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出岫片刻不停地沿着山林野道绕向栈舍北门,天叁从远处牵来了几匹马,是昨日驿馆内那些匆忙逃散的武卫留下的。
她扶着林知秋坐上马背,将他昨日身上穿着的外袍交给天陆,比了手势各分南北。
天陆穿了林知秋身上的衣服,与天叁一道往京城方向去引开追兵。
裴出岫背着玄铁剑,无声地跃上马背,一手揽紧怀里的男人,一手勒住缰绳,调转马头往北门外的村落里疾疾驰去。
卧房内窗户敞开,栈舍内的玄衣客很快就会追上来。
她们人数众多,她无暇去思忖背后的主使,但去往都镜府是临时起意,未必会被料及意图。
雁影村不大,清晨的山路更是罕有人至,只是路上的枯叶尘泥盖不住马蹄印,若是有心还是能寻到她们的去向。
都镜府在定州地界,她虽未去过州府,却与师傅曾途径定州界碑。
雁影道往定州方向前行数十里有个吕姓山庄,庄主曾受过师傅照拂,若是摆脱了玄衣客,待到了山庄就可以歇马暂避。
红日似镀了层金光,在山林间徐徐升起,耳边有阵阵空灵的鸟鸣,此情此景其实颇有旖旎绮色。
马上颠簸,林知秋辨不出周围变化,只得牢牢按住裴出岫的胳膊,“为何会有人追赶?难道是六皇子殿下……”
且不说六皇子手下何来那么多玄衣杀手,就算他知晓车妇败事弄丢了林知秋,对他也不至于赶尽杀绝。
她转而想到了凤祥宫,在京城之内树敌不多,可二皇女若是出手,必然不会对林知秋下死手,难道是为了她?
裴出岫凤眸沉敛,前方已经隐约可见官道分界,雁影道蜿蜒曲折,若是策马在山林荒郊,又多荆棘坑洼。
念在男人身子尚孱弱,她只得往官道上打马。
“无论是谁也不能再分开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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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宋府,二小姐宋诗闻步履沉沉地进了正院,她已知悉了昨日府宅内发生的事,从城北回来的一路上咬紧牙关,按捺着复杂的心绪,脸上瞧着难得凝重。
她纵然行事顽劣也不成功名,过去却也从未当真忤逆过母父。
今晨进了北宅,芳草已经哭哑了嗓子,云管事也没了主意,只说裴大夫来过后急急地追出了城去。
六皇子的命令,此处又有谁敢违抗?
宋二胸口有一团气,堵得她浑身都灼灼生疼。林公子一介弱质男儿,又害了眼疾,他身为皇子却一言不合将人赶出北宅。
若是林公子出了什么事,她该如何同长姊交代?
明明她已在他面前亲口立誓,她们之间本就不该牵连无辜之人。她才对他生出情意,却被眼下的事生生扼住。
正院堂厅里,宋大人与正夫郎君正在用早膳。仆从见到二小姐一脸愠色,也只是恭顺地在桌案边搬来一张凳子。
宋诗闻对那桌凳视若无睹,深吸了口气,在母父面前直挺挺地跪了下去,几乎是一字一字地说出口。
“娘、爹,不孝女与六殿下的婚事,陛下与虞贵君本就不看好。既然如此,又何必强求一段姻缘。那日六殿下来府中,女儿口不择言得罪了他,如今请辞北上往聚峰关戍守,陛下若是怪罪,就当女儿不搏军功无颜娶亲成家罢。”
宋大人搁了筷箸,拧起眉头,“你这又是在闹将什么?”
正夫大人也闻声附和道,“你那些花拳绣腿的功夫哪里能上战场丢人?”
“女儿不是戏言,也不是一时起意。”她起身又叩拜,“女儿不喜战场,却更不喜朝堂。除了在边关报效,本也一无是处。三年前,若不是阿姊猝然离京,不能侍奉爹娘身旁,女儿早就奔投远戍了。”
宋诗闻向来悠然微弓、颇显恣意的脊背难得挺得笔直,倒有几分端正赫赫的气度。宋大人眼前不由得有几分恍惚,宋家世代从文,哪里有奔赴边关打打杀杀的子嗣?
更何况这桩婚事是陛下的恩赐,就是金猊殿贵君不乐意也阻拦不得,哪里有她说个“不”字的余地?
