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一时间,众人皆愣在原地,沐巧巧瞪大双眼,气冲冲地要吼,就见宁桉手腕一翻,一颗小小的红珠从她掌心滑落,掉在地上。
白玉为底的大殿内烛声幽幽,红珠落地的声音却清脆可闻。牧骍随意地一瞟眼,正见那珠子滚落,在灯火下折射出曼妙的暗金藤纹,一路滚,停在那少女膝旁。
张张扬扬的红,一时间灼痛了牧荆的眼。
「这是什么东西——」沐巧巧还在叫嚣,却见下一刻,场内诸位公子哥齐齐色变,砰地一声,竟是全都跪了下来。
「见过使臣!」
牧骍抖着声音喊,眼神飞快地往那珠上一瞟,又像是被烫到了一般,飞快收回眼。
越国天珠,赤色金纹。
见珠……如见国君本人。
刷刷——如同风吹麦浪,短短几个呼吸间,都督府金碧辉煌的大殿内,先前各异神色的众人,统统跪倒下来,神色惊然。
洛娘子浑身一抖,长大嘴巴看着这一切,半响,缓缓低头,看向晕倒在她怀里的宁桉。
「使臣……?」她恍然若梦,颤抖地喊。
第61章 越地 (三)
「大人, 都督府又送东西过来了——」
日头正盛,红坊青楼内一片繁华景色,宁桉坐在上首,懒倚着玉枕, 慢吞吞地打了个哈欠。
「送上来看看。」她漫不经心地说。
楼内, 有装扮整齐的小厮应声而动, 扛着一箱箱金银物件过来,箱门大开, 南海的蛟纱北海的珠, 一件件都是顶好的物件。
「啧,」宁桉视线在这堆奇珍异宝上缓缓划过,半响轻蔑地嗤笑一声, 「又是这些东西,没意思——」
「偌大的南都, 竟然挑不出点好的。都带下去吧, 别挡了我的眼。」
下首管事眼底划过一丝哑然,面上却不动声色, 指挥着人搬着东西离开。
小厮们前脚刚踏出屋子,后脚, 千娇百媚, 各色各样的美人就莲步而入, 在极尽奢华的大殿内跳起舞来。
「春墙颓,与奴归, 半掩衣裳帐里闺……」
曼妙而又暧昧的乐声响起,拉扯黏腻着透过大殿, 飞向屋外奇石为底的院落,宁桉瞇着眼, 懒洋洋地看着,心底却盘算起来。
那日在都督府,她一眼明白管事不会放过她们,若是再不作为,恐怕难逃一死。
可一个全无记忆,地位地下的异乡人能做些什么?
短短剎那,宁桉就决定赌一把。
那颗从她醒来就一直戴着的珠子,精美,华贵,绝非普通人家可以拥有的物件。把它露出来,无异于通向三种结果。
其一,都督府认了出来,可珠子带来的身份是负面的,宁桉可能会被扣押,囚禁,但这好歹也是死刑变死缓,只要不是斩立决,宁桉有信心能活下去。
其二,都督府不认识这珠子。可若真是这样,宁桉也认了。
失忆+病弱buff,连话都说不出来的她,已经做了最大的努力了,若是还不成,那就不成吧。
也不是非得活着,早死早超生。
但从昏迷中一睁开眼,宁桉却惊了。
彷佛得到了命运垂怜,一切都朝着最好的,甚至可以说是妄想的方向去发展。那红珠在越国,似乎代表了某种高不可攀的地位与权柄,以至于南都上下官吏,对她毕恭毕敬,极尽讨好。
她的视线扫过下方舞女。
连独属于皇家的上院,都出来献舞了。
「洛娘呢,」看着看着,宁桉忽然发问。
奇怪,为什么她感觉自己看过比这还惊艳的舞蹈,嗯?原主吃的这么好的吗?
