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好听的,叫处理掌管。说难听点,江晏青此番回去国都,面对的,是因为他所作所为掀起轩然大波的官场。
九死一生,步步惊心。
宁桉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些什么,她慢慢地喝下了药,苦涩的滋味蔓延开来。
「那……」宁桉犹豫着问,「我能问问,月娘是怎么回事吗?」
江晏青和她说过,月娘死了。可宁桉时而浮现的记忆里,哪怕是北砚离别的时候,月娘都还在给江晏青打着掩护。
「…………」
江晏青表情愣住,慢慢地,浮现出一种说不出是释然还是痛苦的神色来。
「她是自杀的,」江晏青慢慢地说,「我父亲……江少景为了掩埋玉玺的秘密,死在了景国。可放在越国眼里,这就是叛国。」
「她不能接受……江少景做出这种事。」
因此,在看着江晏青一路进了宫见了天子。月娘就连片刻都不愿忍耐,在他金榜夺魁蟾宫折桂的时候,独自回到与江夫初见的极乐坊内,吊死廊上。
等到江晏青赶过去时,只看见女人冰凉僵硬的身体。
「…………」
宁桉沉默下来,心地叹了口气。
月娘的事,她从国师那里听说了。
她原来的名字叫什么,已经没人记得了,只是留下的舞曲,还在极乐坊里盛传。
一次献舞,月娘撞见了彼时连中三元蟾宫折桂,正意气风发的江少景。少年人坐在太子身边,说不出的风流模样。
美人与名士,如此相得益彰。可——江卿,国之大者,太子的话,一直在她心中回响,伴着她从极乐坊里出来,成了月夫人。
然后看着昔日少年,吞沙叛国而亡。
江晏青的娘,在生他的时候就没了,是月娘一直照顾着他。也是月娘,在江家天翻地覆后,带着他一路逃亡,不离不弃。
江晏青又是以怎样的心情,看着梁上的躯体的呢?
宁桉想不出来,她抬抬手,想要摸一摸人耳畔垂下的鬓发,可喝下的那碗安神药物又起了功效,最终,细白的指尖停在发梢。
清浅的呼吸声响起。
江晏青顿坐半晌,才轻轻地起来,阖门离开。
梦境里如同画轴缓缓打开,宁桉看见那个和她一模一样的女子,换上布衣淡裳,被刺卫拽着从崖山落下,靠着毒药反杀过后,又坠入了河中,一路踉踉跄跄地到了越国,进了极乐坊。
画面再次拉长,她看见了洮山夜色,北砚风霜。满城庆祝着抗疫药方的夜里,江晏青站在对面,神色莫名。
风刮过来,刮开斗笠时也带来了那道声音,宁桉瞪大双眼,几乎怀疑是自己起了幻觉。
江晏青很轻的说,「如果……」
「如果越国灭亡,那……能不能让我……」
「一直跟随在你的身边。」
第66章 终局 (一)
九月初七, 越国边境南都下的小县城里,田间一幅繁忙景象。
「大人,最后这亩地也收割完了!」
宁桉站在地头,嘴里咬着棵枯黄的秋草, 身后, 有穿着农衣的汉子急匆匆地跑过来。
「真的?」宁桉眼神一亮, 把草根一吐跳下田梗,「怎么样, 有没有称了?」
「称了称了!」农夫拚命点着头, 「这次收的不仅比别日快得多,就连能用的谷子也多了!」
轰隆!
