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言对的沉默如同死寂。
少女左右打量,开口说道:“疑问。你们见过我们。”
苏格兰瞥开目光,不去和她对视,“是见过,但是松小姐已经遇害了。”
死去的和存在的,很难视为同一个人。
更何况苏格兰亲眼看见过乌丸松的遗体。
“解答。我们是统一的个体,由同一个意识操纵,你们口中死去的是我们,现在站在这里的也是我们。”樱发少女收起披在身上的蓝色外套,三两下叠好之后,重新交还给苏格兰。
她说:“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区别,也不会有任何区别。”
就像少女口中的个体识别代码,存在的和死去的,两者之间只有第410机和第411号机这一个数字的变动而已。每一个都可以叫乌丸松,每一个都是人为的罪孽。
苏格兰不语。
他知道这是事实,所以更加不会回答什么。
只有对非人的怜悯和压抑在内心激荡。
黑麦接替了局面,他脸上看不出对少女刚才的回答的反应,只保持着平静到绷直的语调开口。
“既然如此,那就这样吧。”
黑麦一锤定音,他示意苏格兰往桥那边看,“我看那边已经在撤离了。苏格兰,你先去试探一下主管的态度,看看他是不是知道什么,确认没问题之后我带她过去,就解释成吓到了。乌丸松从外表判断也才十六七岁,这个解释也听得过去。”
这已经是紧急情况下能做出的最好的方法了,苏格兰忖度数秒,没有拒绝这个提议。
不知道是不是这场混乱的幕后是被人注视着的原因,苏格兰惊讶的发现,那位忠心与乌丸松的主管在撤离的时候根本没把乌丸松的遗体一起带出来,对他的试探也是笑呵呵的回以太极般的模棱两可,还配合他们将大小姐遇害过的消息掩盖了下去。
有了这种似是而非的态度,他们成功将和乌丸松一模一样、本质上也没有什么区别的少女带离了危险区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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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少女口中精确到分秒的自毁程序最后一秒落定,整片山林都因地底的爆炸而震荡起来,栖息在树木枝叶间的鸟雀被惊起,霎时间,整个山林上空都回荡着不详的乌鸦叫声。
紧接着,便是从某一处燎烧起来的火焰。
由爆炸引起的火迅速点燃大片树木,山火辽辽,一时之间就连一直都很冷静处事的主管都慌了起来,连忙联系人灭火。
混乱的人群中,苏格兰找到了之前分开的波本。
“zero?你看见黑麦了吗?刚刚我被人群冲散了。”
“没有。过来之后我就一直没看到他……乌丸松呢?”
苏格兰一顿,猛然反应过来,低喊一句:“遭了。”
来不及解释,他立刻转身跑向别馆的方向,桥梁那边还在进行救援工作,爆炸引起的森林大火熊熊燃烧,临时搭建的钢桥上,还剩最后零星两个人没过来。
远处火焰灼灼,树叶被火舌吞噬,犹如死神逼近。
苏格兰问守在这里数人数的主管,从他口中得到了黑麦几分钟前正沿远路返回别馆的消息,听说是要去找什么落下的东西。
犹豫之下,苏格兰追了上去。
穿过茂密的树林,沿着火势小的小道追踪有人经过的线索,很快,视线里就出现了那个带着针织帽,留着黑色长发的青年的身影。
黑麦威士忌正在小道正中,手里是被他带走的乌丸松,少女靠在他怀里,双目闭阖,显然已经失去了意识。
“黑麦?”
苏格兰一边喊着,谨慎地靠近,手放在后腰上,只要前面的人有半点出格的举动,他能立刻拔枪反击。
带着针织帽的男人听见了从身后传来的声音,看见来人的时候他怔了怔,却没有多大疑惑,回应道:“喔。是苏格兰啊。”
火光映亮了黑麦威士忌的侧脸,给乌黑的长发都镀上一层金边,他看过来,又很快收回目光,放在了手里扶着的、已经失去意识的少女身上。绿瞳里缭绕着层层山火,却又带着丝丝温柔。
苏格兰的手已经按在了后腰别着的枪上。
他观察着四周的情况,慢慢靠近,眼前的情况似乎正是预示着什么,“黑麦?你在做什么?”
他顿了顿,重新抛出那个问题:“你到底是哪边的人?”
