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政殿外,偶尔有人走过。但这次这个脚步声, 贺令昭一下子就听出来是属于沈知韫的。
原本低着头的贺令昭猛地转头, 见一身雪青色衣裙的沈知韫从御阶上快步上来时, 当即惊诧道:“阿韫,你怎么……”
来了两个字还没说出口,沈知韫已经在他面前蹲下了, 她抬手似是想去碰贺令昭的脸,但又怕弄疼了贺令昭。
“没事, 不疼的。”贺令昭忙拉着沈知韫的手,小声安慰道。
跪在贺令昭身侧的四皇子魏琤看见这一幕时,神色顿时变得阴恻恻的。之前他曾百般向沈知韫示好,但沈知韫一直拒自己于千里之外, 却不想嫁给贺令昭这个纨绔之后,她竟然当真与他夫妻恩爱起来了,他哪里不如贺令昭这个纨绔了?!
原本在同沈知韫说话的贺令昭,似是察觉到了魏琤的目光,他猛地转过头, 将沈知韫护在身后的同时, 又扬起拳头,威胁道:“怎么?还没被我揍够吗?!”
魏珩顿时气的磨了磨后槽牙。
如今明宣帝身边的近侍还在这里,他竟然就敢明晃晃的威胁他!
沈知韫拉了拉贺令昭的衣角, 魏琤好歹是皇子, 而且这又是在宫里,贺令昭好歹也该收敛一些才是。
但贺令昭素来张扬惯了, 有的事他能忍,但有的事他忍不了。
明宣帝身边的近侍见状,适时提醒:“二夫人,陛下还在等着您。”
沈知韫只得起身,先随内侍进殿去见明宣帝。
明宣帝坐在堆满奏折的桌案后,他面前摊开的是那副她画的流民行路图。
原本沈知韫以为,是自己的这幅画导致贺令昭被罚,但刚才贺令昭偷偷跟她说,此事与她的画无关,是他和魏琤之间私人恩怨动了手,陛下才罚他们在此跪着思过的。
可若与画无关,明宣帝为何又要单独召她入宫呢?!
沈知韫不敢妄自揣摩圣意,但总归先认错是没错的。
听到沈知韫的请罪之后,明宣帝这才将目光从画上移开,只不辨喜怒问:“你何罪之有?”
“昨日刚过中秋佳节,臣妇不该在此时,拿此等画作令陛下忧心。”
却不想,明宣帝指尖在画上敲了敲,面沉如水道:“你确实有错,只不过你的错不在这个上头,而是错在回京之后,没有第一时间,便将此画呈上来。”
沈知韫闻言,猛地一怔。
“若你们能在回京之后,便立刻将此画呈上来,朕也就不会被底下那些官员愚弄这么久了。”说这话时,明宣帝声音里带着浓浓的自责。
陵山郡的灾情,早在沈知韫他们回京之前,就被底下的官员报上来了。
但底下的官员在奏折里说,此次灾情并不严重,且他们已经将灾民都安置妥当了。当时明宣帝便信以为真了,可今日看见贺令昭呈上来的这副流民行路图时,明宣帝这才意识到,自己被底下那帮官员愚弄了。
若他们当真将灾民安置妥当了,为何贺令昭他们绕过陵山郡的路上,还能遇见背井离乡的灾民呢?!
明宣帝板起脸来:“你老实同朕说说你们这一路上遇见的见闻,若有一句隐瞒,朕就让二郎跪到天黑。”
沈知韫:“……”
明宣帝既说了这话,沈知韫自是不敢再有隐瞒,便将路上遇见的流民,以及从流民口中知晓的种种,悉数都同明宣帝说了。
听着与贺令昭说的大差不差,明宣帝便知他们夫妻二人并无隐瞒。明宣帝点点头,此事他知晓了,但想到殿外跪着的两个人,明宣帝又问沈知韫:“二郎为何突然对老四动手?”
原本贺令昭献完画之后,明宣帝就让他回去了。但结果贺令昭走了没到一刻钟,便有宫人来报,说贺令昭和魏琤打起来了。
明宣帝将两人召过来询问打架的缘由。
魏琤一脸委屈:“儿臣也不知道为什么,儿臣从御花园经过的时候,二郎突然就冲过来揍儿臣了。”
“因为你该打!”贺令昭明明被揍的鼻青脸肿,但却是一脸怒气。
明宣帝再细问,但贺令昭却不肯再答,最后明宣帝气急了,便直接罚他们二人在殿外跪着思过。
明宣帝本以为沈知韫能从贺令昭这里问到答案,可沈知韫却道:“臣妇问过了,二郎说是私人恩怨。”
“私人恩怨?!”明宣帝反复在心里琢磨了几遍这个词之后,便知贺令昭不肯说,遂道,“二郎殴打皇子在先,你们夫妻一起体,你这画留在朕这儿就当赔罪了。行了,你出去将他带回去,找御医给他看看脸上的伤。”
沈知韫谢过恩之后便退出去了。
贺令昭还跪在殿外,看见沈知韫出来,他立刻问:“阿韫,皇伯伯唤你进去同你说了什么?”
