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厌先下了马车,而后在车下伸出手。
灯火交织,橘金的光芒照亮整个天地,他仰头看她,眼眸温和,琉璃般清透的色泽被暖色的光辉染透,像是最香甜醇厚的陈酿。
晚晚站在车辕上,乍然看到眼前的容厌,微微怔了怔。
他安静在车下等着。
她看了眼他摊开的掌心,抬手将自己的放上去。
容厌另一只手揽住她腰身,将她从车上抱下来,而后极为自然地俯身帮她理了一下裙角。
他是大邺的君王,却为她做这些事。
晚晚长睫颤了一下,没去看他,松开手,仰头去看头顶悬挂的华灯。
长长好几列花灯,将这一条街的上空都覆盖完全。
好漂亮。
这比江南庙会时的花灯要多太多,猜灯谜的摊子也随处可见。
过去,总是师兄带着她去猜灯谜,师父难得和蔼地看着她放开了去玩,跟在后面,为她和师兄的玩闹付银两。
师兄总是说,难得能让师父付银子,于是两个人非得要将整条街都玩一遍、吃一遍,打包回去也得玩到尽兴。
如今师兄和师父都不在了。
晚晚看着一盏盏花灯,猜过一个个灯谜,赢到的便交给容厌,容厌手中拿不下了,便让一两个暗卫现身,一起拿着。
一直到街尾,她看到一个摊子,是卖各种各样的面具。
容厌跟上来,陪在她身边。
晚晚一个一个看过去。
大多是民间扮作神佛的一些面具,将人的整张脸遮住,也有几个是单独挂在最上面的,只是遮住上半张脸,有银色的,也有金丝缠出来的,精致巧夺天工。
晚晚看了一会儿,从里面仔仔细细看了一会儿,递到容厌手中一个,道:“我想要这个。”
容厌取了银两买下,看了眼晚晚递到他手中的这个面具。
金色的材质,金丝佐以宝石,向上盘绕出羽翼状,精致而张扬。
晚晚拉着他的衣袖,慢慢在街上走,道:“容容,这是给你的,我想看你戴上这个面具。”
街上许多人也戴着各种各样的面具,听到她又叫出那两个字——
避暑路上她胡乱给他起的一个名号,容厌唇角弯了一下,停下脚步,拐到一处空地之间。
“给我的?”
晚晚从他手中将面具拿过来,而后踮起脚,想要去为他戴上,甜言蜜语一点也不吝啬:“是啊,我看到第一眼便觉得,这个面具真漂亮。陛下美貌世无其二,戴着一定更好看。”
面具漂亮是漂亮,却也挑人,这样的金色,若是肤色不够白皙,戴面具的人便会显得黯淡。
容厌忍不住笑出声。
相貌而已,真想要夸他,夸什么不好,非要说他相貌美。
他低下头,身子微微弯了些,让晚晚不用太费力地踮脚。
晚晚慢慢将面具后面的绳结系好,而后松开手,往后退了两步去看。
容厌唇色红,发色漆黑,容貌浓艳,若是银色,在他身上会显得过于素淡,张扬一些的金色,便与他相得益彰,不仅没有半分俗陋之感,反而让这面具也多了几分高贵凌厉。
他戴这面具果然很好看,金色的质地让他的肤色更显白皙而温润,增添了几分神秘的蛊惑,上半张脸被遮住,面具下缘堪堪遮住他鼻尖,露出下半张脸。
唇形漂亮,颜色红润,下颌的线条清晰而流畅……
太像了。
容厌随意地直起身子。
她想看他戴这浮夸的面具,他也没有什么放不开。
晚晚看着他的眼睛一眨也不眨,眸光温软地仿佛盈盈春水,波光潋滟,脉脉含情,美不胜收。
这样的眼神,就好像……她喜欢他,满眼都是他。
容厌喉结滚动了下。
她从未用这样平和而含情的眼神看过他。就像一个温柔的漩涡,让人忍不住沉进去,不想再出来。
容厌忽然明白,为什么裴成蹊那么快会改了心意喜欢晚晚。
裴成蹊有一双和她师兄相似的眼睛,她看裴成蹊的眼睛时,若她眼中也有情意,如此刻一般,就好像被她万分珍重着……
谁能不沦陷于这样一双眼?
容厌血液奔涌快了些。
晚晚将他拉到树后,藏身在人来人往看不到的间隙之间。
她抬手揽到他颈后,容厌顺势低头微微弯下身子。
这回她没有再捂住他的眼睛,直接吻上他的唇。
容厌将她用力搂到怀中抱紧,手背筋络绷紧地明显。
人来人往的喧闹声压下亲吻时滚烫的搅弄声响,四周有暗卫盯着,不会有人过来。可听到偶尔一两声走近了些的脚步,还是让人在这种将要被发现的氛围中战栗。
他太想要她这样的眼神一直看着她。
面具冷硬,偶尔的动作,还会让冰冷的质地硌疼脸上的肌肤。
分开换气的一会儿,容厌抬手就要将这面具摘下,晚晚按住他的手,声音软而柔:“不要摘。”
容厌手顿了顿。
她吻过他许多次,可每次她主动吻他,都会捂着他的眼睛,他还没看到过亲吻他时,她的神情。
这一次戴着面具,遮住了他的眼睛,却没有挡住他的视线,所以这次他能清楚地看到——
当他只露出下半张脸时,她的神情,那样温柔。
看着她眼中情意,是他从未见过的,她对他表露出的情绪。
她搂着他脖颈的手腕戴着玉镯,他给她的佛珠被随便扔进妆奁,一次次换掉的兰花,一次次死去的鱼……
容厌沸腾的思绪中还能保持些许的冷静,这情意,会是对他的吗?
