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看他疼到昏过去,晚晚才出了门,叫上紫苏,亲自去煎了几味药材,去了些毒性。
熬药还差几味药材,要去别处取,晚晚走出椒房宫,正要往太医院走去,却忽然被禁卫拦住。
她停住,看着这禁卫。
禁卫歉声道:“陛下有令,皇后娘娘您以及您宫中之人不得踏出椒房宫半步。”
跟在她身后的紫苏脸色霎时间雪白起来。
“你在胡说什么?”
陛下对娘娘一直都很宠爱,如今还在椒房宫中,娘娘没有失宠!可怎么会下这样的令,连宫人都限制出门,这样不留情面的禁足,就算娘娘在宫中出了什么事,也没法子往外面递消息。
软禁。
晚晚没有说话,仰头看了看天色。
天上的乌云啊,怕是散不去了。
禁卫为难道:“属下听令行事,求娘娘开恩,不要为难我等。”
晚晚轻轻“嗯”了一声,沉默了片刻,同他交代了她需要的药材,而后对紫苏道:“回吧。”
等到药材送来,她还是煮好了药。
晚晚用托盘端起这药,走入寝殿之中。
容厌还没醒。
她将这碗药放到一旁,而后坐到软榻边缘,挨着他,静静地看着他的面容,等待着他醒过来。
他脸色惨白,血迹斑斑,呼吸也轻极了,好像下一刻就要停下。
她面无表情,偶尔会唤他一声,耐心等着他醒过来。
一直到天色完全陷入漆黑之中,他长睫颤了颤,慢慢睁开眼睛。
月光微弱,她能隐隐约约看清他睁开眼后,浅色的眼眸折出的细碎微光。
他双眼无神。
真可怜。
真可恨。
晚晚轻轻唤了一声,“陛下。”
容厌完全清醒过来,身体的疼痛也一同苏醒,眼前铺开一片浓浓血红雾气,让他视野中连色块也看不清楚。
晚晚看到他眼眸转了转,似乎在寻找着她。
她将手放到他眼角,看着他长睫轻轻颤了一下,手指沿着他脸颊慢慢往下,一直到他脖颈。
她忽然用力,狠狠掐上去。
容厌皱起眉,却没有说什么。
晚晚俯身,贴近去看他发紧的呼吸,他被窒息到唇瓣分开,无神的眼眸泛起雾气。
而后将身体又低了些,她咬住他唇瓣,轻易分开他齿关,血腥气在口中蔓延。
他卧在软榻上,她咬破他唇舌,鲜血流入他口腔之中,呛得他咳起来。
晚晚冷眼看着他被呛到又要昏过去,这个时候才慢慢松开手。
空气灌入肺腑,夹杂着血气,容厌颤抖着,又咳出几口血来。
这应该是她见过他最狼狈的时候,半张脸都是血,血腥又艳丽。
他也该对她发怒了。
可容厌还是没有,他咳到终于能说话,而后仰躺着,看不清她,可方才的亲吻也让他知道了她所在的位置。
容厌眼睛朝着她的方向,忽然笑了出来。
他脸上身上的血映着这笑,万分可怖。
他一点怒气也没有,声音微弱却兴奋。
“来啊,你尽可以撕碎我。”
他那么平静,眼眸湿润地过分,若是脸上没有鲜血,他的笑容必定漂亮极了。
他又咳了两声,才道:“可就算这样,你也离不了我半步。”
她不给他解药,便可以让他死,可他是皇帝,他也随时能杀她,他死了,她也活不成。
晚晚眼眸冰冷却也平静。
容厌微笑起来。
“你与我,生不得喜乐,那共死好了。”
“青史会笔载你我帝后,一生至亲至爱夫妻。”
第46章 乌夜啼(一)
浓云遮天蔽日, 晚晚不想再看他一眼,扭头去看窗外黯淡的月色。
她只觉出浓浓的荒谬和讽刺。
他将她囚禁在椒房宫,让她从此再也出不了这处宫殿半步, 不仅她的身体要被锁在他身边, 就连她死去之后, 身后名都要和他永生永生被捆绑在一起?
得不到他的喜欢, 她早晚会死在他的算计之下,可得到了他的喜欢,她同样不能好过。
遇上他, 这个邪魔一样的人,就是个死局。
止不住涌上来的怒与烦躁冲击地她有些眩晕, 晚晚可笑道:“容厌, 你疯也非要拉上我一起不可吗?”
