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景珩飞快说完,有些犹豫地扫了眼宁桉,「这……」
「我明日就会走,这之后,你怎么往上报都行,」宁桉垂下眼,「出去吧。」
宁豫的叛国的帽子不摘掉,她,昌仪公主等人头上,永远不得解脱。
目送杜景珩欲言又止地离开后,宁桉长呼一口气,幸好杜景珩颇为信服甚至崇拜她,不然,光怎么会离开,都是个问题。
她略微理了理头绪,和衣靠在床榻上,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
另一头,越国边境,孟乡州,江晏青掩住身形,翻进了一间院子里。
「回来了。」
夜色凄迷,月娘黑衣白花,面色苍白地坐在屋内,犹带病容。
她的声音却很平静,也没有问江晏青这几日去了哪,只轻飘飘地看了眼,确定还能动之后就起身离开。
「明日我就会病愈,那边已经等不及了,准备离开了。」
江晏青点点头,他站在微微敞开的窗侧,今夜无月,漆黑里越发难谭身形。
「阿娘,谢谢你。」
月娘摇摇头,语气不缓不急,「没事,休息吧。」
江晏青看着她离开,心底莫名压抑,江少景死的真相,江晏青没有主动和她说,可也没什么意义。
他手底下的那些暗卫,月娘亦为主人。
从知道后,月娘就默许了江晏青唤她娘的行为。
决心前往北砚后,月娘知晓了他的想法,便「病」了。
她是江少景的遗孀,越帝眼下越发重视江家仅剩的两人,巴扎得勒自然也不好太过冒犯。
请来大夫进行诊治后,一行人乔装打扮,停在了孟乡州,而江晏青乘机离开。
眼下,江晏青看着月娘的背影,心底有些不祥的预感,以他记忆中相比,短短几日,月娘似乎变了许多。
她好像想透了什么,又好像没想明白,最后杂糅在一起,成了种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这情绪就像潜藏着慢性的毒,江晏青觉察到它,可不明白,也不知道该怎样做才好。
第55章 洮山 (二)
通往洮山的山道上, 有一队满载着货物的骡马缓缓前进。
「老先生,」半是货物半坐人的骡车上,有人坐直身,眉目顾盼地看过来, 「这是到哪啦!」
赵家商队的一员, 人称马锅头的老者闻言打量天色, 笑着回话,「已经进了洮山地界了, 没什么意外的话, 在来个两天就到郡城。 」
宁桉一身游侠打扮,长发用木冠挽起,窄袖银带, 嘴里叼着草笑嘻嘻地笑,「那就提前祝老先生赚个盆满钵满喽。」
「你小子!哈哈哈哈哈哈——」
马锅头被他哄得身心舒畅, 长笑两声, 「说起来,到了洮山, 小赵公子也就能和家眷汇合了吧。」
边关虽起战事,却也有商贾们闻风而动, 近日来, 有各地商贾带着人马车队, 千里迢迢跑到洮山去,无论是卖粮食还是卖布匹药物, 总归有的赚头。
马锅头自然也不例外。
不过,月前赵家得封皇商, 作为赵家商会手下一顶一的走商,马锅头也得了好, 能走官道去,一路来还能歇在驿站里。
这可比之前风餐露宿,往山林小道里钻舒服多了。
「天色黑得太早了。」想到这,马锅头有些担忧地看着天色,冬月来日头越落越早,眼下不过酉时,天色就已经黑得快看不清了。
「前面的!」马锅头高呼一声,骡子上的铜铃一响,最前方的伙夫立马就停下来,小跑聚在一起。
「天黑了,前面就是断魂崖了,」马锅头叹息一声,「找个地方,准备休息吧。」
「哎!」
走商的都是年轻小伙,手脚麻利,一时间,骡子被牵来栓好,树林里清出一片干净地来,熊熊的火堆燃了起来。
「断魂崖?」宁桉帮着收了柴火,好在冬日林间还有些残存的树枝,倒也不难找,他抱着柴,疑惑地看向马锅头。