黑麦威士忌忽地笑了。
“苏格兰。”他扬声喊道,明明是被质疑的那个,黑麦却可以格外轻松的反驳回去,“这个问题,是在问我是朗姆的线人,还是在问我是松的卧底呢?”
黑麦站在火光之中,挑眉笑问,一字一句的反问不远处那个人。
——“苏格兰。”
——“还要继续装下去吗?”
无人回答。
只有山火燎烧的声音。
片刻后,爱尔兰和宾加从苏格兰身后的树丛小道走出来。
宾加把玩着手里的枪,扬声向过来接应的内线说道:“你的伪装被发现了,苏格兰。再装下去也没意义了。”
苏格兰威士忌这才笑了笑,手中保险栓打开的碰撞声与熊熊大火烧断树木枝叶的噼啪声一同奏响。
他笑着将枪口对准黑麦,眸色柔和,对这种状况没有太多意外。
“啊,我知道。”
第150章 弗兰肯斯坦;普罗米修斯(19)
“你什么时候发现是我的?”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 无论是苏格兰,还是来和他会和的爱尔兰和宾加都没有轻举妄动。
枪口对准黑麦,但也只是对准而已。爱尔兰和宾加一同沉住气, 冷厉的眸子紧紧盯住的是黑麦怀里看不出生息的少女。
黑麦当然可以在发现苏格兰是内鬼之后一个人设下陷阱。
乌丸松的力量不是人类可以抗衡的,经过数次复合材料迭代, 他们眼前的这个可比别馆里死去的那个更难对付, 绝对不是普通刀枪可以打破防护的类型。
只要黑麦能指挥乌丸松,那局面将彻底反转。
要抢人,首先要解决黑麦。
黑麦也如同掌握了制胜的关键一般, 面对苏格兰、爱尔兰、宾加三人的包围丝毫没有慌乱,游刃有余地回答苏格兰的问题:“最开始的时候就有怀疑了,要说起来, 其实你比我更接近松。”
“我是在接触她不错,但很显然,她更喜欢你。”
“你可是连乌丸财团内部的企业机密都套到手了啊,苏格兰。”
针织帽青年侧首,绿瞳里带着淡淡的讽刺意味, 他注视着站在对立面, 映着重重火光, 即使被指出真相也岿然不动的苏格兰。
披露的真相犹如锐利尖刺,黑麦没有收敛, 一句一句将他猜到的全都揭露出来。
苏格兰却没有反驳。
他低低笑着,伫立火光包围里的青年被熊熊山火镀上一层燎燃的金边,棕发尽染光色,暗蓝瞳孔却出奇的明亮。整个人与平日看见那个温润的‘绿川光’决然不同, 此一刻,站在这里的更像是混迹黑暗之中的苏格兰。
他背着手, 向背后的两人打了个手势。
与他接应,配合内鬼苏格兰夺取任务目标的爱尔兰和宾加迅速理解到位,两路包抄出去,抬枪射击,目标直取黑麦的头部——
‘呯!’
果不其然,被拦下了。
处于休眠状态的少女无愧于她自己那句‘条件反射’,应对袭来的子弹,几乎是伸手之间,手枪子弹就被她抓在了掌心,伤不了她身后的赤井秀一分毫。
少女睁开眼睛。
不详的蓝色宛如蚀骨的魔咒,锁定了袭击她的人。
瞬息间,连黑麦都没反应过来的短暂空隙里,那女孩就消失在原地,优先锁定了开枪的两人。很快,两边的局势就有了很大反转。
爱尔兰冷啧一声。
他向宾加使了个眼色,两人合力,将她引向了场地外的方向。
这便是苏格兰这边没有着急撤退的原因了。
没有自主意识的机体不会主观分辨敌我,只要有人能牵制住她,苏格兰就能单独对付黑麦。拿下黑麦,后面的事情就好解决了。
但仍有一个问题,他们两个体术相近,且手里都有武器。
苏格兰后退半步,打量着场上的局势,一面抬高声音,向在场唯一没有被缴械的青年说道:“话是像你那么说,但是,黑麦。你口中的那些还不足以给我定罪吧?”