天边响起一声巨雷,乌云压倒一片, 一场大暴雨就快要来了。
「真好……」宁桉长松一口气,这边秋季多雨, 平日里还好, 可一等着谷子熟了若是淋了雨,那是要出大事的。
哪怕搁现代, 雨泡过的谷子也容易发霉变质,吃不了也做不了种。更何况搁现在, 又不能提前收下来, 所以, 每年的秋收对于越国百姓来说,都是一场大战。
看天吃饭, 从来不是一句轻飘飘的话。
「多亏大人带来的东西,」站在宁桉身旁, 一身短打的大汉心有戚戚,「不然搁今年这雨来看, 一大半粮食都要泡汤。」
这大汉是宁桉从矿场里带出来的人之一,在被□□导各种各样的农耕技巧等等之后,那批人被拆分,混入到了边境各地。
宁桉并未要求他们立马收拢人心,反倒要求他们把学到的东西毫无保留地交出去。这年来,有江晏青在国都掩护,事情飞速地进展下去。
无心插柳柳成荫,眼下南都边境一片,民间人人都知道有个先生,带着手下的农夫各处教人。
得亏这人在,今年的冬天好过多了。
「行了,让人快点把东西背回去吧,」宁桉犹带笑意,看了眼天边的乌色,「快下雨了。」
「哎!」大汉匆匆应声,不一会,从田埂间冒出来一个个疲累却犹带笑意的汉子,手上扛着,肩上担着,一步步向谷仓里运去。
同样的场景,在边境各县上演。
回到城里不久,倾盆大雨就下下来了。宁桉笑着接过将身形遮掩得严严实实妇人递来的姜汤,一口干了以后到房里疾书。
灯火辟辟啪啪的燃,从天亮坐到夜深,宁桉放下笔靠在椅背上,长长地松了口气。
「总算弄完了。」
越国苛权,眼下各地收来的新粮都不会在地方留太久,粗粗统计处理过后,就会由各地的官吏运送着送到国都附近的总仓里,看管起来,用时再发放。
站在后世的角度,这个做法简直是吃力不讨好。费时费力费钱不说,由军队运粮是件苦事,一路可能出现无数意外,就算平平安安送到了,也会有一大批新粮损耗掉。
可宁桉不得不承认,在古代,这是一个很绝的集权法子。
毕竟,没粮了,你各地拿什么来反。
「话虽然这么说,可历史上这么多朝代,有几个这么做了,」宁桉摇摇头,看着外面的天色,连日秋收让这城里的百姓都疲累到了极点,雨声消磨了一切动静。
「归根结底,还是越国国君不把他们的当人。」
要是景国这么搞,那北砚那次也等不到宁桉斩百官了,从官吏到百姓,统统都得没粮饿死。
想到这,宁桉握紧手里的绢纸,低头沉沉地看着上面的密文。
战争又要开始了。
恢复记忆之后,她联系上了景国,虽然不出意外地被从隆狩帝到宁豫的一通怒批,但好在两边都开始准备起来。
隆狩帝早有一通的决心,她的行为成了一颗火星,彻底点燃了战火。
乘着秋收的乱象,从洮山郡源源不断有军队乔装混入边境,预备着正式拉响战报。
边境内,有官吏发现了不妥,可江晏青借着年前的南都巨变,一跃掌权,在腥风血雨里牢牢掌控了大半官场。消息还没传到越帝那,就被牢牢压下了。
眼下,南都的官吏都是些酒囊饭桶。
想到江晏青,宁桉叹了口气,又取了张小笺看了起来。
南都分别后她再也没见过江晏青,但两人之间的联系一直没断。这人还特别实诚,每次给她寄信来,事无巨细地写了他具体做了些什么。
卖官,插手官吏调动,暗中弄死皇子……这一件件要被杀头的大事,它是一点都不遮掩啊。
宁桉看着都沉默了。
道理她都明白,江晏青这是为了打消景国方面的疑心,毕竟他一个身居高位的权臣,好端端地谁敢相信这人会叛国。
可宁桉止不住担心起来……
万一景国败了,江晏青可就真的无路可退了。
如果她是江晏青,在不到最后关头,她绝对不会彻底摊牌。景朝情报要给,越国那边,也不能不留退路。
「哈。」宁桉忽然笑了出声,眉眼间活泛起来,那点压抑着的苦闷消失不见。
她把信笺移在火间烧灼,那随时能让越国官场巨震的信纸就轻飘飘地化成一团灰。
很快了,很快他们就能再见面了。
***
九月二十二,各地的秋收正式进入尾声。在国都内阁的指示下,驻守在各地的军队开始与官府对接,一车车粮食运往京城。
乔装到了头发,宁桉混在拥挤的人群中,看着面前一批批伪装成越国军队的将士。
