宁桉踉跄着站稳身子,「既然都能往布坊里洒软骨散,那为什么不在我身也洒点呢。」
「教主,」
侍卫将软倒在地的身影牢牢压住,宁桉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如同京城燕郊寺破庙里,看着被江晏青出手药翻的壮汉。
越国举国培养出的暗卫统共不过十数人,但她一个,竟然就见了三。
「明知道死路一条,你果然还是来杀我了啊。」
宁桉蹲下身,笑嘻嘻地看着面前的人,「也是,费尽心思保存含有时疫的衣服,再用人命垫着运到北砚来,眼看着就是一场灭国好戏,却这么虎头蛇尾地收场。」
「你背后的人,应该恨得咬牙切齿了吧?」
「大人,」杜景珩面色青白,死死盯着地上的人,咬紧牙关,这么多暗卫护着,这条街被他们围得水泄不通,竟然还能让人近了身?!
圣光教教主,要杀人的时候,居然没有半点杀气,如同呼吸喝水那么简单,轻飘飘落叶拂过一样就取人性命。
今日若不是朗月郡主多有准备,保不住就折在这里了。
「这人怎么处理?」杜景珩问。
宁桉笑意收敛,眉眼间显露出一丝苦闷和压抑来,她一剑挑开那人面纱,露出张稚嫩的面孔来。
谁能想到,圣光教教主,越国数一数二的暗卫,竟然是个孩子。
也是,若不是从小洗脑,如何能培养出发自内心视杀人于无事的人来。
「丧尽天良!」一旁,有暗卫悄无声息地骂了两声。
宁桉厉声下令,「把他架起来,点火!」
「是!」
浇了火油的火把熊熊燃起,一时间夜色亮如白昼,定眼一看,百步外的街道里,密密麻麻站着许多百姓。
为了防治时疫,他们大都取纱布覆面,眼下熊熊灯火红光里,沉默地看着眼前一幕。
「这就是圣光教的教主,」宁桉指着人朗声开口的,「来到北砚的第一天,我就答应过诸位,绝对会将爆炸案背后的真凶抓捕归案,还大家一个明白!」
「我知道大家先前都或多或少地信过圣光教,但是,我也相信大家身为我大景百姓,身为无数被烧死炸死与病死百姓的同胞战友!」
「不会与仇人把酒交欢!」
宁桉深吸一口气,从怀里取出写满人名的黄甲像,丢到地上,一把火熊熊燃起,吞噬而尽。
「哪些人做了伤天害理的事,哪些人只是一时走了弯路,自有官府的人去查去辨。」
「我今日要和大家说的,是一件比爆炸更加骇人听闻的事——」
街角百姓开始躁动起来,他们下意识捏紧袖口,被厚实纱布摀住的口鼻呼吸困难。
宁桉一展画卷,露出一幅衣像图来。
她伸手沾血,在这衣物上大大画了个叉。
「想来大家也怀疑过,北砚郡的时疫究竟从何而来,怎么会爆发得这么快!还这么新!」
「事实上,这就是圣光教的所作所为,他们背靠着越国,为人走狗,把时疫病人用过的衣服丢到城外,被人捡了回去,最终酿成大祸!」
哗——
一时间,满城哗然,人群里握着纱布的手一抖,激动之下布料轻飘飘地落地,火油燃烧的气味里,却让人更加难以呼吸。
「什么!」
人造的时疫,这个事实一时间超乎众人的想象,他们站在原地,浑身发冷,心口却好像燃起了一把火。
那些拿过的鸡蛋,收过的粮米,彷佛一时间城里病死战友坟前的祭品,沾着血,由他们亲手奉上。
「畜生——」
不知道是有谁先吼出第一声,一声接着一声,慢慢地,淹没了整座城。
「畜生啊!!!」
石块、靴鞋……一件件东西承带着百姓的怒火,朝着被压在最前的几人砸来。
余地、余老六等人面容狼藉,一时间竟然有些说不出的苦闷与狼狈,百感交集。
宁桉看着那孩童,作为教主,他受到的攻击最多,硬底的靴子砸在脑门上,鲜血蛇一样流出来,他却神色不变,眼底一片死寂。
这具躯体里的灵魂早在一日一日的洗脑折磨中消失殆尽,留下的,不过是行尸走肉。
「把他押到地牢里,」宁桉眼睑下垂,黑暗中面色疲惫,「审,还有没有其他的脏东西混进大景来了。」