“所以我设了一次陷阱,用来证实我的疑惑。”黑麦默契的回答道,他好像明白苏格兰接下来要问什么,提前给出答案。
他说:“事实证明,我猜对了。”
苏格兰明白了什么,“那些监控录像……果然是你假装的吗。我就说以你的谨慎程度怎么可能会留下那么明显的证据,原来都是你设计好的。”
将嫌疑揽在自己身上,那么真正的卧底就会怀疑他的立场,进而追查他在做的事情。
是一场将信息差利用到极致的钓鱼执法,鱼儿还偏偏没有理由不咬。
黑麦举着枪,谨慎的拉近距离。
爆炸引起的山火就要包围这里,温度不断升高,幸好也晚春的夜晚温度不高,否则单论温度就很危险。
黑麦慢慢靠近了苏格兰,他没直接动手,还有很多事情他还要向这个蛰伏极深的卧底要到答案。黑麦停在几米开外,保持了一个安全的距离:“松在死去之后,你是第一个接触她的人。苏格兰,你想确认什么?松的无害性?”
“不止于此吧?”
极端的销毁程序、意图不明的幕后指使,死去的乌丸松如同新鲜的血肉,乍一下就牵动了无数鬣狗的嗅觉,吸引他们张开血盆大口。诚然,如果没有苏格兰确认最难对付的乌丸松失去威胁,那之后的一切事恐怕都不会以这种形式发生。
但是,苏格兰的反应超过了一个卧底该有的态度。
他更像是还有其他的原因,所以反应超乎了黑麦对他的预料。
苏格兰被问得愣了一下,他意识到了黑麦在指什么,却只是扬了扬眉梢,又紧接着盯紧了黑麦的手,手里也握紧枪柄,“听起来是敌人不会回答的问题。”
黑麦一怔,失笑:“这么说也是。”
他话题一转,“那我就用我手里的线索来推测一遍好了。”
“我跟踪进入地下室那批人,他们原本任务应该是你在地下室做的那件事——将她,将新的、可控的乌丸松从容器中解封,带出那个看起来废弃了很久的实验室。”
“唯一的疑点就是这场爆炸。”
黑麦望向了眼前的漫天山火,大火还在烧,看来很难自己熄灭。
不过松大小姐麾下的人手们都很靠谱,这场事故引发的山火应该能在引发重大灾难之前被浇灭。
“我猜,这场爆炸的目的大约是为了机体的唯一性。”黑麦推测道:“那些资料已经表明了松不是人类,机械的意识是可控、甚至可能是可以格式化的。”
“这个结论得出之后,剩下的部分就简单多了。”
黑麦说着,不知道想起什么,忽地晃了晃神。
片刻后又反应过来,继续说道:“出于对力量的贪婪和恐惧,出于对逃走的物品的愤怒和惩戒,乌丸松的创造者需要重新夺回控制权。于是你带出来了其中一个,而销毁剩下其他的——这样的唯一性能有效预防翻盘,避免松的拥趸将一切重新夺回来。”
苏格兰抬了抬嘴角,神色里似乎有些肯定意味。
就在不久前,正是他的手机里收到了那份专门发给他的【销毁】与【回收】。黑麦的猜测不能说全对,至少准确的命中了他要做的那一部分。
但这种肯定当然不能直接说出来。
黑麦当然也明白这一点,他从苏格兰的神色里得到了大概的猜测,因此并不过多纠缠,而是调转话题,回到了最初那个他怎么确认苏格兰的嫌疑这个问题上:“那个陷阱设下之后,我再出现的时候你是最先来找我的。我想,你之前质问我的那几句话,大概不是在确认我是不是朗姆的线人。”
青年绿瞳轻轻一抬,投来笃定,“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最初的那个命令我们诛杀松卧底的任务,其实是指派给你的才对。”
“现在足够定罪了吗?苏格兰?”
“足够了,我不否认。”
苏格兰脸上带着笑容,他摇了摇头,没有反驳黑麦的猜测。
他看起来甚至十分平静,完全没有被拆穿身份的紧张,也不像是落于下风的那一个人。苏格兰反问黑麦,他说道:“那你也回答我一个问题吧。”
——“你是松的线人吗?”
赤井秀一怔在原地。
热燥的风撩动额前垂下那缕黑发,青年默然片刻,忽地不知道为什么笑了起来,“我倒是有点好奇你为什么会怀疑我而不是怀疑波本了,是因为我给朗姆报告的那些消息里掺着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