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无极说话时神色平静,脸上没有多少怒意,甚至连语气都与平日吩咐下属时一般无二,但他很少会说如此长一段话。
说完甩袖转身,竹清意低着头一脸赧然,他不知道是事情背后还有这个情况。
陈镶站在一旁不敢动弹,心情却是极好,城主为了女人动怒,这还是第一次。
二十年了,小木头终于有点开窍的迹象。
陈家世代侍奉无忧城主,陆家一直血脉单薄,有没有远房表妹他又如何不清楚?
城主好不容易自己生了那么点心思,他可不会那么无趣的拆穿。
陈镶的想法与竹清意不同,城主是无忧城的天,可他也是一个人,拥有正常的感情,爱一个人,又有何不可?
“城主——”叶霜站出来,往前跑了两步,“城主——”
陆无极没有回头,直接上了安置纪澹然的马车。
紧急整顿出来的车队人数不多,只有三辆马车,陆无极和纪澹然坐最前面的马车,后面两辆马车里装的是路上吃用的物资,随行保护的是十二影卫。
暖玉和暖香并未一起,纪澹然带过来的行李很多,一时没办法收捡妥当,她们留下来收拾,明日和大部队一起回去。
一队人马很快消失在夜色中,叶霜站在原地,死死盯着马车离去的方向,五指握紧,心里的恐惧如同潮水一波一波袭来。
城主会赶她出去吗?
不,只要有师兄在,她就还可以继续待在无忧城,城主需要她的医术。
“师妹,你为何要做那样的事?”竹清意本想等陈镶走了,私下与叶霜谈。
可陈镶就跟长在了这处一样,死都不肯挪步。
他很关注这件事,就如城主说的,他信任自己的下属,才将手边的事情交代下来。
若是人人都像叶霜这般因为私心阳奉阴违,无忧城主还有何威信?
城主暂时抽不开身来处理她,陈镶作为城主的左右手,又恰好知晓这件事,就由不得竹清意轻轻揭过。
一队人捧着烤肉盘子从宴会出来,一路走到纪澹然的营帐旁,听到说话声,为首的人抬手停住脚步,身后的人同时停住。
朱元宝捅了捅前面的刘瑾,“不是要去看澹然姐姐吗?干嘛不走了?”
刘瑾转头朝他做了一个“嘘”的手势,指着最前面的楚书荷,“她不动,那边几位先生好像在说事情。”
几人小心翼翼的吹熄灯笼,蹲在雪地里,听着不远处的声音一点一点飘散过来。
叶霜两手手指绞在一起,闻言求救一般抬头看向竹清意,“师兄,城主他真的生气了吗?就为了纪澹然?”
竹清意眉心一皱,“师妹,纪姑娘的药你是故意开错的吗?”
叶霜低头,“是,我故意开的,但我有分寸,只是会让她难受一点,不会伤及性命。本来,她早就该死了。”
“你说什么?”
叶霜喃喃自语,“那群白衣人明明说要杀了她,为什么她还能毫发无损的回来?”
“师妹,你在说什么?”竹清意目光瞥向陈镶,心里隐约升起一阵强烈的不安。
他以为不会再有事情比此时更糟糕了。
“原来如此。”
黑暗中一道清亮的声音传来,竹清意和陈镶同时转头,楚书荷从营帐的隐蔽处走出来,身后跟着一串少年。
陈镶将手里的灯笼举高一点,看清是商会会长家的小孩子,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容,“你们过来看纪姑娘吗?她身体不舒服,提前回无忧城了。没什么事的话,小姑娘小伙儿们都回去罢。”
楚书荷双手抱胸,慢慢走近三人,“前日我在郎溪大营看见她,脖子上横着一道伤,失魂落魄的从关押纪姑娘的方向走过来。我那时就觉得奇怪,刚刚听你的话,你见过那群白衣人,也就是说你把纪姑娘的情报泄露给那群白衣人?”
竹清意也想起这件事,他那日见到过失魂落魄的叶霜,抬头看她,希望她摇头。
叶霜眼神躲闪,“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竹清意心里一沉。
旁边的陈镶叹了口气,叶姑娘真是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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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走在雪地里,速度不慢不快。雪地湿滑,就算心里着急,也没办法像在平地上那般飞驰。
陆无极坐在矮榻边,纪澹然窝在一堆暖呼呼的毛皮中间,双目紧闭,呼吸灼热。
他抬手触摸她的额头,忍不住掀开窗户:“花丑进来,她情况不对。”
话音刚落,平稳行驶的马车速度忽然加快,失控的奔驰了一段距离后,撞上什么停了下来。
陆无极两手撑在纪澹然肩侧,怀中虚虚空着,将她护在身、下。
马车颠簸的那一下,他将她拥在怀中,平稳下来后才轻轻将她放下,推开窗户,“发生何事?”
辰浩立刻出现,低头禀报,“路上躺着一个老叟,马车差点碾过去。”
“人如何了?”
“无碍,属下避过了。您和纪姑娘如何?”
