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是一个声音有点低的男人：“喂，请问是狄夜舟吗？”
“张在南？你怎么会给我打电话？”对方的声音使狄夜舟一下子清醒。他按了按太阳穴，努力使自己集中精神，回道。
张在南急道：“你听我说，你那个水利工程的事情现在出了点问题。今早村民去采买的时候，发现你昨天给的参考价格和供货方那边的报价出入很大。你给的那个价格是准的吗？”
“嗯？我给的参考价格是上一季度的数据，但按理说也不会差太多。本来也就是做个参考。”狄夜舟揉着眉心起了身，感到浑身酸疼，“现在是什么情况？”
“听说是因为最近颁布保护法的原因，限制了砂石料的开采，砂石滤料的报价比你给的数据高了一倍。因为天气原因，运输船遭遇了事故，现在运输费用也涨了，各种原料都贵了。村民为着要不要修工程的事情争得不可开交。”张在南紧张道，“反正你这两天先别到这边来了，村里面挺乱的，我怕他们误伤你。”
狄夜舟的脚步顿住了：“他们不愿意修排水工程了？”
“具体结果还没定下来，现在还在商量。”背景音里隐隐有着村民的争执声，张在南的声音放低了点，“狄夜舟，我知道你为了这个项目花了很多心思，真的很感谢你为我们村子做了那么多。你的付出我都看在眼里。”
电话的另一头传来了张在南的叹息：“但是这个结果到底如何，我建议最好还是看得淡一点。”
狄夜舟直接挂了电话，简单洗漱了一下，拿了桌上的车钥匙就往湖头山村赶去。
昨天还商量得好好的，现在突然说不修就不修了？
根据气象局的预测，下一场大雨来得不会太晚。
等到暴雨降临，没有修建好排水工程的山林有极大的风险再次面临涝灾。
等到那时再后悔为什么没有事先修建好排水沟，就真的已经晚了。
明明昨日在台上，村民们都对这套设计赞许有加。
如果只是因为价格问题，狄夜舟觉得还有挽回的余地。
到达大礼堂的时候，里面已经聚了许多的村民。
隔了些距离，狄夜舟就听到了里面争论的声音。
“其实均摊下来也没有贵多少，人家的设计还是不错的。原料贵也没办法，还是抓紧买下来建排水沟防洪吧。”
“但昨天明明说好了是那个价格，怎么突然零零总总一下子就贵了几万块钱，怎么想都觉得心里面不舒服。”
“那小伙不是说他就是学农业水利的吗，搞不好昨天是故意报低价格，想让我们用他的方案，其实是拿在我们的林子给他自己做研究呢！”
“对啊，免费给我们做设计，哪里来这么好的事情。人家可能就是想利用林子做实验，这排水方案未必靠谱！”
狄夜舟听着，眉头越皱越紧。
他径直往人群里走去，想要挤到人流的最中央。
“别往那边走。”
熟悉的声线让狄夜舟顿住了脚步。
他回过头，对上了晏微风惊恐的眼神。
晏微风扯了扯狄夜舟的袖子：“这边太乱了，你先回去避避风头。我和张哥来解决。”
狄夜舟冷冷地看着晏微风，甩开了她的手。
他的力道有些大，晏微风踉跄了一下，勉强稳住了身体，不解地看向狄夜舟：“事情没你想得那么简单，别闹了好吗？”
狄夜舟凝视了晏微风几秒，转过身，向着人群走去。
“不用，我自己惹的事，我自己解决。”
第19章 微风岸
晏微风正要继续阻止狄夜舟，可身旁的村民已经注意到了这边。
“哎，那个不就是设计排水方案的小伙子吗？”
无数个目光向这边投射而来，落到了狄夜舟的身上。
狄夜舟提高了点音量，喊道：“我是狄夜舟，这个水利方案是我做的。大家安静一点，先听我说。”
他没有犹豫，径直上了大礼堂的舞台，拿过了旁边的话筒。
“首先，关于价格的问题，我想跟大家解释一下。”狄夜舟扫视了一圈村民们，“昨天我的时间有限，没有办法去厂家那里询问确认当下的价格，所以在展示参考价格时，我给大家呈现的数据是上个季度的，并非是我弄虚作假。”
他皱紧了眉头：“而且我之所以给大家参考价格，本意是想让大家作为参考，并不代表这就应该是最终的报价。参考价格和实际的价格有出入是很正常的事情，大家没必要过多地在这里纠结。”
下面的村民们开始议论了起来。
狄夜舟听到了台下村民们不满的声音。
“虽然因为各种原因，如今材料的价格有所上涨，但这点造价的提高，和防住山洪所能挽回的损失相比，简直不值一提。”狄夜舟一边淡然地看着台下，一边冷静分析，“山洪一旦发生，成熟的杨梅必将被大片打落。杨梅的第二批丰收是最重要的一批丰收，假如这次收获受到了影响，大家今年损失就大了。”