「小公子没来过这地界吧?」马锅头举起酒囊子重重地喝了一口,才畅快地叹了口气,指向前方黑衣处。
密林尽头,被横生的枝桠映着的,是连绵一片高耸的山。
「前面那地界,早些年我们叫它断魂崖,」马锅头在地上取了根树枝比划,「山高林密就算了,最奇特的是那山像是被谁乱剑砍过一样,保不住哪里又冒出来个坎。」
「白日里还能勉力看看,夜里点灯费银子就算了,还看不清,总有些商队,赶着去,一不留神就死在里面喽。」
「死?」宁桉心头一愣,微微拧眉若有所思,「崖壁很高吗?」
马锅头来了兴致,手里树枝一划,划出条条歪歪扭扭的曲线来,「崖到不好说,有高的有矮的。」
「只是崖底小路太过杂乱曲折,掉进去了没人带,那可就困死在里头了。」
「眼下树叶掉得差不多了,山里大变样,就连附近村子里的猎户,也不敢贸然进去。」
「还好是走官道,银子不好挣啊。」宁桉叹息一声。
「是啊,」马锅头心有戚戚,也露出几分愁绪来,「还好官家把那段的官道给开了,不然……」
「就是官道绕远了,慢了好大一截。」一旁,有抱着囊饼的小伙走过来,一起坐在火堆旁取暖,也插嘴说了起来。
马锅头一脑瓜蹦翘在人头上,怒目而视。
「怎么教你的!慢点也好,我们就是挣点银子,谁家里没人等着,犯不着把命搭上去!」
「哎!马叔!疼!」
「哈哈哈哈哈打得好!」
一时间,火边热闹起来,宁桉接过囊饼,就着烧开的热水,一点点吃着。
她隐在人群中,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众人,心底默默思绪。
马锅头说得不错,但他瞒了一点。
前方的山,绕过去,可就是前线战场了。
宁桉回忆着百家报传来的消息,洮山一带,一直有种说法,断魂崖内,有直通北越的路。
说起来,洮山的地势颇为特殊,郡城北面是边关沙场,东西一带却被连绵的大山给围着,西南后方,就是北砚等郡,易守难攻。
近日里,有小道消息说,西侧的山峦里,有人影幢幢,常有鸟兽飞散。
宁桉心下发沉,也因此,才乔装打扮,混在马锅头商队里,从西南一侧出发。
「马锅头,」宁桉忽然发问,神色凝重,「您看,这断魂崖的山里,有没有可能藏着人?」
「什么?」马锅头一愣,呆呆地拿着烟袋。
营地里一下沉默下来,半响,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哎哟我的天老爷哎!」
马老六一手拍地一手捂着肚子狂笑,「小赵公子啊,我现在总算相信你没出过远门了。」
「人在这冬日大山里,吃什么啊?」
「哈哈哈哈哈哈。」
宁桉挑眉看着众人,不耻下问,「我在南边长大,是没出过远门。我看着山里这么大,可否靠打猎为生?」
马锅头脸上也带着笑意,眼里却满是善意,他慢慢地解释。
「这断魂崖山不山崖不崖的,里面动物也鬼精,你看我们这一路来,可见什么猛兽了,这是天冷了全躲起来了。」
「能打到的,不过是几点鸟雀几只野兔,吃力不讨好,还不如多养点家畜撑着过冬呢。」
「嗯。」宁桉点点头,心底记下。
说说笑笑这么一阵,渐渐沉默下来,今日赶了一天路,明天还要绕远,商队众人吃饱后也没了玩闹的力气。
马锅头熟练地指挥着人守夜,其他人都挨着骡车靠着,趁机休息。
守夜的事轮不到宁桉,他半躺在骡车中特意空出来的半边,心底无甚睡意。
宁豫。
宁桉心底默念,宣武将军,百余将士,怎么可能就这么突然没了?!
越国找不到,景国也找不到,好像这么一队人,就活生生消失了。
如今,边关内,甚至有鬼神之说,说是老天把人收了,才这么不见踪迹。
亲身来到边关,若要宁桉说哪里可能藏人,就只有这断魂崖群山中了。
可这可能吗,失踪这么多日,冬日大山中,宁豫还活着吗?
