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代一直跟在她身旁，她如何指导大师傅们做这道菜，他一清二楚。
那是他生平仅见的繁琐，最后呈现出来的却是一道看起来简单至极的开水煮白菜。
巳代知道这道菜不简单，却没想到这么惊艳。
他一刻不停，几口就喝完汤，连白菜也吃得一干二净。
两人默默用完膳，巳代收拾桌子，纪澹然洗漱完毕，坐在灯下看书。
往年这时候，她势必还在皇宫，和一众贵妇女眷坐在一起闲聊，守岁。
今年这般过年，倒是少有的清净，除了有些想念父母和哥哥，其他不算太糟。
不知哥哥这时在做什么？回府没有？
今日宫宴，她没有赴宴，秦昭或许会为难纪家。
纪凌霄作为这本书的男主角，他最大的敌人就是皇位之上坐着的那位。
秦昭少年即位，暴戾恣睢，是一位喜厌都很热烈的帝王。
她所知道的剧情里，陆无极作为沧州霸主，也只是哥哥成功扳倒秦昭的踏脚石。
她死后，哥哥与秦昭明争暗斗多年，终于将其架空。
秦昭郁郁而亡，哥哥扶持傀儡幼帝登基。
—-
西洲，纪府。
宫宴刚结束，纪凌霄从马车下来，抬步往自己的住处凌霄阁走。
纪父从身后叫住他，“霄儿，到我书房来一趟。”
纪凌霄回头，眉心轻凝，没有说话。
父子俩一前一后进书房。
关上房门，纪父先按耐不住，“霄儿，你说实话，澹然近况如何？”
纪凌霄脸上表情淡淡，“无碍，父亲不必担忧。”
“澹然与陛下的婚约将近，若是不能早日将她接回，就得想办法向陛下禀明，或许……或许可以让你二妹进宫……”
纪凌霄抬眸看一眼纪父，眉眼间带着几分轻嘲，“父亲以为秦昭看上的是纪家？”
纪父哑然。
纪凌霄轻笑：“他要的只是澹然。澹然的婚事，父亲若是想换就换，如果您换得掉的话。”
他从书房出来，独自一人回凌霄阁。
路过繁千苑，门口屋檐下挂着一盏小灯。
他凝望那盏昏黄小灯，脚下一转，往繁千苑走了两步，停下踌躇片刻，又转身离开，往凌霄阁的方向走。
等你回来，阿兄再与你叙旧。
西洲，皇宫。
帝王的寝殿大而空，有水声从山水屏风后传来。
须臾，水声荡起，挂在屏风上的衣物被一件一件被扯去。
半晌，湿着头发只着寝衣的秦昭绕过屏风，径直走到床边坐下。
包着干净的帕子自顾自擦头发时，他突然想起以前纪澹然帮他擦过头发。
那时他正厌烦她，从不给她好脸色。
不知心月楼得手没有？
秦昭想知道结果，却没有主动询问身边的人，只等心月楼的人来禀报。
随手将帕子扔掉，仰身躺倒，再不想和她有关的事。
—-
沧州，城主府。
子时钟声敲响，陆无极与家臣们一同迎来新年。
宴席散场后，辰浩掌灯，陪他回沧海楼。
陆无极喝得微醺，眼眸迷离，不知不觉走到西暖阁院外。
院子门口的瓦檐下挂着一盏昏黄小灯，他仰头望着那盏灯，迟迟不敲门，也不愿离去。
辰浩站在他身后，像木头一样，不发一言。
内心活动比木然的外表丰富许多：城主喝醉了，想见纪姑娘，但不敢敲门。上次跑腿的任务没有做好，要不今天就帮城主一把？
第四十五章 新年快乐。
西暖阁院门从里面打开, 暖玉走出来，看到门外的主仆两人，有些诧异, “城主？”
陆无极神色微妙，点头转身欲走。
“无极哥哥？”纪澹然从门里走出来，望着他的侧影, 眼里带笑，“我猜你可能会来，屋里泡了热茶，暖香和巳代在蒸点心, 进来坐坐吗？”
陆无极抬手捏一下眉心，企图让自己清醒一点，脚下一转，朝着她, “嗯。”
确实想见她, 宴会的第一道菜上桌时就想见她, 可最后一道菜上完，她也没有出现。
子夜钟声敲响时, 府外烟火如星，想和她一起。环顾四周, 全都是往年见惯的老面孔，他心里有些慌。
宴会结束, 走到她的院外, 却忽然有种“近乡情怯”的奇怪感觉。
好像曾经很多次站在这扇门前，推开，里面空无一物。
他跟在她身后进了西暖阁，屋子里热茶袅袅, 一股甜香，桌子上有些碎屑，可以想见方才这处十分热闹。
暖玉迅速上前将桌子收拾干净，重新泡了一壶热茶。
不多时，暖香端来几碟刚蒸出来冒着热气的点心。
纪澹然瞧着陆无极漂亮的丹凤眼里水光潋滟，眼尾和颊边有些红，转头吩咐，“暖香，快去煮一盅醒酒汤，不需多，小半碗就好。”
他不喜欢醒酒汤的味道，明早还得接见下属。宿醉可太难受，就少喝点。
