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从名唤秀锦,端来参汤后,小口小口喂男人饮下。
他有了气力,身子也暖起来,秀锦又替他换下染血的亵裤与汗湿的中衣。
裴出岫与宋诗意守在屋外,今夜城中本是有宴,她身上还有酒气,想必是得了通传急急赶回府的。当着京中旧友,她倒放下了知府大人的架子,堆起一脸苦笑道:“出岫,你又救了我夫郎一回,是我妻夫二人的大恩人了。”
“今日遇到令郎君是偶然。”她望着月中凄寒月色和满庭霜雪,轻轻地开口道,“不过,此一趟来都镜府,原本就是要来寻你的。”
“哦?”她有些惊讶,转而又顾虑道,“可是宋府在京城出了什么事?”
裴出岫忙摇了摇头,又敛了凤眸,低声回她,“应是明日与他一道来的,实则是为了林府公子知秋。”
“知秋?他也来了都镜府?”
宋诗意微微扬了声音,念及屋内还在煎熬的夫郎,又不得不按捺着心绪,声音有几分不稳,“他……他如今可好?二妹说二皇女殿下有意为难他,后来将人赎出来安置了,我……”
“他尚安好,你莫忧心。”裴出岫扯了嘴角,温声安抚她,“他从旁人处得知你从前为他受罚,心里很是不好受,是以从京城来见你。”
宋诗意神色黯然,无声攥起掌心道,“换作是旁人,见到忠良蒙冤,也会这样做的。”
裴出岫颔首,见她又抬起眼眸,眸中有困顿挣扎,“当年我不能忤逆母命,只得负了他,娶了筝儿,可是我心里对他还是……”
在她眼里,若论样貌才学,宋诗意无疑是京城贵女中极出色的,难得她入了官场还能保有出尘闲雅的姿容与高节清风的品性。
是以,她同知秋的过往,令她心有羡慕却没有半点不愉。
静默良久,裴出岫只是无声地拍了拍她的肩头。
管事取了药回到官舍,裴出岫嘱咐秀锦如何煎药、喂药。那管事还依照她言,从医馆多取了一味雷公藤以解她臂上之毒。
宋诗意再三恩谢后,遣了马车送她去曼华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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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弥静,裴出岫进了栈屋卧房,先与林知秋诉了一声,而后径自到画屏后沐浴更衣。
衣衫窸窣落下时,她听到男人在榻上辗转反侧,想到方才宋诗意的言语,她心头不自觉有些沉沉。
不知过了多久,听见一声闷闷的咳声,她蓦然回神,“哗”的一声在浴桶中直起身,扯过布帕擦干身子和长发,换上贴身的中衣。
就寝之前,裴出岫又捣了雷公藤敷在左臂伤处,再给右肩换一遍伤药。
夜色已深,她从榻上小心翼翼地捧起一床棉被,林知秋从浅浅的睡梦中醒来,摸到身旁冷寒,不由得伸手按住她的胳膊,“出岫要去何处?”
裴出岫低声细语地回道,“身上伤药气味微异,怕扰到你眠觉,我在地上躺一夜就是了。”
男人闻言非但没有松手,反而睡意朦胧地搂得更紧,“我不介意,我想你陪着我……”
他从未同她这般娇嗔,许是将醒未醒还迷糊着,裴出岫只好依着他躺下,“我哪里都不去可好?”