「大人,」杜景珩犹豫片刻,「这是死士,怕是审不出来。」
宁桉愣了愣,微微叹了口气,被侍卫护送着,走上前去。
距离孩童半步远的时候,那孩子神色不变,一张口,暗箭飞出,却被早有准备的侍卫挡下。
宁桉低垂着眼,往他嘴里塞了一颗药,黑色的药丸入口即化。
「噤若寒蝉,可寒蝉亦不过冬……」
「去吧,」宁桉疲声说,「有药在,他不会瞒了。」
***
今夜,由百姓点燃的怒火在将余地等人活生生打死之前被官府所拦,一双双重新亮起的眼睛里,有侍卫取出早写好报纸,交由先生朗读。
「时疫防控,从我做起,疫病非一日可治,不喝生水,勤快洗手——」
……
由朗月郡主拨款,先前百家报赚的,赵家分的股份银子合计好了,一起送到皇宫里,由隆狩帝批准,为受难百姓发放薪火金。
大景百姓何其多,这笔银子,分到每个人头上都算不了多少,可至少,这个冬天,烧热水的柴火,有了。
也不会再有百姓因为饥寒交迫,要壮着胆子去捡来路不明的,沾满污物的袍子来取暖了。
第54章 洮山 (一)
宁桉去过三次牢狱。
第一次见王怀, 景朝的秘密,江晏青的秘密,可以说,将她平静的生活彻底打破。
第二次, 是离京前一夜, 从燕郊寺里出来后, 出乎意料的,她没有去皇宫也没有去公主府, 反倒去见了即将被处以极刑的刘恒。
暗牢里昏沉一片, 经年不散的血腥味和燃油的气味焦灼在一起,杂糅成一股让人直犯恶心的味道,宁桉站在大牢前, 看着刘恒无力地苟延于此。
「为什么要叛国?」
宁桉记得自己这般问,凭心而论, 作为户部尚书, 三宰执之一,刘恒根本犯不着铤而走险。
并且, 作为两朝元老,隆狩帝能成功登基, 背后亦有刘恒的助力, 从龙之功外加这些年的劳苦功高, 只要他不犯谋逆大罪,其他的, 隆狩帝都会网开一面。
可他偏偏犯的,就是谋逆罪。
人的心当真会如此多变吗, 宁桉不明白。
「为什么……」大牢里,刘恒一声一声地咳血, 可他还是扯着嘴笑了笑,眼底的锐气竟然丝毫不少,「为人君为人臣,君臣相辅不正是成事之道吗?」
「末帝昏庸暴虐,那就换个皇帝来当,」刘恒笑声嘶哑,「你看,大景初年,隆狩帝与我,不也是贤君良相吗?」
「可他为什么要变?!」
宁桉定定地看着他,晦暗灯火下,刘恒面色扭曲,狐疑,惊怒,匪夷所思,种种复杂的情感酝酿在一块,最后揉成了一片癫狂的笑意。
「昌仪公主就算了,其他人又是什么东西?!女学,耀华监?自古以来就没有这样的规矩!」
刘恒目眦欲裂,「我三番两次地劝他,他却不愿意再听我的意见,那好,我就再换一个满足我心意的皇帝!」
「哦?」宁桉沉默片刻,冷声开口,「谁是你满意的皇帝,越帝?」
「呵,」刘恒目露鄙夷,「他又是个什么好东西!古往今来,有能相在手,当如孝怀帝这般!」
孝怀帝,刘禅。宁桉一时间沉默了,这位皇帝名声不扬,可有一个说法倒是流传得颇广。
——扶不起的阿斗。
「呵,」宁桉轻轻地笑笑,「还以为你要说谁呢,也是,你都想以相身摄君权了,要千古明君干什么,当然是越听话越好啊。」
「可是……」宁桉看着刘恒,目光讥讽,「你又哪来的脸自比名相,如今都躺在牢里了,还做梦呢?」
刘恒最终什么反应,宁桉早有不记得了,说完之后,她半步没有停留,转身离开了暗牢,此后,就是潜伏余家寨,镇压时疫等事了。
刘恒这种人,自有自己的一套歪理,自己是那套歪理最虔诚的信徒。
可余地等人不一样。
站在大牢前,宁桉神色疲倦,声音有些发飘地问,「审出来了吗?」
「出来了,」杜景珩点点头,「还好,越国保存下来的脏物,只有那件衣服还能用,其他都已经销毁了。」
「至于圣光教……」杜景珩有些欲言又止,宁桉看向大牢里,眼下,圣光教的高层都被抓到这了。
「啊啊啊啊啊啊——」