“陛下让我带你回家。”
跪在旁边的魏琤听到这话,嘴都要气歪了。他好歹是个皇子,贺令昭把他揍了一顿之后,明宣帝罚他跪了这么一小会儿,就打算将这事翻篇了?!
贺令昭也没想到,明宣帝会这么快就放了他,他当即喜笑颜开的跟着沈知韫走了。
他们夫妻二人谁都没看跪在旁侧的魏琤。魏琤目光愤恨望着他们二人离开的背影时,身后蓦的传来近侍的声音:“四殿下,陛下让您进去。”
魏琤这才收回视线,藏好自己所有的心思,然后起身进了殿内。
“父皇。”魏琤哀哀叫了声,期盼着明宣帝给他做主。
却不想,明宣帝只冷冷看了他一眼:“二郎是朕看着长大的,他虽然行事张扬,但一贯十分有分寸。若不是你做了什么事触到了他的逆鳞,他不可能会以下犯上对你动手。
魏琤顿时僵在原地,不可置信看着明宣帝。
明宣帝没了先前的温和,他冷笑一声:“朕还没到老眼昏花的地步,你与老二近来的频频动作,当真以为朕毫不知晓么?”
魏琤后背猛地蹿起一层冷汗,当即便跪下请罪。
明宣帝却不想听他辩解,只冷冷道:“滚回去好好给朕思过去。”
没讨到公道反倒得了一顿训斥的魏珩,只得灰溜溜的离开了。只是甫一离开勤政殿之后,魏琤脸上的戾气便压不住了,他重重一拳捶在宫墙前,发泄着满心的怨憎。
“凭什么!凭什么!明明我才是父皇的亲儿子!为什么父皇处处都要向着贺令昭!凭什么!!!”
魏琤身侧的亲随宫人看见这一幕,吓的心都要跳出来了,忙劝道:“殿下啊,这是在宫里,奴才求您慎言啊!”
这话若再传到明宣帝耳中,只怕就不是思过这么简单了。
魏琤单手扶在宫墙上,脸上阴狠丛生。原本他想着,通过魏珩这条线搭上贺家,今日贺令昭既对他动了手,那日后贺家便绝无投靠他的可能。
他得不到贺家的支持,也绝对不允许贺家去支持老二。
“给裴方淙传话,让他来见我。”
心腹听到这话一愣,旋即道:“殿下,裴公子这会儿在贡院呢!而且陛下如今正在气头上,您这个时候不妨先以静制动,待过些时日,再细细筹划不迟?”
魏琤觉得这心腹说的在理,这才眼神阴郁甩着手上的血珠,顺着宫墙往前走,但心里却已经对贺令昭起了杀心。
今日之仇若不报,他魏琤两个字就反过来写!
而在魏琤‘惦记’贺令昭的时候,贺令昭也在‘惦记’他。
出宫甫一上了马车,沈知韫便转过身,从车壁的柜子里端出一匣子瓶瓶罐罐出来。然后找到一瓶化淤消肿的药,用簪尾挑了些许在指腹揉开,然后上前去给贺令昭脸上的伤上药。
“阿韫,你别担心,我这伤就是看着渗人,其实不疼的。而且我跟你说,我打魏琤那个杂碎时,都是挑看不出伤但很疼的地方打的,而到了我这里,我故意让魏琤那个杂碎打我的脸的,这样闹到皇伯伯面前,我们两个一个鼻青脸肿,一个身上完全没有伤,皇伯伯也不好罚我的。”贺令昭话音刚落,沈知韫指腹突然用力,贺令昭顿时被疼的哎呦了一声。
他再一垂眸,就见沈知韫凉凉看着他。
“阿韫,你别生气,我真的没事。”贺令昭忙道。
沈知韫却不理他,她只是细心的替贺令昭上好药,然后重新坐回贺令昭对面,这才掀起眼皮看向贺令昭:“为什么和四皇子打架?”
“嗐,就是话不投机半句多,然后脑子一热就动手了。”说话间,贺令昭靠过来,试图将这个话题蒙混过关,但沈知韫却不如他所愿,沈知韫直接躲开贺令昭伸过来的手,冷着脸又问了一遍,“到底是因为什么?”
昨晚在宫宴上,贺令昭与魏琤还说话了,怎么今日在宫中突然就大打出手了?
想到今日魏琤看过来的眼神,以及贺令昭对魏琤突如其来的厌恶,沈知韫蓦的想到了一个可能:“是因为我?”