「阿爹啊阿爹,」宁桉半蹲下身,抱着膝盖看着堆栈起的货物,心底喃喃,「你可要撑住啊……」
困意袭来,她缓缓闭上了眼。
夜色越发漆黑,营地里渐渐安静下来,守夜的人抱着刀坐在火边,也不说话,一时间,只有栓在树上的骡子噜噜地哼了两声。
谁也不见,密林里,渐渐浮现了些隐晦的身影。
「谁?!」
半睡半醒一会,营地边际的骡车里,宁桉猛地瞪大双眼。
「!」
骡车外,忽然多了个漆黑的身影,像是没想到她会醒来,她一动,那人也惊醒起来,一翻身滚进骡车,牢牢摀住宁桉的嘴。
「小公子,我们并无恶意!」黑衣人眼眸发亮,略带焦急地开口,「商队里可有伤药?」
他一动,宁桉心头就紧绷起来,这人浑身气势凌厉,哪怕是黑夜里看不清身形,也挡不住赫赫的压迫感来。
藏在指缝里的小药丸滑入袖口欧,宁桉顺着力收声,小声地开口。
「我们这是运粮草的商队,只有个人各带了些常备药物。」
宁桉说谎了。
战事一起,除了食物,自然是药物最值钱。事实上,商队里也运了些伤药,只是被马锅头藏着,除了宁桉坐这辆,其他骡队一辆塞点。
这是宁桉几日来发现的。
她微微拧眉,鼻尖忽然嗅到身前人处传来的草药苦涩味,再一低头,果然,黑衣人腰侧,捆着个小袋子。
「啧……」
宁桉听见黑衣人呼吸一滞,失望地叹息一声。
奇怪……这商队里值钱的东西不少,这人好像没有打劫的意思。
宁桉默想,却见那黑衣人神色一凛,像是要退出去,一抬手就朝着宁桉后颈捏来。
「对不住了。」他低声说。
「等等!」宁桉猛地瞪大眼睛,往前一扑拽下那人腰间的药带,摸到那把环首刀,声音又轻又疾。
「环首刀,你是宣武将军的人?!」
「你!」黑衣人色变,一把把药袋抢回,正欲开口,就被宁桉抢了先。
「我懂医术,也有一些药,带我去找你们将军!」
「我凭什么相信你?!」黑衣人冷笑一声,戒备地盯着眼前着身形瘦削的公子。
「我现在杀了你,自然也能拿到药!」
「呵,」宁桉忽地一笑,「没否认,也没动手,你果然是宣武将军的人。」
月色透过木板缝隙透进来,那点微光下,宁桉缓缓阖眼,「你身上将士的气味,太重了。」
「宣武将军没教你们怎么掩饰么。」
曹五脸色巨变,身为宣武将军的亲卫,此次,还是他偷偷跑出来的。
再找不到药,将军可就危险了!
「你什么意思?」曹五冷声问,戒备地摀住刀柄。
宁桉却飞快地取出一个个瓶子,往布袋里一塞系好,甩到曹五神色,「这些是药,有人来了,快走!」
骡车外,换班的时间已经到了,有商队的人陆陆续续起来,朝着营地旁走。
曹五神色一愣,耳畔响起同伴略带焦急的鸟叫声,他心一凛,动身往外走。
宁桉看着人背影,眼底黑沉。
下一秒,却见那人忽然转身,一抬手,猛地敲晕了宁桉。
「你!」
「我信不过你,」曹五面色严肃,「劳驾,和我们走一趟吧。」
第56章 洮山 (三)
「你这是从哪搞来个人啊?!将军不是不让我们骚扰百姓吗?!」
幽暗的山路上, 有两人急步快行,眼下无星无月,衬得林子里越发鬼魅寂静,山路弯折奇诡, 偏这两人极为熟悉一般, 动作飞快。
其中一高个子背上, 还背了个瘦削的人影,沉沉地垂着脑袋, 悄无声息。
「管他呢, 今天出来了,回去也少不得挨一顿,」曹五吧唧嘴, 叹息一声,「药没找到, 将军的病……不能再拖了。」
「那你绑个毛头小子有毛用嘛!」
矮个子曹六不满地问, 他俩是兄弟,向来手脚不错, 人又直又莽,所以今夜才偷偷摸摸出来找药。
「你当我想啊!」
曹五额角跳起, 把人往背上颠颠, 「这商队当真没药, 我们也不能把人捆起来搜吧。」
「这小子浑身带这么多药,好像懂点医理, 把他带回去看看,万一呢。」曹五声音有些哑然, 半晌重新振作起来,「大不了等可以出去了, 我拚死把他送出来。」
这话一出,山路里一片死寂沉寂,半晌,曹六沉沉地叹了口气。
「哎……」
无人注意到,被扛在背上少年模样的人,悄无声息地睁开眼。
宁桉微垂着头,透过缝隙看着脚下的泥土,重重枯叶将他们走过的痕迹掩盖,两旁亦是丛生的枯木,长得简直是复制粘贴出来的,根本分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