他清了清嗓子：“所以还请大家慎重考虑。这个排水沟，我觉得非修不可。”
都已经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狄夜舟心想，孰轻孰重，村民们应该能够理清。
假如修排水沟的方案成功通过，他也能放心地离开仙岭。
可出乎狄夜舟意料的，台下不和谐的声音却越来越响。
“他……他怎么能说这么不吉利的话呢，什么损失大啊，我呸！”
“价格有出入是正常，但出入这么大真的正常吗？把自己的责任摘得干干净净，我看他就是故意用低价哄我们花钱给他做研究！”
“就算小晏那个排水沟修得还可以，谁知道他有没有好好设计其他林子的图，修好的排水沟能不能真的防住山洪？外村人到底还是不可信！”
“不可信！”
“别建了！”
“外村人不靠谱！”
村民们把矛头齐齐指向了狄夜舟，有人甚至已经开始往台上扔东西，有人想要上台和狄夜舟争论，所幸已被即时赶到的张在南带人给制止了。
其实台下也有支持狄夜舟的声音，可他已经听不见了。
他愣在了原地。
他对自己的专业能力有绝对的自信。
为了这套设计图，他不知道折腾了多久，从最开始的勘测到后期的优化修正，一点一滴全都是心血。
可如今村民们一声“外村人”，就把他否定得干干净净，质疑他设计排水工程时没那么认真，质疑他故意报低价格欺骗大家，质疑他并非无偿奉献而是有所图谋。
狄夜舟自认从头到尾没向乡亲们索取过任何物质上的回报。
他费心费力做好这片林子排水工程的设计，一方面是因为晏微风，另外一方面也是真情实感地觉得这么好的杨梅山林，如果因为山洪损失惨重，那也实在可惜。
他觉得，自己当初既然答应了村民们会帮忙，就应该负起责任。
因而他虽然因为晏微风的事情而心碎，但还是一丝不苟地完成好了一切。
可他的奉献并没有获得村民们的感激，他收获的只有不信任和恶意的揣测。
狄夜舟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
过去的答辩中，他总是能自如地应对导师提出的问题，极少会有卡壳的时候。
可现在，他却不知道该如何向不停争论着的村民们解释自己。
算了，不解释也罢。
狄夜舟漠然地看着台下，觉得他们吵闹得过分。
“从头到尾我都没有任何对不起你们的地方。如果你们真的觉得我的方案不可行，我也没有办法。”他冷笑了一声，“反正杨梅林归根到底是你们的，又不是我的。我只能建议你们慎重考虑，好自为之。既然你们是这种态度，其余的，我并不想多说。”
他无视村民们的争论声，下了台，径直从后门离开了礼堂。
“狄夜舟！”
狄夜舟的行动先于头脑。
他在熟悉的声音下停住了脚步，转过了身。
晏微风从后门向他跑来，微喘着气盯着他。
“我听毕得鹿说，你今天要离开仙岭？”
狄夜舟答：“是。”
晏微风的嘴唇嗫嚅了两下，叹了口气。
她的目光里有狄夜舟看不懂的东西。
“一路顺风。”她最后道。
-
狄夜舟回到顺京后，一直没有出过门。
直到两周后，毕得鹿回到顺京约了他见面吃火锅。
“我终于回来了！哥，咱必须得干一个庆祝一下！”毕得鹿举起酒杯，冲他挑眉，“毕竟最近好事成双！”
狄夜舟与他碰杯，喝了一口，道：“什么好事成双？”
毕得鹿嘿嘿一笑，高兴得晃起了脑袋：“这第一件好事是我关于仙岭那边新厂的企划方案在股东会上得到了一致好评，老毕给了我不少奖金！”
“至于这第二件好事嘛……”
毕得鹿对着狄夜舟一挑眉：“当然是要祝贺你设计的水利工程帮助湖头山村渡过了暴雨难关，成功防住洪涝灾害！你现在可是整个仙岭的红人了！”
狄夜舟斜了毕得鹿一眼：“你在胡说什么，他们根本没通过我的排水方案。”
“你失忆了吧？”毕得鹿瞪了狄夜舟一眼，发现他好像没在开玩笑，摆手不解道，“你的方案不是两个星期前就通过了吗？通过后村里立刻采购材料并投入实施，花费一周刚好赶在下一场暴雨来临前完工，成功阻止了下一次山洪的发生！”
狄夜舟茫然地看着毕得鹿：“嗯？”
“你少装傻，你不是还给他们修的这个工程资助投钱了吗？”毕得鹿夹了一筷子羊肉烫熟后送入口中，“虽然吧，这点钱对于狄大少爷来说，确实算不得什么。但是我还是挺佩服你的，能为了并不认识的村民们做到这份上，确实是非常博爱善良有胸怀了！”