容厌痛到说不出话。
好一会儿, 他才挤出些许力气,用轻微而颤抖的声音道:“是。”
他眼中居然还慢慢浮现出一丝痛快的笑意。
“是!那你也得受着。”
晚晚呼吸停止了一瞬。
他说得没错,她就是得受着。
给他下了毒又怎样?他的命如今的确已经握在了她手里,可是他死了, 她也活不成。
这毒,彻底将他和她绑在一起,她可以尽情折磨他,可他也会从此将她囚在深宫。
不死不休。
晚晚忽然起身, 走到放着药碗的那处小案上, 伸手端起那碗药。
容厌看不清东西,只能靠着在让他忍受不住的疼痛中, 勉强用听觉去辨别她在做什么。
她走远了几步, 而后传来一阵什么被倒掉的水声。
一阵汤药微苦的气息冲淡了血腥味。
晚晚将这碗能缓解他身体内毒性的药汁倒去,而后将药碗丢到地上。
不轻的一声响动, 药碗滚到他卧着的这处榻边,药味忽然被拉近。
容厌痛到浑身冒着冷汗,全部的自制只能用在不让自己太过难看上。他唇舌的伤口还在流血,他却连稍微提高一点声音,或者摔碎什么引人进来的力气都没有。
太疼了。
药碗就在地上。
她倒掉的,或许就是能止住这痛的解药。
人总是有想要逃避疼痛的本能,不受束缚的思绪让他想到,就算这药被倒了,或许也还有挂在壁上残留的药汁,或许,还能让他好受一些。
可他没有力气去撑起身子,再想摆脱这疼痛,难道药让一个帝王摔倒地上爬向一个空碗,可怜地去求那几滴没有倒干净的药?
容厌在疼痛中微微抬起头,下意识去找她所在的方向。
晚晚站在门口,她推开门,外面梁上高高悬挂着宫灯,暖色的烛光洒到她脸上。
她此刻声音也格外冰冷,一字字清晰入耳。
“好啊。就算这样,最痛苦的,也绝对、绝对,不会是我,我保证。”
借着宫灯投下的微光,他勉强能看到前方晚晚的身影。
她的身影已经被屏风挡住了大半。
就连睁眼,都让他觉得艰难而费力。
她要走?
容厌心中难以抑制生出一阵惶然和怒意。
这身影很快消失,门又被合上,宫灯的灯光又被挡住,他又独自一个人被关到一片黑暗之中,只剩下几乎要撕碎他的疼痛。
容厌想要往门口追去,他最后一点力气用出来,也只是让他从榻上跌下,药碗又被撞到,在地上打起了转,残留的几滴药汁落到他手上。
任谁看了,都会以为,他是为了求这几滴药。
羞辱人,她也会。
容厌却没有在意这些,摔倒地上的疼痛又被毒药放大千倍百倍,他这一刻的感知几乎让他觉得他好像是从悬崖上掉落,身体已经被狠狠摔碎。
他意识渐渐淡去。
没关系,他下了令的,她出不了椒房宫。
那就好。
她走不了就好。
-
等到容厌再次醒过来,药效已经过去,身体极致的疼痛一夕之间消失,居然给人一种恍然隔世之感。
他此时只有唇舌还残留一些微不足道的疼痛。
殿中已有天光,能让他眼睛重新视物,窗外晨光熹微,朝阳还未升起,他前几日一直在思索和期待的中秋节到了。
可昨夜过后……
容厌没有什么表情地转动眼眸,看了看此时周围的狼藉。
他身上的血迹干涸在肌肤和衣料上,躺在地上,手背几滴干掉的褐色痕迹。
他静静想了想,他有多久没那么狼狈过了?
