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身体对各种药的承受比一般人都要强,这一角度,他也是最能试药的那个人。
晚晚从他腿上站起身,默不作声走到案前,重新修改出了一张方剂,递到他手中。
容厌温柔地抚了抚她发顶,“放手去做,孤死了不会让你陪葬。”
第25章 药师佛(二)
不会让她陪葬?
容厌若真的死了, 她难道有全身而退的可能?
晚晚没有说话。
饶温被叫进来,容厌将方子交给他。
晚晚看着饶温,他两手空空, 根本不是容厌说的那样, 用她原本的方子煎好了药。
等他出了门, 她嗓音微哑, 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容厌道:“你是在骗我。”
容厌悠悠然“嗯”了一声,“对,我是在骗你。”
晚晚着看他, 唇瓣微微颤了颤。
她想知道,他为什么非要逼她?
她又不是守着药方、绝不把药用出来, 她也要了兔子, 只是不能用人试药而已。
他为什么要这样逼她?
晚晚慢慢垂下眼眸, 抱膝坐在软榻上,安静等着饶温将药煎出来。
拿人试药,她真的,早就没有这种想法了。
这是骆良花费数年, 狠下手罚她,让她无数次痛苦到忍不住咒骂,才生生压住的邪念。
做骆良的徒弟许多年后,她才知道, 当年, 骆良收她为徒之前便知道了,那个瘦弱又可怜的小女郎, 内里有多少歪邪的念头。
那时, 医馆学徒正在摇头晃脑背着穴位,背到如何进针风府, 针尖不宜上斜、不宜提插、不宜捣刺……否则轻则头疼昏迷,重则瘫痪丧命。
晚晚抬手,指尖抵上学徒的风府,问:如何上斜能刺出让人昏迷的效果?如何提插会让人动弹不得却清醒?
学徒被吓了一跳,却又哑口无言。
他不明白,一个那么小的小女郎,怎么听得懂这些腧穴针刺,又如何会问出这些问题。
站在门外的骆良深深看了她一会儿。
后来,他应当是看她百折不挠,担心他不教,按照她的毅力和天赋,怕是会想尽办法不折手段去学,走上邪门歪道,这才收下她,看在他自己身边,总能有法子将她掰正过来。
收她为徒后,骆良却不准让她将师徒一事说出去,他多次谢绝上陵递来的纳贤令,如今老了,不愿最后再与上陵扯上关系,收下身为世家贵女的叶晚晚,已经是破例中的破例。
随他学了一些时日后,她很快学会了用药性相克制毒,成日眼里只有各种各样的药性配伍。
于是在又一次,邻里讨人厌的小孩儿将她推倒进脏水里,抢走师娘给她的糖,骂她没爹疼没娘爱,说谁都不喜欢她不要她时,晚晚平静地从水沟里爬出来,回到医馆换了干净的衣服,又梳上好看的发辫,高高兴兴捧着几颗糖去找那几个小孩。
“这些糖都是我自己亲手做的,你们要尝一尝吗?”
对于贫苦人家的小孩儿而言,一颗糖已经是过年都不能吃几颗的贵重吃食,晚晚用糖将人引到废弃的巷道里,看着他们迫不及待将她推倒,抢走她手里黑红的、蜜糖包裹的毒药。
又甜又苦,外面那么甜,里面不知道包了什么,难吃又怪异,可谁也没舍得吐出来。
晚晚看着他们一个个倒下,笑得极为甜美。
“你们打我、骂我,欺负我,我还给你们糖吃,我对你们怎么那么好。”
她看着那几个小孩脸颊烧成红色,口吐白沫,看到她的笑容,吓得哭了出来,有的人当即昏厥过去,有人上吐下泻,有人浑身抽搐。
晚晚高兴地一个个推测他们吃了哪颗药丸,等到推理清楚了哪颗药会有那些药效,她欣喜地拉住还清醒的一个小孩的手,“我好喜欢你们! ”
小孩不断后退,直接被吓哭,瑟瑟发抖,他往外看的眼中忽然迸发出亮光,晚晚一回头,便看到慌忙来找她的骆良。
骆良把她拎回医馆,罚她在院中跪着,等他匆忙救了人回来,拿戒尺将她的手打到高高肿起往外渗血。
后来骆良没有让她去挨家挨户道歉,反倒带着她去了他在江南的另一处医馆,给她另取了个名字,高调地让所有人都知道,他收了个天才的关门弟子,再也没有人欺负她。
可她却迷恋上了那种看着自己的药作用在别人身上的痛快,痴迷于看药效作用于人的有趣反应。
骆良罚地一次比一次重,到最后亲自给她调了毒药,只要她敢再犯,再用他教她的害人,便灌药下去,看她疼到神志不清跪地求饶,让她的身体记住她拿人试药的下场。