「东西都收拾好了,准备走!」
为首的将领是隆狩帝早些年就扎在越国的钉子,这些年来已经成了越国边关军的一名将领,令牌是真的人是真的,城里大大小小的官吏和他对接过文书,没一人发现不对。
「此去辛苦大老爷了。」县令把大印往文牒上一盖,笑瞇瞇地看着熟悉的将领运着粮车走远。
他自然也没注意到,将领手下的兵早已换了人。
靠着县令的章,运粮的队伍一路畅通无阻。潜藏里面的景朝兵吏与其他县城来的同伙集结,依旧运着东西,混在大部队里往里走。
几十人,几百人,到达牧郡的时候,已经有了千余人。
意外就在这时发生了。
「站住!」
牧郡是连接边关与内郡的要塞处,镇守的官吏刘石是由越国亲自委任,为了不打草惊蛇,江晏青没对他动手。
眼下,黑面官人眼神犀利,带着一伙人把运粮的队伍拦了下来。
徐将军眼神一黯,扬起一抹老实巴交的笑,连忙把兜里的文书塞人手里。
刘石狐疑地打量他两眼,再一看手里的文书,上面盖着沿途过来各地官吏的大印,做不了假。
「你哪的人?」刘石忽然问。
「下官是闽阳军里的千户,」徐将军讪笑两声,「这次是奉元大将军的令,从南都下面运粮来的。」
能在军里潜伏多年,徐将军的口音,说话的语调等等无懈可击。刘石对着文书看了又看,又查了令牌等等物件,才松了口气,示意后方开门。
巨大的城门缓缓开启,运粮的队伍又动了起来,穿过牧郡城门,几乎就都是直抵国都了。
运送的兵士和前几批并无区别,可刘石站在一旁却止不住心慌,像是有什么事要发生了一般。
到底是哪里不对?
他神色犀利,一双眼直勾勾地打量来人。连日大雨让道路泥泞得难以前行,牛车拉着一袋一袋的粮食,缓缓在他面前驶过。
黄泥逸开,留下深深辙印。
「等等!」
刘石目眦欲裂,忽然意识到了不对之处。他一把拔出手下的佩剑,猛地刺入袋中。
「刘石!」
徐将军心底一沉,怒气冲冲地冲过来,「刘石!我敬你身为本地父母官,为陛下排忧解难,才忍了你的百般试探!」
「可你眼下干什么?!破坏御粮!你是要谋逆吗?!」
「谋逆的是你!」刘石勃然大怒,他早些年也当过运粮官,眼下也反应过来了,「普通的粮车哪里会压得这么深!你这车里究竟运了什么!」
剑锋拔出,哗啦啦的倾泻出满地谷粒来。金黄的谷粒混在烂泥里,越堆越高。
而后,麻袋瘪下,露出尖利的棱角来。
「你!」
刘石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地转身,「点火!有敌袭!」
撕心裂肺的喊声响彻云霄,徐将军嗤笑一声,眉眼间戾气一起,挥刀将人砍成两段。
「咚咚咚咚!」
他翻上粮车,从麻袋里猛地掏出面军鼓来,咚咚咚的声响剎时响彻。
「弟兄们,安安静静走了这么一段路!值了!」徐将军大喊,「动手!」
一声令下,牧郡内外一片哗然。守城的官吏眼睁睁看着上官在自己面前成了两半,撕心裂肺地吼着。
「关城门!」
可惜太晚了。
先入城的将士从粮车里拔出各式武器,三两下解决掉门前的官吏。四散开来,在连绵不断的尖叫声里,城门破开,景朝军旗高高地飘扬在城墙之上。
***
牧郡失守的消息一路传到京都,皇宫内外灯火煌煌,官员们跪在殿外,战战兢兢地听着宫殿内传来的嘶吼声。
「滚!都给朕滚!朕还没死呢!你们就等不及要篡位了!」
江晏青额间一颗红珠,身形被遮得严严实实,被大太监引着,神色匆匆地上前。
「砰!」
殿门被猛地推开!身着官服的太子鼻青脸肿地被侍卫架着丢出殿外,狼狈地落在百官面前。
「霍——」
看着滚成一团的太子和六皇子,大太监脸都白了,那两人狼狈得爬都爬不起来,却没人敢在陛下嘶吼声里去扶。
江晏青顿住脚,透过黑纱看着两人扯扯嘴角,随后被迎着进了殿。
太子被巴扎得勒搀着,勉强站起来,看着消失在眼前的身形心底冒火,止不住骂了起来,「不过是哪里来的贱种!凭什么就这么进去了!」
「父皇是不是瞎了!想要养私生子还立我作太子干什么!直接禅位给那个野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