如今诗意才被陛下攫拔,诗闻若是拂了陛下颜面,宋大人不敢再想下去。
“你若是想爹娘和你阿姊往后还能过几年安生日子就趁早打消了这个念头。”她气得浑身震震,脸色是难看至极,“这桩婚事,你乐意也好,不乐意也罢。莫说是聚峰关就是逃到天涯海角,吉时一到照样把你抓回来拜堂。”
第39章
官道两旁是一眼望不见尽头的枯黄密林, 天光大亮以后,道上来往赶路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
行到十里开外,久未闻身后动静,裴出岫仍是不敢大意歇缓马蹄。
倘是受过训的杀手, 即使半道上发觉不对, 折返回来还是能赶上她们一骑二人的脚程。
又行了约莫半个时辰, 过了山腰, 见到岔路往上似有一座红墙灰檐的清净道观。有虔诚香客沿着阶梯徐徐往山上行去,在烟雾袅袅的香坛前焚香叩拜。
道观外的山墙下,搭了一座朴陋的茶水棚子,供香客们下山后歇脚用茶。
行路仓促, 她怕林知秋经受不住, 勒了缰绳往茶棚靠近过去。
舀茶的女冠,眉眼清淡,见她们是结伴而来,马背上的男人又不住地轻咳,送了两碗热茶与她们。
裴出岫对她露出一个浅笑,小女冠的眸光内似掠过一丝惊艳, 她接过一碗茶送到林知秋身边。他下了马,身形却站不稳, 扶着道观外的大树,蹙着眉头几欲干呕。
小女冠的眼神又变了变, 裴出岫对她轻声称自己就是大夫, 打消了她的忧虑。林知秋自然不是害喜, 只是昨夜到今晨未进什么饭食, 山路颠簸行得过急,他眼前又不能视物, 难免浑身不适。
待他平复下来,裴出岫喂他饮了茶,心下又些不忍,“知秋,你身子还能坚持吗?”
林知秋坚定地点头,“你不必顾念我,我已经不难受了。”
她又问女冠可有点心,女冠取来了几枚茶粿装进布囊里。她道了声谢,添了些香火银钱。
用过茶馃,裴出岫重又抱着他上马,待到下了岔路,这回却是放缓些了速度。
临至正午,山道深处空旷静谧。若她记忆没有差错,越过这座山头,阴面便是吕家庄。
越往山上,山路越是陡峭坎坷,细细辨去,似乎许久未闻山林鸟啼声。裴出岫眺望一眼远处连绵的山脊,此处野林保不齐有小径通往山顶,若是有人埋伏在山巅之上,她带着林知秋必然难以脱身。
正是心有不祥,胯下骏马忽而响起一声急促嘶鸣。
裴出岫沉眸俯瞰,顿时变了脸色,此处怎会有绊马索。
若是玄衣客追上来,那天叁与天陆岂不是凶多吉少?
她匆忙之中脱了足蹬,抱着男人翻下马背。马匹失去重心,向下倾倒在山林树丛间。
落稳以后,怀里的林知秋似有所觉地回过头,他的面颊贴着她的下颌,声音有些发颤,“出岫小姐,若是遇到险情,你就别再管我了,带上我一道只会拖累你。”
他的性命并不足惜,可是出岫小姐若是为他受伤,那会比令他身死要更痛苦。
裴出岫将男人挡在身后,她取下背后的玄铁剑横在身前,“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此剑至今还不曾饮过血,可今日势必会有一场恶战。
话音未落,树丛间有箭矢淬着寒光飞射而出。
她举起剑凌空挥舞着抵挡,这箭矢虽锋利,却比师傅试炼她时用的竹叶飞刃要更沉,是以也更迟钝。
箭矢过后,数把明晃晃的刀顷刻间扑面而至,裴出岫面色冷峻地握住剑迎过去,单手挡住四面杀招,抱着怀里的男人一个回转身,轻巧地护着他躲到一棵横断的粗壮树干后面。
她的掌心温热,覆在他手背上,用力地揉按了一下。
林知秋摸到了脸颊上飞溅到的液体,那是血的味道,他浑身僵硬着不敢再动弹。
箭矢与刀光交错相映,不一会儿已迫至眼前,少了身后的挚肘,她手中剑刃挽得越发灵活自如,极迅疾地逼近周围三名刺客,剑刃几乎贴着胳膊,往她们胸膛横剐过去。
一层血雾在眼前弥漫开,她睁大凤眸,来不及喘息,瞧见几名玄衣人起身往男人藏身的断枝处聚过去。
“知秋小心!”