“我们没事。”
子夜从辰浩身后出现,停在马车前:“禀城主,那老叟想见您一面。”
第四十二章 先生可曾见过我妹妹?……
马车半敞开, 陆无极坐在矮几后。花丑在替纪澹然施针。
苏长千跟随子夜来到马车外,抬眼看见坐在车中的陆无极,弯腰作揖, 声音郎朗,“苏长千见过无忧城主。”
陆无极眉梢一挑,这个名字有些耳熟, 可一时没有想起来,“老先生不必多礼。”
正在给纪澹然施针的花丑耳朵动了动,停下动作,扭过头来, “苏长千?难道是那位名冠四洲的老神医?”
苏长千干瘦的脸上露出笑意,“正是老夫。”
花丑立刻从马车里探出身,“苏老先生,可否请您替我们姑娘看一看?纪姑娘已经昏迷两日, 小女医术浅薄, 又缺短药材, 实在无能为力。”
苏长千站着未动,听到“纪姑娘”三个字时, 花白的胡须稍动。
片刻后,苏长千坐在花丑之前的位置, 给纪澹然把脉。
陆无极坐在一旁,不发一言, 等苏长千替她把完脉, 立刻问:“苏神医,澹然情况如何?”
苏长千也不卖关子,直言:“她发热太久,肺腑皆有损伤。老夫身上还有一些成药, 吃下去便能松缓,只是此后还需静养一段时日。”
说完从腰间取下一个荷包,荷包里装着几个颜色不同的瓷瓶,苏长千拿出红色瓷瓶,倒了一粒药丸出来,递给花丑。
花丑放在鼻下闻了闻,眼睛一亮,立刻喂给纪澹然吃下。
她都快烧糊涂了,自己咽不下去。
花丑将药丸压到她咽喉处,喂了一口去水进去,轻轻拍她胸口,帮她顺下去。
陆无极看着花丑一连串动作,神色莫名。
苏长千将药瓶放在陆无极面前的矮几上,笑眯眯的点点头,“小姑娘动作利索,不错。这药一日三次,每次一粒,约莫三日就可停药。这段时间最好多喂她喝些热水。”
陆无极脸色缓和下来,“多谢苏先生救我妹妹,先生若是有何需要,但说无妨,本座绝不推辞。”
妹妹?
苏长千摸着胡子,眼中闪过一抹深思,须臾恢复平常,“有城主这句话,老夫也就不客气了。”
陆无极垂眸,敛下眼底神色,“先生请说。”
“老夫想在城主门下求个容身之所。”
陆无极抬头,凤眸微眯,审视面前和眉善目的老人,搁在矮几上的手指轻敲两下,“先生名声极盛,天下之大,何处不可为家,为何来我无忧城?”
苏长千虽年过古稀,一双眼睛仍清透明亮,如同稚子,“天下之大,岳洲地貌广阔,爱行野蛮之事;渺洲富庶却闭目塞听;沧州地处极北苦寒之地,地貌孤绝天气恶劣,百姓拥戴无忧城主,历代无忧城主皆为百姓劳心劳力。虽则如此,历经几代仍无建树。”
苏长千停顿一息,观陆无极并无不悦之色,才苦笑着继续说:“老夫生于西洲,长于西洲,年轻时游历四洲,最后又回到西洲。西洲有岳洲的广袤,渺洲的富饶,不见沧州的苦寒,却偏偏不出明君。先皇沉迷风月,不理朝政,新君性子暴烈不惜良臣。老夫常思老天何其不公,只求得遇明君,常伴身侧,略尽绵薄之力。”
陆无极笑了,唇线微微下弯,扯出一个极淡的笑容,“先生既常伴帝皇身侧,可曾见过本座的妹妹?”
