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抿紧唇,低声道:“一日的话,也不是不可以。我当日去了,当晚便回来。”
容厌笑着叹气,“你还是答应了。”
话都到这份儿上了……
晚晚仰头看他,“不然呢?”
容厌轻轻皱眉,微微委屈,“我解毒也就这两三日了,你要去一两日,回来之后,你我就没有多少时间了,你都不会舍不得我。”
晚晚听了这话,脸颊一瞬间涨热起来。
控诉她不会舍不得他?
这……她为什么要舍不得他?区区一日而已。
容厌像是只是随口抱怨了一句,随后便细细说了她需要去做的事,晚晚仔细看着案上这份文书,认真与他确认了细节,敲定了明日代他去徽山主持祭典一事。
谈完正事,容厌将书案上处理完的政务分门别类放好。
晚晚眼中闪过一丝轻松。
在她睡着的这段时间里,容厌将今日的政务都已经自己做完,那就意味着,她就不必再困于这些案牍之间了!
容厌瞧出她的庆幸,有些想笑,索性让她继续坐在他腿上,问道:“既然已经无事,那出宫走走吗?”
晚晚小心翼翼地后仰,手臂在身后撑着书案,想减轻一些压在他身上的重量。
听到他还要出宫去,她眉头又因为他的不省心而皱起。
“宫中大大小小的景致也很不错,出宫也很耗费精力的。”
容厌想笑,圈着她的腰身,抬手揉了揉她的眉头,“我哪里脆弱到需要这样小心?出宫去而已。清明过后,宫外兰堤碧柳如绦,今年我还没有去看过。这些时日那么辛劳,今日陪我散一散心,好不好?”
他的手指慢慢将她的眉头揉开。
晚晚望着他垂下的专注的目光,他五官的轮廓从这个角度去看,依旧是再怎么挑剔,也寻不出错的俊美。
……他也没有提出什么很过分的要求,她好像说不出拒绝的话。
晚晚幅度极为轻微地点头。
容厌笑起来,用力抱了她一下,立刻便让人去准备,离开御书房之前,他将摆在最上方的奏折放到了最下面。
而后便随在晚晚身后走出御书房。
那封奏折,是朝臣斟酌了许久,才请出一个人来直白地请求。
催促他上朝露面,让朝臣确认,他身体尚好。
他正值风华最好的年岁,刚刚加冠的年纪,年轻而意气风发。在所有人眼中,他都还有大把在位的时间,朝臣也不曾催促过皇子公主一类的话。
没有后嗣,容氏皇族血脉稀薄,到他这一代,几乎找不出一个未出五服的皇亲国戚。
这种形势之下,若他出事,大邺便无主,最高处的位置人人趋之若鹜,动荡和危机不言而喻。
容厌再不去上朝,就算密函文书的批复一如既往精炼稳固,也难免人心惶惶。
他的身体出了问题这样的消息,又是谁在推波助澜?
-
出宫之后,马车直直往城南的兰堤。
一路上,晚晚撩开车帘,看车窗外的春色,眉目被大好的风光点燃,眼眸熠熠生彩。
虽然说是让她陪着容厌出来,可是她自己也喜欢这样一派天然不经雕饰的草木。
上陵城中飘荡着清雅甜淡的梨香,地上雪白梨花瓣堆在路边,飘飘若落雪。
上陵的春景最为美妙,遍地的梨花,像是让人在暖融融的天气里看雪。站在树下一会儿,再走出来,衣上发上落上几瓣梨花,沾上满身的香气。
晚晚将手伸出窗外,接了一瓣桃花,凑到面前轻轻嗅了嗅。
淡淡香气沁人心脾。她早就心存了疑惑,皇宫内外、上陵城中遍地都能看到梨花,可是城中的习俗,却没有与梨花相关的传统。
容厌也在看窗外漫天的梨花。
晚晚将手掌在他面前晃了晃,梨香飘荡,她随口问起梨花的渊源。
容厌瞧着她掌心的梨花,淡淡道:“是先帝,我父亲在位时,举城之力,让梨花开遍了上陵上下。”
晚晚惊奇,容厌慢慢将来由说完,“因为我母亲喜欢梨花。她生前一生郁郁,我父亲不能公然偏爱她,不敢将她置于人前经受风险。直到在她死后,我父亲在驾崩前,一直都在让梨花遍野。他让目之所及处处开满她喜爱的梨花,让上陵每个春日缟素,上陵的春日,成了我母亲一人的祭典。”
晚晚没有想到是这样的原因,静了静。
这是爱吗?