裴出岫心下震骇,连忙提着剑追去,就见刀刃齐齐地迎头砍下,她措手不及地将手中铁剑往那处掷过去,正中一个玄衣人的脊背中央。
那玄衣人直直地倒了下去,裴出岫自这个豁口冲进重围,抬起左臂为林知秋挡下一刀,右手同时拔出那刺客身上的剑反手横刺去。
一支箭矢趁她不备射中她的右肩,她握着铁剑的手几乎一个不稳,可还是勉力支撑着直起身来。
束发的冠不知何时落下,长长的墨发垂散下来,掩住她清隽不凡的面容,她的神色依旧冷淡沉静,映着被鲜血浸红的剑刃,显出几分妖异惑人。
一众杀手见她功夫如此高绝,不由得生出些俱怕意味。
裴出岫以为她们要杀的人是自己,没想到竟会对林知秋动手。她蹙紧眉头,抬起尚在流血的左手利落地砍下右肩上的箭尾,身上衣袍瞬间被鲜血湿透,幸而左手伤得不深仍能执剑。
方才她虽然没有痛呼出声,可利刃入身的声响还是惊动了被她护在身下的男人,他心里密密匝匝地涌上疼痛,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出岫小姐,你快离去吧,不要为了我……”
“别哭,我没事。”
裴出岫依旧挺身而立,如战场上从未败仗的将军。虽然她受了伤,可动作不见迟缓,右手攥住男人的胳膊,左臂挥剑一抬,将往后背砍过来的刀刃尽数格挡在外,而后迅速扭转身子,将她们手中的刀绞脱手心,用力下劈齐腕斩下。
那持刀的几名玄衣刺客只觉眼前一阵猩红,随后断腕处传来钻心剧痛,逼不得已向后踉跄着退去。
眼前之人是恶鬼,是罗刹。
久战于她而言也有不利,裴出岫当即对身后男人喊道,“知秋,闭
住气。”
她从怀里掏出昨夜替他疗伤的药粉,往不远处扬手一洒。
趁她们心惊胆战以为中毒之时,抱起林知秋往落马的地方纵身一跃。
在马上堪堪稳住身形,她用力一夹马腹,以剑柄策马往山上一阵疾驰。
身后再无追兵,她一路纵马翻过山,在天黑以前赶到吕家庄。
坐在马背上,长吁一口气,裴出岫小心翼翼伸出左臂将男人抱了下来。
吕家庄的主人是对姊妹,长姊名唤吕清涛,是道观俗家弟子。她还有个妹妹吕清流,在锦州做织造营生,不常住在山庄,是以未曾谋面。
这吕家庄盖在山野之间,平日里人迹罕至。有一回庄主不慎在山崖跌马,摔断了腿,若非师傅同她经过山道,将人救下山带回山庄,这吕清涛早已命丧山林。
因着这层救命的恩情,吕庄主请她师徒二人在山庄住过一段时日。
裴出岫揽着男人,来到山庄门前,扣响门扉,不多时见到一个年迈的管事来应门。
“明婆婆,在下裴出岫,是凉州颜大夫的徒弟。这位男儿是出岫的夫郎,我妻夫二人本是欲往都镜府去,路经贵庄,不知可否借住一宿。”
与师傅途径定州那一年是她受召入京,不过才十五岁的年纪。这老妪定定瞧了许久,脸上终于露出欢喜神色,将她们二人迎进山庄。
有侍仆出来牵了马,明婆婆一路上与她说道,“一晃近十年,庄主一直记得您们的恩情。”
裴出岫与林知秋低低解释了几句,称此处当安然无虞可以好生歇息。男人仍旧无法对白日里惊险的刺杀释怀,神色间满是失魂落魄的憔悴。
“出岫小姐。”
吕庄主与二庄主听闻贵客临门,亲自自庄内迎了出来,将她们引入一间僻静雅致的小院。
裴出岫身上负着剑,右肩左臂上皆有伤处,浑身血里泥里滚过一样,她们却笑意吟吟地并不过问,只是吩咐下人备了伤药、茶点与沐浴用的滚水来。
吕清涛见她再三道谢,连忙摆手道,“颜大夫救过吕某的性命,出岫小姐就拿吕家庄当自己宅院,不必同我们见外。”
她得先行疗伤,遂请管事明妪唤来侍仆照看男人。屋内有一面竹屏,林知秋便被侍候着在屏风后沐浴更衣。
裴出岫徐徐褪下外袍至肩头,拿干净的布帛塞进口中,用刀子剜开肩上箭伤处,取出入肉的箭镞,鲜血自窟窿迸溢出来,她拿布帛仓促止了血,撒上金疮药,裹紧白色的绷布。
左臂的伤不深,她依样简易地包扎了。接着,径自拿木盆里的温水清洗了面上、身上的血迹。
屋子里有崭新的衣裳和被褥,夜里吕庄主还要盛情摆宴,裴出岫对着铜镜将长发重又束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清朗的眉眼。
怀里的断簪,她亦仔细收好了,待到了都镜府可以寻玉饰匠人镶连起来。
林知秋换上了衣衫,披着湿漉漉的发,低垂着湿漉漉的桃花眸,他许是心力交瘁,显得十分低沉静默。
裴出岫来到他身后,轻柔地替他擦拭湿发,“知秋,眼下已至定州地界,再行一昼夜就能到都镜府。”
他眸中氤氲迷蒙,毫无预兆地回转身,有些拙拙地抱紧她的腰,“出岫小姐,早知这一路如此危险,我不该提出这样的请求。我们……我们还是回京城去吧……无论六皇子殿下要如何责罚,我都愿意承受,只要你能安全无恙……”
眼下无论是去何处,皆不太平,她唯有守着林知秋,等晏公在京城查明情形给她传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