苏长千觑一眼仍没有醒来的纪澹然,眨眨眼,“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陆无极嘴角的笑容明了两分,朝外唤道:“子夜,为苏先生安排一辆马车,同我们一起回城。”
苏长千起身道谢。
陆无极看向花丑,“花丑护卫苏先生。”
花丑脸色一喜,“多谢城主,花丑告退。”
她早觉得靠啃医书自学已经难有进益,可无忧城除了叶霜,再难找到比她医术更好的先生。平日又有影卫任务,不可能远游求学。
苏先生自请留在无忧城,无论有何目的,只要他还在无忧城,她就可以从他身上汲取医术知识。
他是名扬四洲的神医,哪怕只是听他讲几句医经,也能有所进益。
花丑麻利的退下,去给苏长千做车夫,名为护卫,实则偷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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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无极坐回纪澹然身旁,抬手触她额头,才过去一刻钟,她身上的热意已经消退不少,先前紧蹙的眉心也松泛下来,药确实起效了。
他悬起的心稍稍平缓,拿起桌子上的赤色小药瓶,倒出一粒药丸端详。
比尾指还小的一粒药丸,闻起来也无特别,却有奇效。
陆无极眼睛微眯,叶霜的事情他本在考虑如何处理,如今有了苏长千,倒可以随意一点了。
不管苏长千来无忧城的目的如何,有才学有本事的人,若是想从他无忧城捞好处,就得做好心理准备,他相信花丑不会让人失望。
半夜,纪澹然喉间干渴,迷迷糊糊醒来。
马车缓缓行进,一摇一晃。
她坐起身想找水喝,抬眸便见陆无极单手搁在小几上,撑着脑袋睡着了,毛皮毯子掉落身后。
她身上没什么力气,又不想吵醒他。小心翼翼掀开盖在身上的被褥,爬过去捡起他身后的毯子,想给他重新披上。
软乎乎的毯子刚搭上肩膀,他就睁开了眼,目光清明,没有半丝刚醒的朦胧。
看到她,眨了眨眼,露出一个和缓的表情,“你醒了。”
纪澹然退到矮几另一边,在他对面坐下,“嗯,我想喝水。”
陆无极从靠近门口的红泥小炉上提起温着的水壶,倒一半热水进水壶,水壶里原本有一小半凉水,混进热水后温度刚好。
他倒了水给她,“慢点喝,饿了没?外面还温着粥,我让辰浩拿进来。”
纪澹然小口小口喝着水,温水落下肚腹,感觉重新活了过来。
喝完一杯又将杯子伸过去,陆无极替她倒满。
喝完两杯温水,她摸了摸肚子,没什么胃口,舌头是木的,有一种钝钝的像隔着一层什么的感觉。
但她知道自己需要进食,补充体力,遂点点头。
陆无极喊辰浩,车门推开,一口小砂锅递了进来。
纪澹然面前摆着小碗,碗里装着熬得软烂的米粥,旁边两碟小菜。小菜是她之前在府里让暖香做的,带去冬猎没来得及吃。
她夹一点小菜配粥喝了两口,胃里有了东西,不像方才那般头晕目眩,“冬猎已经结束了?”
“嗯。”
“你的伤严重吗?毒解了?”
陆无极细长眼眸静静看她,轻轻点头。她低头喝粥,没看到。
他才出声:“并无大碍,无需担心。”
纪澹然喝完粥,精神还是不太好。
陆无极赶着她重新躺回去,马车摇晃里,她很快再次入睡。
第二日下午,一行人抵达无忧城时,纪澹然精神好了许多。
陆管家带着一众家仆在城主府大门迎接。
纪澹然回到西暖阁,院子里的小菜畦郁郁葱葱,青翠欲滴。
她蹲在那里看了一会儿,“这些菜苗长高了好多啊。”
巳代蹲在她身旁,也有些惊奇,“不过五日,确实长高许多。奴婢晚些时候去问问陆管家如何照看的。”
暖香和暖玉还没回来,陆无极本想重新拨两个人给她,她拒绝了。
暖香暖玉最迟明日就回来,没必要如此麻烦。
她这几日养病,不会出门,用不了那么多人,有巳代就行。
过两日就是冬祭,陆无极一回府又开始处理公务,忙得一整天都难见到人。
纪澹然未雨绸缪,出府前将大厨房的几位师傅叫来西暖阁统一培训过,冬祭夜宴上要做的菜也早已拟好菜单递到陆管家手上。
偶尔有一些小事来询问她,她指点两句即可,不必太费心,倒也能安心养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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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洲,纪府。
深夜,凌霄阁书房的灯一直未熄。
纪凌霄坐在灯下,手执书卷。雪白宽袍,墨发高束,眉目清朗俊逸,烛光在他眼下投出一片阴影,映照出一身冷峻。
倏然,一个黑影潜入,在他身前跪下,“大公子。”
“何事?”声音清润好听,却浸含砭骨凉意。
“心月楼失手,未能救出大小姐。”
纪凌霄抬头,灯火下一双眼睛沉郁幽深,“澹然近况如何?”
黑影顿了一瞬,上方传来几近令人窒息的压力,“心月楼的人接到大小姐,陆无极追来,劫走大小姐,两人在雪原奔袭一夜。大小姐身染风寒,两日高热不退,苏先生过去才有所好转。”
“啪——”
纪凌霄五指捏紧,手里的书皱成一团,下一秒直接化作齑粉。
黑影身形一僵,不敢抬头。
纪凌霄摇摇手腕,手里的粉末无风自落,“我知道了,下去罢。”
黑影退下后,纪凌霄起身推开窗,寒风袭面,怒意被冷风一灌,渐渐消解。
澹然,这一次哥哥一定会救你。
悄无声息的,身后又出现一人。
纪凌霄侧头,“有什么动静?”
黑影跪在地上,态度恭敬,“皇上忧心大小姐,近日或许会来府上。”
纪凌霄眉梢微动,眼中划过一道利光,“下去罢。”
秦昭。
陆无极。
纪凌霄暗暗思索着,这二人于澹然而言是劫难,迟早都得除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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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州,无忧城。
纪澹然坐在房里看书,一团白影艰难跨过门槛,抖着一身蓬松的白毛毛,颠颠的靠近。
“汪——汪——”
奶声奶气的叫声。
纪澹然低头,杏眼睁圆,脚尖轻抵白团子圆乎乎的小肚子,“你是哪里来的小家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