管事的一激灵,连忙膝行着上前,「洛娘子正在偏殿呢,小的这就唤她来。」
「嗯。」宁桉点点头,眸色微深。
多亏洛锦娘机灵,趁着世家子们吓懵了的劲,干脆利落地把她运回了溪霞院,并死死瞒住了失忆的事。醒来后,她又做出一副沉迷酒色不理俗事懒见俗人的样子,才蒙混过去。
「大人,您找我。」
言语间,银簪绿裙的洛锦娘戴着面纱,款款走了进来。眼神一个示意,那管事就带着舞女们退了回去。
洛锦娘站在原地,看着昔日高高在上的上院姑娘们一个个肃容敛目,连羡慕都不敢露出来地从她身旁行礼走过,心底一片复杂。
不过几日之间,靠着使臣宠姬的名头,她的身份一下子高贵起来,可真是……一日地,一日天。
「大人,」她深吸一口气,走到宁桉旁边,撒娇一般依偎下去,被面纱遮住的口唇细语。
「打听到了,国都来的官员,午后便到。」
「!」
宁桉指尖猛地一紧,深吸一口气,故作随意地点了点头,洛锦娘就心领神会地退后半步,捡了把琵琶弹奏起来。
宁桉心底沉闷,这两日,借着使臣的身份,她搞到了许多本书,渐渐地弄清了形势。
她那颗红珠叫做天珠,在越国是一种极其罕见的象征,堪比历史上的帝赐九锡,代表着最高礼遇。
可在越国这样的国情下……这珠子,自然只有男人有。
宁桉心底骂娘,又不由得庆幸。
多亏她处处防着,一会男装打扮一会女装打扮,硬生生把自己塑造成个性别混乱的神经病,又不让南都的人近身,才勉强混过去。
至于溪霞院,宁桉眼眸晦涩,她们眼下全靠自己这「使臣」的权势护着,自然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一切都还在掌控范围内,若无意外,宁桉可以蛰伏着,找个机会假死脱身。可偏偏,好运气用光了。
「可有打听到国都来的是哪位官员?」宁桉轻声问。
「消息不多,」洛锦娘在扬弦时点头,琵琶音遮住微小的交谈声,「这位大人姓江,年前突然出现在朝政中,深受陛下宠信。」
「这次来,是领命前来调查南都今年税银不足的事。」
江?
宁桉愣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听见这个字的时候,像是有轻羽滑过湖面,泛起阵阵浅波。
她有种莫名的熟悉感,伴随着这感情一起浮现的,是夹杂着愧疚种种的复杂情感。
莫非是原主记挂的哪个人姓江?宁桉心头狐疑,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繁杂的情绪,专心思考起下午如何「见」这位官员来。
这位远道而来的官员,究竟是好是坏?
***
另一头,前往南都的官道上忽然冒出一辆马车来,这马车既精巧又奢华,光车厢就比得上别家的两倍大,千金一木的木壁上,更是宝石镶嵌着繁复的花纹。
还没有消息……
马车内,素衣黑裳,头戴帷帽的官员眸色沉沉,从窗外看向远处连绵的群山。
越过这一重重的山峦,就是景国的地界了。
马车疾行,很快就驶入城外的护城林中,江晏青收回视线,指尖不由得微微摁住掌心。
几日前,他忽然得到消息,景国好像出了什么事,将领们都在秘密找人。
听到下属汇报的那一刻,江晏青心头重重地一跳,紧接着,连绵不断的消息传来。宣武将军,昌仪公主,隆狩帝……各方的反应不断汇集,最终导向他最不想见的那个结果。
宁桉失踪了,死生不明。
那一刻江晏青几乎辨别不出自己的情绪,只记得他面前下属见鬼一样的表情。百家报,北砚疫病,朗月郡主的赫赫战绩早就落在越国官员的眼里。
从意识到这点之后,江晏青就以极快的速度往上爬,在一堆人看不可置信的眼光里,他终于爬上了高位,摁住那些蠢蠢欲动的官吏。
可意外还是发生了,江晏青慢了一步,越国皇宫里的密令,就重重传到边界来。
呵……
看着越来越近的都城和那些翘首以盼的官员,江晏青扯着嘴角冷笑一声。
位极人臣又如何,终归这天下,是越帝的天下。
「大人!」
思绪流转间,马车缓缓停下,城外等候着的都督等人毕恭毕敬地迎了上来,第一眼,看见的是从马车里落下的衣角。
轻飘飘的白纱顺流而下,挡住外界的一切目光。
果真是个怪胎,都督牧劲腹诽两声。越国上下除了他,哪有官员日日面纱遮面斗笠遮形的呢,他怎么不再裹两层裹成干尸啊。
偏偏陛下还特别吃他这一套,什么直颜天子,阿呸,活得跟个娘们似的!
想到这,牧劲忽然想到城里另一个不男不女的怪胎,脸色更黑了。
今年犯太岁是吧,越国这么大,怎么破事都出在他这!