毕得鹿再次举起酒杯：“来来来！我再敬你！”
“你到底在说些什么？我什么时候给村子投了钱？”狄夜舟推开毕得鹿的杯子，嗤笑了一声，“我不光没投钱，一周前晏微风已经托楼西畔给我转了款，把之前的钱还给了我。我现在连他们村里林子的合伙人都不是了！我跟那个村子毫无关系！”
“不是你投的？那不可能啊！”毕得鹿疑惑道，“村里消费的记账是公开贴在公告栏里的。我去给新厂选址的时候扫了一眼，那张付款银行卡的持卡人确实是你。”
毕得鹿搅了搅自己的蘸碟：“你查查你那张卡的记录，这不就知道了吗？”
狄夜舟拿起了手机。
他翻了半天，终于在两周前离开仙岭那日，发现了一笔完全没有印象的支出。
没印象也不奇怪，当日他被村民们的反应气昏了头，什么都不管不顾了，根本无暇注意这些。
那是一条亲密付的消费记录。
金额的数字让狄夜舟感到有些熟悉。
他想了想，翻出了楼西畔的转账记录，发现上面的金额和亲密付的金额一模一样。
狄夜舟沉思片刻，各种疑点在他脑中串联成一条清晰的线。
他在瞬间豁然开朗。
晏微风还他钱，并不是想解除合伙人关系，而是想还掉她投入排水工程的亲密付的钱。
可晏微风为什么要用亲密付给村里的水利工程投钱？
刻意用他的名义给村里捐款，狄夜舟只能想到一种可能——
晏微风是在为他挽回村里的风评吗？
狄夜舟看着咕咕冒泡的辣锅，眼神慢慢聚焦。
毕得鹿吓了一跳：“哥，你这是什么诡异的笑容？”
“托你秘书帮我定张去仙岭的机票，要最快的。我得去弄清楚具体是怎么回事。”
狄夜舟凝视着手机上亲密付的记录，甚至都没发觉自己嘴角的上扬。
良久，他猛地抬头，突然死死地盯着毕得鹿。
“我感觉，晏微风好像还喜欢我。”
“你觉得呢？”
第20章 微风岸
一到湖头山村，狄夜舟就看到了路旁电线杆间那明晃晃的红色横幅，上面黄色的大字格外醒目——“感谢狄夜舟为湖头山村设计排水工程”。
他盯着那几个字，不禁愣了神，然后感觉肩膀被拍了一下。
“哟，这不是小狄吗？”
狄夜舟从复杂的思绪中抽离，转头看清了来人，问候道：“葛大爷好。”
“哎哟，你还记得我啊！”葛大爷笑得极灿烂，“横幅好看吧，这是村长今儿刚派人安上去的。那个排水工程的事情真的是太感谢你了！你设计的排水沟效果是真的好！”
狄夜舟不好意思地一笑，道：“葛大爷，我想请问一下。我上次来村里的时候，大家刚开始不是不同意建排水工程吗，后来怎么就又同意了呢？”
葛大爷不太好意思地道：“小狄，你别多想啊。其实那时候大家也不是不相信你。他们不愿意建排水工程，主要是因为当时那个报价确实和大家的预期相差得比较大。”
“你也知道，因为洪涝的原因，今年第一批早梅的收成基本上是废了。落到地上的杨梅价格很低，根本卖不了几个钱，大家对于钱方面的事情就比较敏感。所以看到材料临时涨了价以后，家家户户都不太高兴，但很多人也不太好意思直说自家没钱，只好挑点你的错，找点别的理由不修排水沟。”
狄夜舟抿了抿唇，眼神移向了别处：“没事，我没放在心上。”
“不过，真的要多亏你投给村里的那部分钱。要不是你提出捐出钱补上涨价的那部分金额，村里面可能真的就不修排水沟了。”葛大爷感到心有余悸，“这次的雨那么大，比之前那次山洪时的雨要大多了，如果没有你的排水工程，真不知道今年的收成该怎么办了！”
狄夜舟沉思片刻：“其实细想起来，我也有不对的地方。那天我最后的态度也不太好，如果我当时能再冷静一点，和大家解释得更清楚，可能事情推进得会更顺利一些。”
葛大爷拜拜手：“没事的，小晏后来已经替你道歉，说明情况了。大家都理解的。”
狄夜舟惊讶：“什么？她……替我道了歉。”
葛大爷疑惑：“对啊，不是你让她帮忙道歉的吗？你怎么看上去这么惊讶？”
狄夜舟迅速消化了当下的情况，勾了勾嘴角。
“嗯对，确实是我让她帮忙的。”
-
“村长，我觉得没必要专门办这个庆功宴了吧。”晏微风拦住了正在张罗着再挂一个横幅的村长，“这个横幅我也觉得没必要再挂了，一个已经够多了。”
村长笑道：“小晏啊，这就是你小气了。小狄帮了我们这么大的忙，又是设计排水工程，又是给工程捐了那么多钱，请他吃饭道谢，是我们整个村的一点心意。这庆功宴还是要办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