直到她一动这个念头,就会想到骆良让她喝的药,一次次的惩罚和几乎要她去死的疼痛……还有骆良死前也要听她发誓,她绝不会用人试药害人。
叶晚晚的残忍和恶毒早早就被骆良关进了笼子里,而她一日日长大,在骆良之后,最终成了承他衣钵的关门弟子,名满江南的小医圣,骆曦。
骆良好不容易刻在她骨子里的,容厌偏偏要撕开。
晚晚看着账门。
她开的药方中包含有毒的本草,需要在正式煎煮之前,先煎炒一个时辰去毒。
再过一个半时辰,她便覆水难收。
她曾经百无禁忌、肆无忌惮,骆良总是皱紧眉头,狠下手罚她,他自己看着也难受,她险些死在他的药下的那几次,却是相互的折磨和真实的疼爱。
他亲手将叶晚晚养成受人尊崇的骆曦,直到她如今也觉得,做骆曦不错。
偏偏容厌他……他真是一个可恶到不能再可恶的人。
一个半时辰,听起来那么漫长的时间,好像还有机会让她改变些什么,可真的身处在这个时候,却如同指尖的流沙,流逝地这样快,她抓不住,改不了。
饶温用木质的托盘端进来一碗药汁,帐中立刻被苦涩的药味浸满。
容厌神态自然地接过药碗。
饶温忍不住道:“陛下,这个方子药性猛烈,不是出自太医院之手,您……”
晚晚从饶温一进来便紧紧盯着这碗药,手指不自觉扣紧。
容厌看着晚晚,笑了一下,道:“你只管听令去做。”
他将药碗抬至唇边,晚晚立刻站起身,扑到他身侧,想要去夺下那药碗。
“陛下,求你,不要。”
她颤颤摇头,临到最后,还是想要恳求他。
容厌示意饶温控制住她,晚晚拼命挣扎,饶温下意识以为晚晚是同他一样,担忧陛下喝这药会有危险,抓住她手臂的力道不算大。
容厌垂眸将药汁,饮尽。
晚晚刚一挣脱,便见空了的药碗被放回托盘,她瞪大了眼睛,手指微微颤抖。
好像有什么……崩塌了。
这碗药,对她来说,并不是小事。
饶温一松手,她险些站不稳就要跌倒,容厌起身抱住她,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模样,忍不住笑了出来。
“至于这般吗?”
晚晚眼眸被逼得水润地过分,好像下一刻,眼泪就会迫不及待涌出来。
“我说过的,我不能拿人试药,我说过的!”
容厌笑着道:“你过去拿人试过药,后来,是谁给你定下的规矩?”
晚晚几乎要哭出来。
容厌捏住她下颌,让她看着他的眼睛。
他向来情绪都很压抑,控制地极好,只有当他兴奋起来时,他瞳孔会微微扩大,在他浅色的眼珠里格外明显。
这是一双漂亮、残忍、骄傲、高高在上、习惯于俯视天下间任何常理的眼睛,从没有人能这样看着他的双眼,这双眼里的漠然和疯狂几乎能传递到她眼里,晚晚颤抖着想要挣扎,却挣脱不开。
“晚晚,没有规矩。”
容厌声音不大,音质清冽,“只有勉强靠着所谓规则才能在弱肉强食里活下去的,才那么在意要守着限制。过去是你太弱小,如今只要你有那个本事,天下间、任何事,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晚晚全身又开始幻痛。
她每次这样疼痛,便是在她又往不该踏出的底线靠近时,骆良刻在她身体里的防线。
疯子。
容厌从来就不是个正常人。
他就是诱惑人堕落的邪魔,从不会考虑后果。
饶温不知道何时便已经退出了营帐,又只剩下她和容厌两人。
晚晚抿紧唇瓣,眼中泪珠越来越大,却始终憋在眼眶中,不让它们落下来。
她太疼了,她在克制,在反抗,可她此时全身都没来由地极为疼痛,疼到她呼吸都在发颤。
容厌将她抱到一旁的软榻上,道:“我体内的瘟毒不一定能被这药解了,旁边给你准备了新的营帐,你可以让饶温陪你搬过去。”
他说完,便起身回到床榻上。
晚晚将脸颊埋在手臂间,眼泪不断滚落,将她衣袖沾湿了一大片。
她无声地哭到难以自抑。
良久。
她再抬起头时,微微恍惚,身体里的疼痛渐渐平息。
她看到,容厌漫不经心擦去唇角流出的血迹,猩红色在他脸上被抹开,绮丽靡艳到了极致。
这味药药性猛烈,在人身体里也极为霸道,药性发散的滋味,不会好受,他却仿佛全然没有感觉一般。
晚晚眼眶通红,却不由自主默默在心里念着祷文。