大牢里,哭声撕心裂肺,痛苦欲绝,「我,我——呕啊啊啊啊哇!」
余地等人未被上刑,只是拷在了一处。
他们身上,满是方才被愤怒的百姓们砸出来的伤口与血迹,这些人前时愣愣,眼下却哭得撕心裂肺。
同大多数百姓一样,余地也是第一次知道,时疫的爆发,竟然是圣光教教主所为,这教主,还是敌国的奸细。
他之前为圣光教卖命,其一,是收人手软,其二,就是以为圣光教不过是小打小闹。景朝佛道是大教,可对于这种民间小教,也未曾赶尽杀绝。
「我对不起你们啊——」
余地不住地哀嚎,此前,有衙役把死在时疫中的百姓名字,一个个念给他们听。
「大人,他们怎么处理?」杜景珩问。
宁桉看了看牢里各色的面容,沉默片刻,「报上去,按律法来吧。」
现下追悔又能怎么样了,死在时疫底下的人,不会回来了。
受命暗中杀害米粮店掌柜夺取面粉的时候,怎么不见他们站出来喊不呢。
「是——」
杜景珩神色不变,刚应下,就听见大牢里忽然传来一阵惊呼。
「大人!」
「怎么了?!」宁桉神色一凛,快步走到屋内,袍角在火光下一片暗红,「发生了什么事。」
「这!」
衙役神色慌乱,指着余地震惊地开口,「他咬舌自尽了!」
宁桉神色一僵,蹲下身扳起人下巴一看,果然,鲜血潺潺流下,余地面色痛楚,眼神哀戚。
血开始变成黑色。
「藏着毒呢。」
宁桉叹息一声,「估摸着早就心怀死志了。」
杀人夺米的时候不知道,可宁桉不日前引爆碧纱橱的事,可是传开了。
眼下大景谁人不知道,面粉多了遇明火,会爆炸。
这种情况下,再傻,也知道事了。
「剩下的处理好了。」宁桉站起身,转头往外走,侧脸对着杜景珩示意。
「是——」
她回到了屋里,坐在案前取出一本本折子提笔疾书起来。
眼下,时疫得到了控制,有大夫,有药方有药材,想来不用多久,这场疫病就能够控制下去。
她到北砚郡来的目的,就是为了调查圣光教一事,虽然后面不得已牵扯到了一连串的事情里面,可关于圣光教的行动,也差不多了。
教主已死,高层被捕,今夜过后,各地的百家报连着官府会大力宣传圣光教和越国的恶行,严加管制之下,以后越国要是还想出同一招,那就难了。
「杜景珩,」把要奏上去的折子写好分类,盖上私印后,宁桉神色平淡又不容拒绝地看向刚进门的杜景珩。
「接下来,我会暗中去洮山郡一趟,」她言语淡淡,「你负责留在北砚处理灾后事务,尚方剑我会留下,如果有谋逆了,都处理了。」
「这?!」
杜景珩大惊失色,瞪大双眼看着宁桉,「大人,洮山眼下!」
「我知道,」宁桉点点头,「现在不去,谁知道以后怎么样?」
洮山郡不日前战事陷入僵局,朝廷派去的罗将军是个老将,用军稳健,是个守成之人,可并不无能。
眼下,两方默契地停手了,除非突发变故,不然这场僵局,短时间内难以结束。
「宣武将军的事,你知道多少?」宁桉问。
杜景珩有些纠结,金銮卫曾经调查过宁豫失踪一事,他自然也知道些消息。
如果眼前是个普普通通的宗亲或大臣,甚至是昌仪公主亲至,在隆狩帝开口前,杜景珩都不会透露半分。
可眼下是宁桉……
杜景珩犹豫了,片刻后,他握紧手里的暗令,小声地开口,「宣武将军战事中失踪,与他一起事失去踪迹的,还有百余将士——」
「目前,大部分官员认为他要么死了,要么叛国了。可宣武将军的恩师,也就是现在坐镇洮山的罗大将军却不这么认为。」
「他觉得宣武将军可能是绕袭越军后方去了……」
宁桉一愣,仔细想了想,倒是觉得有可能。
宁豫行军作战的本 事,是罗将军一手带出来的,论起来,没人比这位师父更懂他的手法。
「也因为罗将军的坚持,陛下才派他来前线,同时一直没说怎么处理宣武将军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