她说不清。人都死了,再爱也不过如此。
容厌看着窗外的雪白,时至今日,他忽然就想起了许多他过去不屑回忆的过往之事。
当初裴露凝没有彻底离开上陵,是担心容澄真的会撑不住,绝望之下让楚氏的人也得到一半容家的血,一旦楚氏得逞,那容澄绝对会死的……她一边害怕,一边还是留在悬园寺。
而后来,在容厌和他之间,容澄宁愿牺牲自己去死。
楚氏不愿让容厌活着,而只要天下间只留下他一个容姓的血脉,那楚氏就不能让容厌死在他们掌控之下。
容澄让容厌活着,是觉得足够早慧心狠的儿子,比他更能有机会有时间扳倒楚氏。
讨楚复仇、还有维护皇室、维护统治、维护生民……这样的名号之下,从不曾有对容厌他本人的期许。
那时容厌听着许多“若是没有太子,陛下也能在楚家手底下好过一些”、“若是没有太子,裴氏那女人就算死也能死得体面一些”诸如此类的话,后来在容澄目睹他杀人之后,只是抚摸了一下他的发顶,这是容澄第一次触碰他。
容厌在容澄走后,还呆呆站在酒池旁,从此很少再让容澄为他遮掩。
容厌那时以为,这是两个人之间,说不出口的默契。父子二人明面冷漠,而背后其实还是有那么一丝温情。
然而,容澄死前,神志不清之下,他最真实的反应却是推开容厌的手,不愿再看他一眼,像是终于解脱一般,喃喃自语。
“那一日,明明再等半个时辰,孤就能赶来了……你这孩子,到底怎么能对阿凝下手的啊……”
容厌怔住,眼眶红起来,在一瞬间的崩塌之后,又狠狠咽下了他想要解释的话。
就算半个小时之后容澄赶过来,裴露凝也活不过那一日的。
她那样喜爱整洁、不喜疼痛的人,要让她承受被人剥开衣物一刀刀凌迟的屈辱吗?
有什么用吗?
容澄回光返照的清醒时刻,是叮嘱他,将楚氏覆灭。
容厌是最能见证容澄和裴露凝之间深情的那个人,只是他在其中充当的,却不是什么美好的角色。
或者说,若是没有他,兴许容澄也有机会缓缓图谋大业。
后来又有许多因为他的存在而导致的发展,影响了那么多人。
容厌早就习惯了,可他不觉得自己就该死。
最后,一直到他真正掌权,上陵还是满城的梨花。
那么多年的梨树,已经成为了上陵的象征,民间甚至戏称上陵为“梨城”。
梨城,离城。
听着就不是什么吉利的名字。
晚晚喜欢的茉莉,也是白色。
容厌笑吟吟道:“梨城听着就不好听,不若我效仿先帝,将梨花换成茉莉如何?我娘亲看不到,可是晚晚你能看到。”
茉莉,莫离。
窗外的风将晚晚掌心的花瓣吹走,她手指又空空地收拢,心脏的跳动微乱。
她欲盖弥彰看向一旁,“茉莉城?这也不好听啊。”
容厌道:“管他好不好听,吉利就好。”
晚晚听得笑出来,“陛下怎么还信这种东西?”
容厌沉默了会儿,笑起来,“对,不应该信这些的。”
下了马车后,他被满目的春光晃了晃眼,抬手挡了下外面炽烈的阳光。
容厌看着晚晚漫步在绿柳之间的背影,轻轻笑了笑。
神佛不会怜悯他,世人也不会怜悯他,不论是他当初想要活下去,还是那么多年他想要什么,从来都只能用心机手段去谋夺。
这是他最习惯的宿命。
晚晚往前走出几步,想到容厌还慢慢走在后面,她又折回来,自然而然地拉住他的手,一起走在兰堤边。
容厌轻声道:“对不起。”
晚晚骤然听到这三个字,疑惑地顿了下,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她侧过脸颊,不解道:“你说什么?”