得了应允,男人心满意足地阖上眼眸,挨近她身边又扬着嘴角睡了过去。
裴出岫轻轻拂过他的鬓发,拍抚着他的后背,被他需要着的感觉令她心头的阴霾散去了些。
他还不知晓,明日一早宋家小姐会亲自来曼华楼见他。
她分明是信他的,可这一夜心中还是有难言的酸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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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是个天朗气清的明媚日子。
一早就有伙计打来温水并送上早膳。裴出岫换上一身深色新衣,长发高高束起,浅淡的凤眸湛亮有神,莹润的面庞清隽俊秀,唯有眼下一抹青色显得有些突兀。
穿着浅色衣衫的林知秋坐在桌案前,安静乖觉地由着她梳发盘髻,白皙如玉的面颊不施粉黛却透着淡粉色的霞晕,浓密的眼帘下一双桃花眼眸黯然却不失柔美多情,端的是风雅艳美、姿容天成。
她装扮他时总是耐心细致,可今日又有些静默得过了。男人心中隐隐有了意料,方寸微乱,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要言语。
裴出岫亦定了心神,与他柔声低语道,“昨夜来栈舍寻我的是诗意的家将,她不知我们双双到了都镜府,恰逢夫郎身子不适,便过府去照看他。”
见他低垂眼眸不语,她接着又说道,“我与诗意相约今日巳时,到栈舍雅间一会,若是你二人想单独叙话……”
林知秋摇了摇头,难得固执得握紧了她的手,声音有几分沉闷,“知秋已不是从前的尚书府公子,如今我只愿能在你身边。”
裴出岫凤眸微动,她飞快地按捺住颤动的心,替他拢了拢乌黑的长发,悄无声息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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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华楼雅座内,宋诗意早早地便来侯着了。
店家见知府大人亲至,忙不迭奉上最好的茶水与点心侍候。
昨夜在官舍见过出岫,她沉寂许久的心扉似乎撬开一条缝隙。如筝服下汤药后,疼痛渐渐缓纾,后夜里枕着她的肩头睡熟了。可她却克制不住地想起知秋,想起她们在京城虽不常见面却以诗文来往的时光。
那一年宫阙初相逢,她从长明殿里夺得魁首,正是意气风发。闻喜宴上醉得醺然,醒来过后却有宫侍送上一张小笺,适才有了以后的赏花会、灯市游。
母亲与林大人交好,她也因知秋与惟辰结识,若是没有那场灾祸,她们会顺遂地成亲,兴许如今……
她负了知秋,又对如筝亏欠。初时不愿亲近,惹得他暗暗垂泪,是心酸不忍,她只能试着疼爱如筝。
宋诗意一口饮尽杯盏中的温茶,分明是甘润的翠湖春晓,她却品出一层又一层的苦涩。
雅座外传来动静,她强自按捺了心绪,扯动嘴角微微一笑。
戏文里这样唱:记得到门时,雨正萧萧,嗟今雨、此情非旧。
她唤他一声“知秋”,不敢高声,似是恐惊天上人。
三年未见,他比从前更消瘦了,浅色的衣衫显得宽荡,腰间系带松垮垂落,眼眸上覆着一截白绫,容貌依旧清艳出尘,可神色却疏淡得令她怯于上前。
裴出岫搀着他坐在她对面席座,宋诗意是知晓他有眼疾,可亲眼所见还是忍不住揪心。
林知秋觉察到她灼灼的视线,在桌案下却仍是紧紧攥着身旁之人的手,此时他眼前一片黑暗,心中亦是有些不安。
裴出岫拍了拍他的手背,替他斟了一杯茶摆到面前。
面前是温茶袅袅的热气,裴出岫轻声问候道,“令郎君今日可好些了?”
宋诗意回过神来,移开目光,低低应声道,“多亏有出岫你在,如筝已好多了。”
“那就好。”裴出岫思忖一番,又接着说道,“令郎君这胎还是不稳,须得仔细照料,固胎药还得日日煎服。”
宋诗意颔首应是,一旁的林知秋始终缄默,她忍不住温声关怀,“一路行来定然辛苦吧。”
她是指自京城来都镜府,还是他孤苦无依的三年。
林知秋低低垂首,许久以后,缓缓地摇了摇头。
得了他的回应,宋诗意温润眼眸中有掩不住的欢欣,可是面前的男人情绪仍是低落,她又忍不住蹙眉问道,“你心中……可还怨我?”
闻得此言,男人飞快地抬起头,神色却显得无措,这一回他终于开口,声音很是喑哑。
“宋小姐,当年之事,是我们林家牵累了你……你不怪罪已是善心,知秋又岂敢怨你……”
他身子颤颤,裴出岫感受到他的悲戚,免不了有些心疼。
宋诗意其实宁愿他怨她失约,也不愿他为她受罚而愧疚忧虑。
“为林大人伸冤,我至今不曾后悔过,我只是……”她眼眸也渐渐露出哀伤,声音也有哽咽,“我只是后悔当年在母亲面前没能坚持自己的心意。”
第45章
曼华楼雅座内一时静悄。