他握着天底下最大的权力,手中有大邺最强悍的兵力,他自己也有不低的武力和不输任何人的智计……
可他还是免除不了,再次陷入这种境地。
容厌不再多想什么,他此时还是没有多少力气,费力地慢慢站起身,而后便立刻往外走。
他所在的这处是她的寝殿,守夜的紫苏在另一处偏殿前,叶晚晚便应当是在那处寝殿之中休息,她还在。
容厌知道她不喜欢被限制,也绝不可能喜欢这样被他软禁,可是,他此时心中甚至在庆幸,他下了封锁椒房宫的令。
她走不了。
他折回寝殿之中,用冷水冲去脸上过于明显的血痕,他肤色白,这样的模样太过吓人。
回宸极殿路上,至少不能让人看到他在椒房宫流了那么多血,不能让人有机会攻讦她。
紫苏听到寝殿传来的动静,立刻打起精神,走到庭院前,便看到陛下还是穿着昨日的衣物,衣料褶皱凌乱并不平整,脸色苍白,睫毛上还挂着水珠。
还没等她行礼,容厌便已经出了椒房宫。
回到宸极殿,他叫人备了水,脱下身上浸血的衣袍,而后慢慢将自己身上还沾着的血迹清理干净,最后换上整洁的衣物,他又成了往日那个渊渟岳峙的帝王。
容厌浑身疲惫着,却又清醒地睡不着,更没有什么胃口,去到御书房,批完今日的公文,便又去了酒池。
今日没有什么人可以杀。
他沿着石阶往酒池中走,一直到长靴踏上积着薄薄一层酒液的那一阶,才停下。
这里灯火通明,嶙峋的酒液中映出一张极为苍白的脸。
浅色的瞳眸清冷没有光泽,唇瓣上两处齿印已经不再流血,暗红的痂结在血色浅淡的唇上,颈间肿起两片红印,残破地有种触目惊心之感,容色却不减,平添了几分另类的蛊惑。
他看着酒液中这张脸,出神地想。
他之前还想过,就算只论这皮囊,她也不应该有了他还对裴成蹊念念不忘。
可裴成蹊有和她师兄相似的眼睛,于是他便可以轻易将她的目光夺去。
容厌有一刻甚至在想,若是她师兄真的死了、死透了,那他也像她师兄一些也好,她便也能对他目不转睛。
可下一瞬,他垂下眼眸。
裴成蹊的眼睛像她师兄,他对于她的价值便只是那双眼睛,和裴成蹊这个人无关。
幸好,他和她师兄不像。
第47章 乌夜啼(二)
今日是中秋, 饶温走进酒池,来到台阶上,将容厌最近需要服用的药丸递交过来, 汇报完今日需要让容厌知道的消息, 他迟疑着提出告假, 今日他想出宫。
容厌没有问为什么, “嗯”了一声便允了。
饶温松了一口气,眼眸中也自然地露出一点儿笑意。
他看到陛下随意地低下身,坐在台阶上, 拨开药瓶的木塞。
陛下这些年一直靠着吃药压制着曾经被灌下的诸多毒药,这么多年, 太医令尽心竭力, 却也没有法子彻底将毒性化解, 如今得知,皇后娘娘居然有能解决瘟疫的精湛医术……
那她总归能试着为陛下解一解?
可他却没有听到半分苗头。
饶温离开之前,还是忍不住道:“您如今还是只由太医令诊脉,目前用的这药禁忌太多, 严苛地限制您另外服用任何药就算了,还只能压制毒性,连头疾的疼痛都缓解不了……您就,没请娘娘为您试着解一解毒?”
饶温不知道的是, 他身体里刚又添了新的毒药。
容厌将药丸倒在掌心一粒, 他看了看掌心这深褐色近乎于黑色的苦药,明知道禁忌是混吃, 他近日中了叶晚晚下给他的毒, 如今不能再直接不经处理地服下这药,他却还是拈起送入口中。
苦涩在口中化开。
他淡淡道:“没有必要, 用不着困扰她。”
饶温皱了皱眉,叹一口气,却也不再多说什么,便告退离开酒池。
容厌将手肘撑在屈起的膝上,支颐看着眼前的酒液。
酒气醉人,他的衣摆随着他坐下,垂落到脚边,酒液浸湿了一截下摆,湿润渐渐往上爬。
许多年前,先帝还在时,大大小小的节日都会举办宫宴,酒池一年四季歌舞不休,为了能让他有机会搭上朝中大臣,先帝不惜把本就不好的名声作践到人人叹息。
后来,楚太后执政,大小节日,便都按着楚氏的规矩来。
中秋节时,楚后会召来族中几个小辈,陪在她身边,也算与家人相聚了一遭。
那个时候,他便独自被关在暗室里,有时被锁着,昏沉不醒,有时候,便听着外面和乐亲近的笑语。
掌权之后的中秋节,他想看人多热闹点儿,便办场宫宴,心烦时,便谢绝觐见,将所有人拦在外面。
昨日,他还以为,他有了皇后,今年的中秋会有所不同。
口中的苦涩慢慢淡去,却转为盘踞在心口,不再散去。
容厌低眸又看了看手中的这药瓶,而后将这瓶药随手扔进了酒池中。
那么多年,这又苦又难吃的药,他早就吃够了。
他慢慢往后仰倒,躺在石阶上,和过去许多年一样,石阶的棱角硌着他的身体,微微的疼痛,在氤氲的酒气之中,放空所有思绪,什么都不再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