陆无极坐在对面，闻言没什么反应，一瞬不瞬的盯着她，样子有些呆。
她抬手在他面前挥了挥，“喂，还知道我是谁吗？”
他一把捏住她的手，转而握进手心，并不放开，“澹然，我妹妹。”
“……”还真是执着做她的哥哥。
她偏头看他，上辈子就觉得他不适合穿黑色衣袍，白衣太过出尘，且他本人不喜。新年这么喜庆的日子，也不合适。
她花了小一月的时间，亲自设计缝制了这件浅紫衣袍，领口和袖口处的鸢尾花也是她亲手所绣。
穿在他身上，银发紫袍，面如冠玉，身姿挺秀。全然是她想象中的样子，矜冷贵气，傲然如神祇。
“无极哥哥今日真好看。”她出神的说。
陆无极低头看身上的衣袍，眼眸一弯，抬头，眼底清晰的映出她的影子，“我也甚喜这件衣服，对了——”
他松开手，从怀里掏出一个深红色的长形锦盒，轻轻放在她的手心，长睫轻眨两下，半阖敛住眼底情绪，“回礼。”
她拿过来，杏眼里满是好奇：“可以打开吗？”
“嗯。”搁在桌沿的手指微曲。
纪澹然带着十足的好奇心揭开盒盖，眼前一亮，深红色底衬上躺着一支水头极好的翡翠莲花发簪。
簪头的莲花花瓣舒展，花杆青碧，线条流畅。莲花从最中心的一点碧绿，渐次到外延，颜色越来越浅，层次极为丰富。
她抬起头，眼底的惊艳还未褪去，“你亲手做的？”
陆无极会玉雕，手艺还不错。这件事她上一世便知晓，只是他从未送过她亲手雕的东西。
与上一世相比，这简直让她欣喜若狂。
他轻轻点头，她送他亲手绣的衣服，他就送她亲手雕的发簪。
抬眼看她，心底空悬，“你……喜欢……吗？”
“喜欢”两个字咬得极轻。
她重重点头，“嗯，我很喜欢。”
纪澹然拿起玉簪，缓缓摩挲，表面光滑，触手是玉石特有的冰凉，过一会儿就被体温暖热。
她爱不释手，拿在手里赏玩好久，伸手递给他，“无极哥哥，帮我戴上。”
陆无极一愣，心口一跳，抿唇，从她手里接过，倾身为她戴上。
她已经换下繁重的衣饰，此时身着素色衣袍，发髻上空无一物，青绿的玉簪簪在乌发上，天然秀美，如出水芙蓉。
他退身后，她抬手在发间一摸，感受到玉簪上清晰的纹路，偏头看他，“好看吗？”
好看。
比他预想的还要好看一百倍。
陆无极心说，面上是惯来的平和淡然，“嗯，好看。”
她心里极为欢喜，“明日我就戴它。”
说起明日，陆无极想起来一件事，“冬猎时护卫你的那几个小子想见你，我应了，陈琛家两位姑娘和楚温家的姑娘也会来。”
暖香将醒酒汤送进来，放下后立刻出去。
纪澹然将汤碗放在他面前，“明日来我的院子？这样可以吗？”
毕竟她只是人质，迟早都要回西洲。这样频繁的与沧洲上层贵族的子女接触，似乎不妥。
手边的汤碗冒着热气，一阵酸涩的气味直冲鼻腔，陆无极略一皱眉，假装没看到这碗汤，“无事，他们听闻你生病，想来探望。按你的喜好来就是。”
明日，下属们来城主府拜年，小豆丁们大抵也是那时候来。
“嗯，好，我会准备。”她轻应，顺手将他故意无视的汤碗端起来放进他手里，“醒酒汤可得喝，不多，一口就能喝完。明早还得会见下属，你也不想到时候不舒服罢？”
低头看着手里的汤碗，他眉心拧得死紧，终是仰头一口喝完。
离开时，他站在屋檐下，克制着情绪，“新年快乐！”
她笑容灿烂的回：“新年快乐！”
城主大人满怀心事的来，满心欢喜的离开。
辰浩跟在身后，觉得城主的步子比平日轻快。
从未见过城主如此少年心性，陆管家知道大抵会十分欢喜。
睡前，纪澹然将头上的发簪取下来，爱惜的抚摸，小心的将它放进梳妆台前的盒子里。
合上盖子后，又忍不住打开看一眼，再看一眼。
几次之后，终于在暖玉和暖香受不了的神色下，熄灯歇下。
——
大年初一，一个难得的好天气。
纪澹然醒得很早，洗漱穿戴齐整，伸手从盒子里拿出昨夜刚收到的那支翡翠莲花玉簪，轻轻插、进发间。
她今日穿戴端庄贵气，项上戴着东珠璎珞，手上戴着翡翠玉镯，发间却只戴了那支玉簪。
暖香过来看见，目露疑惑，“姑娘今日要接见商会会长家的公子千金，为何不多戴几件首饰？”
纪澹然转头看向她，“这支发簪不好看？”
暖香瞧着她含笑的神情就知，比起玉簪，姑娘更在意的是送她玉簪的人，她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笑着点头，“好看，姑娘本就天生丽质，戴上这支发簪，更如天女下凡。”