牧劲一抬眼,却看见那被面纱之上黑如墨一样的眼睛,冷飕飕地看着他。
「牧大人似乎心里有事?」官员轻说。
「!没有没有!」
牧劲浑身一颤连连摇头,谁不知道这疯子,先前有个官员在因为景国的事,在陛下面前说自己牵肠挂肚忧心难安,这疯子竟然半点招呼不打,把人活剖了。
他们被「请」过去看的时候,那场面叫做一个牵肠挂肚。
呕——
等等!牧劲心头忽然一动,一个被压下去的想法又跳了出来,他小心翼翼地开口。
「大人,不知道近日陛下有何指示,怎么……」
「嗯?」江晏青心头忽然一滞,就听牧劲酝酿着开口,「也是下官接待不力,竟然让使臣受了委屈。」
「使臣?」江晏青忽地一问,又猛地一愣,自然地冷笑,「陛下做事,需要和你说吗。」
「不敢不敢!」牧劲飞快摇头,连忙领着人上前,却不见转身瞬间,身后那官员微微颤抖的眼睑。
进城的时候,他飞快地探头瞟了一眼,却又像被灼到了一般收回了视线。
使臣的到来,在南都官员里,也是只有上层才知道的秘密。地下的人虽然从都督太守等人频繁的动作中觉察到了什么,却也不知详情。
江晏青名声在外,落在官员眼里,就是喜怒无常的疯阎罗,他不发话,谁也不敢做些什么。因此,回到官邸后,对于他明明是来查案,却一问不问的事,牧劲等人皆不敢妄言。
月色渐起,不知名的角落里,江晏青一身女子打扮,刻意伪装过的身形将露未露,看上去,和街边行走的每一位贫家女无二。
踏入极乐坊后,他的气势却陡然一变,轻盈,柔美,如同上院的舞姬。
楼外的管事看了他一眼,没觉察到不对。江晏青也就这么顺着人群,一齐进了屋。
第一眼,他就看见了懒懒把玩着金玉摆件的人。
一身宽大的锦袍,从身形来看简直不辨男女。长长的黑发用冠束起,就连面容也在垂眼抬眸间含糊了特征。
第一眼,江晏青就明白,为什么牧劲等人提起使臣时是这个表情。
一眼看上去,他甚至都不太像个活人。
另一头,宁桉也注意到舞姬里直勾勾盯着她的那个。与先前那些含勾带媚楚楚可怜的舞姬不同,那人的眼里满是不可置信。
嗯?
宁桉心头一紧,故作厌倦地挥退了其他人。果不其然,大殿门缓缓关上的一瞬间,那舞姬忽地一扯轻纱,露出惊艳又眼熟的一张脸来。
是个男的?!宁桉一惊。
那人猛地按住她的手,语气里满是扼制不住的焦急与压抑哽咽着的庆幸,表情天崩地裂一般地喊了一句。
「宁桉?!你怎么在这里?!」
第62章 越地 (四)
「那个……」卧房内门窗紧闭, 宁桉坐在软榻,瞅瞅自己搁在几案上的胳膊,欲言又止,「还有得救吗?」
话音刚落, 她就被人半是恼怒半是无奈地瞪了一眼, 「没得救了, 收拾收拾埋了吧。」江晏青板着脸说。
「那也还行,」宁桉眼神放空, 开始满嘴跑火车,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还望您大人有大量, 舍幅画像给我抱着死。」
「说不准百年之后,有谁挖到棺了, 还不得羡慕死我。」
「闭嘴!」
江晏青忍无可忍, 指尖重重地摁了一下,冰凉的指尖散着寒气, 激得宁桉一激灵。
怎么会有人又咒自己死又咒自己陵墓被掘的?!江晏青简直匪夷所思,不可理喻。
「好勒, 」见人真生气了, 宁桉从善如流, 乖乖地闭上了嘴,一手杵着脑袋看他。
只是江晏青一句话之后就没什么表示了, 担忧似乎压过了怒气,只见他凝眸深思了半天, 又探身看了看宁桉胀痛的后脑勺,眉眼一松, 轻轻地呼了口气。
「还好,没伤到底子,」江晏青说,「扎针配着吃药,养上一段时间就好了。」
那原主的记忆还能恢复吗?宁桉张了张嘴,不知道该不该问。
江晏青睨她一眼,没好气地说,「至于失忆这事,等脑袋好了就好了——」
哦,等等?!
宁桉大惊失色,下意识抓住了盲点,这人怎么知道她失忆的?!
从大殿初见到转移阵地卧房看诊不过片刻时间,也没做什么特别的事,就算是称呼说话风格,都能推脱到怕被人监视上。
所以这人究竟怎么知道的,难不成真是把脉把出来的?
「您……」宁桉梗塞地开口,「真乃神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