她默念《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经》
如是我闻……彼佛世尊药师琉璃光如来。本行菩萨道时发十二大愿。令诸有情所求皆得。
第一大愿。愿我来世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时,自身光明炽然照耀无量,无尽无边世界……
第二大愿。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澈……
晚晚听说过释尊割肉喂鹰的故事,若世间有轮回因果,药师佛为人消解灾难苦厄,自身光明照耀娑婆道无边,那所有苦难是不是都要由佛陀度化承受。
那佛陀是甘愿以身试药的吧,如此造化万物,造化承接瘟疫的灾民,造化终日庸庸困于“骆曦”的她。
琉璃儿。
晚晚轻轻走到床边,牵起衣袖一角,轻柔去擦拭他的唇角。
容厌静静看着她,看着她似乎不再害怕,不再抗拒。
药力彻底上来,他慢慢闭上眼睛。
所以他也没有看到,晚晚眼中的情绪正在剥离,就如同颓败的神庙里,斑驳褪色的琳琅颜彩。
她眼底仿佛有一团鬼火,从密不透风的压抑之中脱离,升起,诡异而绽出异样美丽的光彩。
她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柔和平静,手指珍惜地从他眼角划到唇瓣。
他似乎是昏过去了,没有半点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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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是染上瘟疫的,都应当被隔开。
故而容厌事先告诉过饶温,要让云妃娘娘去旁边收整出来的营帐之中,都已经布置好了,柔软的床榻、名贵的摆件、精致的妆台,另有搜罗来的许多医书。
等到饶温要请云妃去到隔壁的营帐时,便见容厌的床榻边上,晚晚安静地伏在他手边小憩。
而陛下唇角流出了不少鲜血,他喝了药,可衣袖下露出的手背肌肤上还是生出了和染病之人初期同样的大片红肿。
饶温进来的动静吵醒了晚晚,她眯起眼睛看了看外面的天色。
“陛下用药多久了?”
饶温答:“三个时辰。”
晚晚应了一声,起身将手指搭上容厌的手腕。
饶温皱眉道:“娘娘,若是累了,便去隔壁的营帐中休息片刻?陛下,他……”
他有些说不下去。
“您再担忧,陪在陛下身边,也只会连累您自己染病。”
晚晚一边细细地诊脉,一边分神朝着饶温轻轻笑了一下,“你难道不知道吗?那个方子,是我开的,我也不能确定,这药对人身体会损耗到哪种地步、对这瘟疫又能控制几成。他是在给我试药。”
随着她说出口的话,饶温眼神渐渐惊愕,直至最后几乎是又惊又怒又惧。
晚晚举目看着帐外浓浓的夜色。
骆良也死在一个晚上。
师娘在她十岁那年便已经去世,骆良死的那日,唯独放心不下她,同师兄反反复复说,要对她好,要护着她,要让她日后能彻底留在江南,让她一辈子无忧无虑。等到单独与她说话时,便只说,要她记得他曾经教给她的一切,可以不为普渡世人,可以只精研医术,但一定不要做不该做的事,不要招惹不该招惹的人。她太莽撞了,过去她做那些坏事,全是他跟在后面给她收尾,让她干干净净着,可他死后,谁能再为她周全?上陵不适合她,江南小医圣骆曦,是她永远的退路。
后来师兄失踪,她被迫留在上陵,早就走在了违逆他的路上。
她如今是彻底违背了师父的遗愿。
晚晚转过身,看了眼床榻上的容厌。
他此时终于不是那般冰冷,身体的高热让他脸色也红润鲜艳起来,唇角的血迹都格外艳丽,漂亮地仿佛有种致命的魅惑。
晚晚仔仔细细去触他的脉象。
拨开那一层囚笼之后,她的思绪仿佛也被扯开了一方鏬隙,源源不断的想法和用药思路诡异而大胆地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