用过早膳，纪澹然和巳代在院子里看长得郁郁葱葱的菜苗，她想摘点中午煮汤。
陈娇一行人从院外进来，纪澹然站在菜畦旁，手里拿着一个小簸箕，扎着双丫髻的小丫鬟正蹲在菜地旁摘菜。
其他人停在院子里，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慑。
陈娇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菜畦前，眼前四四方方的一片菜地，好几种菜苗混在一起，涨势极为喜人，“这些都是你种的？”
纪澹然偏头，陈娇今日穿着一袭浅紫裙装，做女儿装扮，她仔细看了两眼才辨认出来。
她微一点头，眉梢眼角都是笑意，“闲来无事，和我的小丫鬟巳代一起种的。”
目光一转，院里站着一队人，陈兰、楚书荷赫然在列，其余都是各商会家的小豆丁们，“你们都来啦，我准备了热茶和点心，进屋罢。”
一刻钟后，稀罕完院子里菜苗的少爷、千金们终于进了屋。
“澹然姐姐，你院子里怎么会有这么多菜？”
“澹然姐姐，我可以拥有一棵菜苗吗？”
“澹然姐姐，我可以跟你学种菜吗？”
小少年们大而圆的眼睛扑闪扑闪，像雪团一样，不断朝她发射可爱视线。
她知道蔬菜在沧洲是很珍贵的东西，然刘瑾、孙田田几个的反应还是让她惊讶。
在西洲如路边野草一样稀松平常的菜叶，在沧洲竟是贵比黄金的稀有品。
白菜这样的蔬菜，刘瑾、楚书荷这样阶层的家庭倒还吃得起，可这种翠绿翠绿的嫩菜苗，在沧洲寻常难见。
这几年，其他几洲因着沧洲无法自给自足，一直在蔬菜、粮食换牛羊的交易上加价，还限制数量。
如果沧洲的土地能种出蔬菜和粮食，他们也不用再受制于人。
纪澹然喝一口茶，淡然应允，“待会儿你们回去，我让暖香摘些菜苗，带回去烧汤。其实这几日我正和巳代商量，再开几片菜地出来。”
“谢谢澹然姐姐，不过我想要一株菜苗回去种着，我还从来没有见过那么漂亮的菜苗。”朱元宝扒拉着纪澹然，眼巴巴的望向她。
纪澹然失笑，“好，我让巳代用小花盆装好送你一株。”
刘瑾、孙田田、宋商几个齐齐举手：“我也想要。”
纪澹然一一应允。
陈娇坐在一旁，自最开始在院子里有过一段简短交谈后，她很少说话。
此时抬头，望向纪澹然发间的玉簪，一眼被吸引，“纪姑娘的这支玉簪料子极品，雕工也十分精心，如不介意，可否告知哪里有售？”
她抬手摸了摸，眼中蕴出笑意，“我也特别喜欢，无极哥哥昨日送的，他亲手所雕。”
说完纪澹然在心里暗嘲自己小气，可陈娇穿的紫色衣裙很难不让人多想，她实在没忍住。
陈娇深深看她一眼，再没有说话。
一群小豆丁完全没有察觉到此间的汹涌暗潮，一心沉浸在即将拥有一盆绿植的欢喜中。
楚书荷朝一旁的陈兰递眼神，陈兰眉心轻蹙，无奈摇头。
阿姐早晨穿女装出门，她就觉得不好。
城主如果有心，这么多年明示暗示，必然不会没有反应。
果不其然与纪姑娘对上，好在纪姑娘脾气算得温和，没有闹地太难看。
离开时，每人手里一棵用花盆打理好的小菜苗，附一本手抄养植指南，还有新鲜刚割的菜苗一把，可以煮汤。
相约下次再一起玩耍后，纪澹然站在西暖阁门前目送他们离开。
第二日，纪澹然和巳代正商量在府里寻块空地，扩大菜苗产量。
陆管家遣人通传，粮食商会会长陈琛和渔业会长朱畅求见她。
第四十六章 最喜欢无极哥哥了。……
彼时, 纪澹然同巳代在院子里划拉，把小厨房前面的一块空地征用掉，尝试种点小葱、蒜苗、韭菜……
家仆带来的消息让她一愣, 略一思索，让家仆带话回去，请陆管家安排两位会长在客房等, 她等下就过去。
他们通过陆管家传话，就说明这件事陆无极知晓，不用再特意知会。
纪澹然换了身衣服，穿戴梳妆齐整, 带暖玉和巳代去前院客房。
陈琛和朱畅见她踏进门槛，立刻起身行礼。
陈琛身材高大，典型的沧洲男人身型，面向是少见的文弱儒雅, 两撇八字胡, 眼神锐利, 十分精干。
一旁的朱畅站起来后比陈琛高半个头，魁梧高大, 浓眉大眼，气势十足。
这是纪澹然第二次见到他们, 上一次在冬猎上见到，气氛十分轻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