如今宋小姐已有了夫郎, 夫郎怀有身孕,妻夫应是和美。而他也将身心许了出岫,此时提起这段旧情只是枉然。
林知秋许久都说不出话来,宋诗意平复了心绪, 与他低声淡淡道, “圣上隆恩, 重又起复我, 定然已对当年的冲犯释怀了。”
她深深凝望了他一眼,抿了唇角,“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彼时平洲衙门来了旨意,召她往都镜府就任, 宋诗意只当是母亲或是婆母在朝中替她斡旋, 可是母亲从京城捎来的家信中并未提及此事,是以她想应是陛下开恩宽恕了她。
没了这重顾忌,知秋又赎了良籍,只要他愿意,她依旧愿意娶他为平夫。
不过,如筝眼下身孕不稳, 她须得再等候一段时日。
念及此,宋诗意哑着嗓子细声恳求, “知秋,可愿在都镜府住一段时日, 我是此地知府, 也好让我尽些心意。”
她声音轻柔, 令人不忍拒绝, 何况裴出岫还与师傅颜卿相约于此。林知秋还未应声,她在桌案下握了握男人的手, 替他微笑着回应道,“也好,我们就在都镜府歇息一段时日。”
宋诗意如释重负地松了肩头,她又替裴出岫斟了一盏茶,“曼华楼的茶,要数这翠湖春晓最有滋味,京城也难寻到。”
裴出岫浅浅一抿,舒展眉眼,“果真清香甘甜,你这知府做得惬意,终是苦尽甘来。”
茶盏端在手心,林知秋也跟着啜了一口。
其实自方才进入雅座,宋诗意就看出林知秋似乎对裴出岫有着非比寻常的依赖,二妹在书信中寥寥数语写了知秋曾受二皇女殿下责难,是以她将他托付给出岫医治。
她也有些情怯,不敢直言问他,自欺欺人地以为只因出岫待他有恩情。
“都镜府数得上的酒楼,唯有曼华楼。你们住在此处,白天夜里难免嘈杂。”宋诗意目光从他的脸庞上收回,深吸一口气道,“莫若跟我回府衙官舍小住,院内尚有数间空房。如筝若是不适,来见出岫也更便捷。”
男人在桌案下的手微微一紧,裴出岫领会他心意,低声回道,“这会否太叨扰了。”
“怎会。”宋诗意仍旧坚持,“你与知秋不是外人。”
容不得她们拒绝,她又接着道,“我不能在此处久留,还得回衙门去,至少今夜请容我在府上摆宴为你们洗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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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了曼华楼,宋诗意又成了都镜府新任的知府大人,她骑上骏马,官服加身又神色淡漠,显得整个人浑然端肃起来,令人远观则心生仰慕而又不敢当真挨近她。
裴出岫自楼上雅座收回朝窗下俯瞰的目光,桌上精致的碧瓷小炉温着茶水,她静静思忖着今夜这宴席是否别有深意。
雅座内,唯余下她二人,林知秋摸索着解下眸上的白绫,偏过头望向身旁的女子,略显不安地小声地嗫嚅道,“出岫,昨夜你见过宋小姐的夫郎……他是一个怎样的人……”
伯爵顾氏是皇家远亲,顾如筝的样貌品性自是无可挑剔,自小受的是礼从妻主的训诫,却能看得出他待诗意也有一片真心。
“昨夜仓促未曾仔细留意,不过郎君顾氏颇是温和贤淑。”
裴出岫以为他心里在意,体谅地低声道,“若是你不愿去,我去替你回绝了就是。”
男人静默了片刻,还是摇头,“我是真心祝福她们美满安乐,若是回绝推托反倒显得心意不诚了。”
“过去在明月夜有些积蓄,若是在京城我也好备下见礼,赠与宋小姐与他夫郎的孩儿。”
“这有何难。”裴出岫抚上他的肩头,替他捋平眉间的皱褶,“你与我想到一处去了,我们这就去银楼选一样赠礼。”
曼华楼在府城中央,银楼铺面众多。
这还是裴出岫与男人相识以来,头一回结伴上街,她们携手而行,街市上偶有行人打量,也甚磊落坦荡。
到了一间命为“折玉轩”的铺子,裴出岫攥紧林知秋的胳膊,低声诉与他门前有槛。
此时时辰尚早,街市上方热络起来,银楼掌柜见她二人衣着不俗、样貌不凡,噙着笑意亲自迎她们入内。
裴出岫想送一把长命锁,掌柜的应了一声,目光不由得落到男人的腹部。
她二人姿态亲昵,犹如新婚妻夫,自然引人遐想。
“是赠与友人的。”裴出岫下意识地将男人掩在身后,掌柜的也觉出唐突,连忙垂首捧来一匣子各式各样的金、银、铜锁。
林知秋瞧不见样式,裴出岫便耐性地逐一替他描绘。
掌柜的正瞧她二人一个低语一个回应的,十分赏心悦目,就见女子举着一把琢琱着双鱼莲池戏水的银锁请她拿红布包起。
“这位夫人与郎君真有眼光,这把锁既是精巧又有意趣。”
她又说了好些吉祥话,裴出岫在她将匣子收回的时候,追上去低声问道,“此处可有匠人能修复玉器?”
掌柜的点了点头,见她取出两截碎裂的玉簪,接过以后端详一阵,发出惊叹,“这可是上好的子玉,当真是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