容厌没有看她的眼睛,只是笑道:“向你道歉。这句对不起,我早就应该对你说的,今日也该对你说。”
晚晚往前看去,前方草木葳蕤,花开蝶舞。
平心而论,容厌,他已经很好了。
他是对她不好过,还有前世那些折磨,然而这一世,他承受的不比前世的她少多少。
过去,她只是冷漠到极点地认为,不管他过去如何,总归他的苦楚不是因她导致,那便与她无关。所以她也没有理由去委屈自己去包容他、治愈他,这是她做不到也不想去做的事。
如今,她的心意却变了。
晚晚轻笑着道:“那我对你那么不好,我也应当对你说声抱歉?我们这样,听着就好奇怪。”
容厌也笑起来,道:“晚晚,你已经对我很好了。”
晚晚牵着他的手,没有走平整的大路,而是走在人迹稀少的小径上。
清明过后,河边的柳枝颜色从新碧转深,从枝头长长地垂落下来,风一吹,扫动下方的水面,安逸地让人执上一支钓竿,便能在这里待上一整日。
牵手漫步时,两个人没有说不完的话,常常只是安静地走着,时快时慢,可是无论谁先开口,都能完全没有一丝嫌隙地接上去。
走到兰堤的尽头,是一处酒家,醇厚的香气漫开,飘扬的酒旗在风中展开后,是一个林字。
容厌看着酒旗上的“林”,往四下扫视了一眼,四面行人交织,却有那么几人,来来回回,却都还是在酒家周围。
这可不会是他的暗卫。
他笑了下。
今日便是时候了。
他却提议道:“去歇一歇?”
晚晚无可无不可,跟着容厌走到酒家楼下,忽然瞧见楼下旁边的空地上支起了几处小摊。
路过最近的一处卖女子发簪的摊子,她目光撇过一眼,脚步却蓦然顿住,挪不开一步。
这处小摊皆是木质发簪,胜在精巧,发簪之下垫着的也不是寻常的细布,而是一张张写意流畅的书帖。
晚晚的目光就集中在最边角的那处小字上面。
应当是女主人随手将自己正在看的这一册书摊开放着,晚晚无意间却看到——
这是一本医书,她从未看过的医书。
她阅览过的书籍算不得很多,但是医学的著作不论是能够在市面上流通的,亦或者是孤本,她看的都不在少数。
能让她觉得,她完全没有看过、一点不熟悉的医书,几乎没有。
在看到这册书上的文字之后,晚晚没办法让自己的眼睛从这册书上面移开。
今日是陪着容厌出宫,她想了想,站在楼下,没有和容厌一起上去,假咳了一声,道:“你先上去休息片刻,我,想在这里再看看。”
容厌道:“我陪你。”
晚晚笑了下,她看得入神了,可能会在这里看上好一会儿,她很慢的,她还想让他尽快休息不要累到。
她轻轻推着他走进酒家,又一起走了一段距离,进了大堂,而后立刻往回走,“不要,我很快就过来!”
容厌不再坚持。
他站在大厅之中,看着晚晚迅速折身去方才停留的那处小摊前。
他其实也看到了,她想要去看的,是一册医书。
明明今日再亲近不过,他扯上即将分离的大旗,从来没有过地主动示弱,他不择手段修剪自己……可是,在她的医术面前,他果然一点也不重要,是随时可以扔开、随时可以再将他召回来。
容厌看着晚晚的背影,唇瓣和她在一起时微微扬起的弧度,此时完全压平抿紧。
他早就知道的。
心理确实难过。
容厌闭了下眼睛,不过几分钟,便睁开了眼睛,这时他眼中已经没了那些让人心折的破碎感。
进了酒家,他不动声色观察着周围,让暗卫在她后面跟着,而后便只身进了酒家大堂,径直往二楼预定的位置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