“阿韫……”贺令昭下意识想否认,但最近这段时间,他们二人朝夕相处,几乎是他一个微表情,沈知韫就能看出来他在撒谎。
自从发现魏琤对她心思不单纯之后,沈知韫便一直刻意在避着魏琤。而她和魏琤之间最后一次有交集,应当就是去岁的端午节了。一念至此,沈知韫蓦的身子发颤,只是她还没来得及说话,贺令昭已经先一步俯身抱住她。
“阿韫,你别怕,都过去了。”贺令昭抱紧沈知韫,“你现在是我媳妇儿了,魏琤那个杂碎要是再敢欺负你,我就弄死他。”
最后一句话里,带着浓浓的杀意。
沈知韫生怕贺令昭真的做傻事,她倏忽攥住贺令昭的胳膊:“不要贺令昭。”
明宣帝是疼贺令昭不假,可是魏琤是皇子,若贺令昭当真杀了魏琤,只怕是昭宁大长公主也护不住他。
贺令昭见沈知韫被他吓到了,忙又描补道:“你放心,我今天已经警告过魏琤那个杂碎了,以后他应该也不敢来招惹你了。”否则管他是不是皇子,他都照揍他无误。
说到这里时,贺令昭顿时就觉得懊恼自责,他该早点发现,沈知韫厌恶魏琤那个杂碎的。
“阿韫,对不起。”贺令昭紧紧抱住沈知韫的同时,又向沈知韫道歉。
沈知韫以一个全身心信赖的姿势,将头埋在贺令昭怀中,瓮声瓮气道:“你没有对不起我。”
去年端午宴明宣帝突然为贺令昭和沈知韫赐婚,坊间朝中一片哗然,但却鲜少有人知道内情。
其实明宣帝当时之所以为他们二人赐婚,乃是因为端午那日,沈知韫与贺令昭一同落水了,因此事传出去对沈知韫名声有损,所以明宣帝按下了此事,又装出一时兴起的模样为他们二人赐了婚,并将此事悄然揭过去。
这件事,沈知韫曾私下同婶娘徐元桢说过,但她好端端的,为何突然落水一事,沈知韫却从未同任何人说过。
因为那件事,对她来说是耻辱。
自她因画出名后,四皇子魏琤曾频频向她示好。虽然魏珩装的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但沈知韫对他并无好感,便一直刻意在躲着魏琤。
原本沈知韫以为,自己表现的够明显了,魏琤也该知难而退了。
却不想,魏琤表面上放过她,私下却想用上不了台面的手段逼她做他的侧妃。去岁端午宴上,明宣帝因欣赏沈知韫的画,破例让沈知韫也参宴了。
徐元桢没有资格参宴,沈婵又称病没去,沈知韫在宫宴上孤零零的一个人。中途有宫婢无意打翻了酒壶,酒水泼在了沈知韫的衣裙上,那宫婢当即便诚惶诚恐的带沈知韫下去更衣。
那宫婢将沈知韫带至了一处偏殿,沈知韫正欲换下湿衣时,突然听见了落锁声,她当即折返回去,门已经从外面被锁上了,紧接着便响起了那宫婢远去的脚步声。
偏殿一角燃起了袅袅熏香,沈知韫瞬间便知道,这是为她设的局。
沈知韫当即用被酒泼湿的袖子捂住口鼻,然后又用桌案上的花瓶砸开另外一侧的窗,从窗口爬出去逃走了。
几乎是她前脚刚逃走,后脚就听见有人来了。沈知韫不敢耽搁,当即拼尽全力往前跑,再到后来,她就阴差阳错的与贺令昭一起落水了。
后来明宣帝为他们二人赐了婚,沈知韫便将此事烂在了肚子里,但每次看见魏琤时,她就觉得喉咙像吞了苍蝇一般恶心。
贺令昭的大掌落在沈知韫的背上,有一搭没一搭轻轻拍着:“阿韫别怕,以后我保护你。”
沈知韫轻轻嗯了声。他们两人相互依靠了一会儿之后,沈知韫才想了另外一件事来:“你怎么会知道这事?”
这件事应当只有她和魏琤知道才是。当时陛下已经为她和贺令昭赐婚了,魏琤也未能得逞,这件事闹大了对她没好处,沈知韫只得忍着恶心将此事咽下了。而魏琤一心想拉拢贺令昭,自然不可能主动将这事告诉贺令昭。
“我今日在宫里遇见了二皇子。”
沈知韫顿时了然。太子之位悬置多年,二皇子和四皇子为了那个位子,私下早已已经开始拉拢朝臣了,而贺承安手握重兵,又深得陛下器重,他如今不在上京,那么贺令昭就成了他们争相拉拢的对象。
说到这里时,贺令昭叹了一口气:“从前我不觉得,可经过今日这一遭之后,我都开始有点同情表哥了。”
沈知韫:“……”
沈婵性子淡泊,虽入宫多年,但平日两耳不闻殿外事,一心只调香养花。而魏珩是皇子,虽然这些年他一直有意藏拙,但夹在二皇子和四皇子之间的日子并不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