为什么她在亲吻时,总要捂住他的眼睛?
容厌长睫轻颤,心中忽然冷下。
片刻前按捺不住的情与欲此时好似忽然被冰封住。
晚晚再次吻上他的唇瓣,湿润贴合在一起,几乎全然下意识,他张口配合地回应。
容厌顿了一下,闭上眼睛,没有扫兴,安静地将这个吻继续下去。
……
华灯渐落,乘着月色,两人回到马车上,往皇宫而去。
回到皇宫,容厌心神不宁,先送晚晚到椒房宫,而后去了御书房,解下面具,走到一个暗格前。
他打开暗格,从中取出一个封着口未曾打开的密函。
上书二字江南。
这是他在晚晚第二次私会裴成蹊之后,他让人去江南查出来的结果,却始终没有去看到底查到了什么。
他总觉得,有些事情,他去查,不如她来告诉她。实在她说不出口的,他再去自己探查也不迟。
这封信他是让人仔仔细细去查晚晚的过往,或许他做得不对,不应该背后再去私查她,可是……
他拆开信封,取出里面的信件。
一页页看过去,从叶晚晚刚入江南,到她遇上神医,到她成为神医弟子。
他抿着唇,目之所及是她受过那么多的苦。
一直到晚晚改名骆曦之后,他看到,那个与她年龄相差最小的师兄,是她在江南的青梅竹马,出身上陵的世家贵公子,邢月。
容厌眼眸猛地缩了一下,视线凝在那两个字上。
邢月。
他的心脏仿佛落入冰窖,手指止不住颤抖起来,几乎握不住这张纸。
和裴成蹊相似的眼睛……那么多证据指向邢月
——楚行月。
楚太后曾说过,没想到,他这个身体里没有流楚家一滴血的人,居然能有和楚行月相似的地方。
……他的唇形。
一瞬间,痛如锥心刺骨。
第51章 乌夜啼(六)
容厌向来思维极为快速而敏锐, 他此刻却恨起他为什么一瞬间就串起了所有事,想清楚了所有的来龙去脉。
裴成蹊的眼睛,他的唇形。
都只是楚行月的一部分。
这一刻, 御书房中的时间仿佛停滞住, 容厌僵住, 瞳孔缩紧着, 呼吸在这一刻也凝滞。
他不想去想——
为什么她总是捂着他的眼睛吻他。
为什么他主动去亲吻她时,她那么排斥。
为什么他有时候都能看到她眼里的冰冷,可是只要捂着他的眼睛, 她总能亲吻他,一重冰天一重火地, 一时地下一时天上, 让他觉得……
她还能接受他。
叶晚晚, 她对他那么无礼,那么放肆,那么过分。
他不是不痛,不是不气, 不是感觉不到羞辱,也不是一点不会难过。
他没有一次与她真的计较过,从来没有过一次。
她再怎么样对他,他都忍下来了。
可是……
容厌手指捏紧, 几乎听得到骨骼的声响, 眼眸泛起可怖血丝。
可是,他得是他啊, 他不能是别人。
他承受下的那些, 得是作为他容厌所去忍耐。
她怎么可以。
她怎么可以将他当作楚行月的替身,当做一个还不如裴成蹊相似的赝品。
容厌力气一瞬间被抽空, 气血疯狂上涌,头颅眩晕而眼前忽明忽暗起来。
气到极致,他头昏脑胀,额头青筋绷起。
他抬手撑了一下额头,忍不住笑了一声。
楚行月。
楚行月。
他笑起来,眼中隐有压抑不住的疯狂之色。
他居然还被当作是楚行月的替身。
是,他当然知道,楚行月,一等一的风度韵致,光风霁月,和光同尘,面对强权行止依旧从容优雅,不管是得胜还是危难都进退得宜。
她喜欢她的师兄楚行月。
可她知不知道。
她的师兄那么好……是踩着他的骨头、那些年日复一日用他的骨血打磨出来的这些风度。
而他……
到了如今、到了今日他已经至高无上,不再是当初那个只能任人摆布打压的废物。可是,他……居然被当作是楚行月的替身。
直到方才,他还在心疼她,想着应该如何能让她心情好上一些。
他明明不想做最先动心的人,不想做付出更多的那个人,不想做感情被牵制住的人,他一边挣扎一边沉沦一边怜惜一边心动,他不想去做的如今全都做了,已经接受他就是那个更用情的人。
他甚至都已经想好了,就算她就是喜欢不了他,他该怎么平衡他和她两个人的欲求,他不舍得让她一辈子那么多年郁郁寡欢。
多么可笑。
容厌低笑出声,笑声越来越大,到最后大笑起来,笑到眼前发晕,一片黑暗。
头颅的疼痛几乎要撕裂他的头骨冲破出来,身子摇摇欲坠。
气到极致,身体里的毒性被疯狂翻滚的气血激发出来,他浑身颤抖起来,却已经感受不到几分身体上的疼痛,思维快速涌动,身体却几乎要昏厥过去。
叶晚晚,叶晚晚。叶晚晚……
容厌头痛欲裂,眼眸血红,猛地挥落长案上的奏折密函,咣当一声,砚台笔洗悉数被打落,名贵的玉质碎了满地。
他从下方抽出一把匕首,抬起手臂直接割下去。
衣袖被割碎,裂锦之声尖锐刺耳。
一刀落下,紧接着又是一刀。
鲜血涌出,尖锐的疼痛猛地扎进脑海,逼他从混沌中又得了几分清明。
随着血液快速涌出,他身体越来越冷,融进血中的毒性也稍微平缓下来一丝。
容厌没几分力气地伏在长案上,一双眼眸疯狂到极致,却忽地冷静起来。
都去死吧。
一个都别活着。
-
晚晚回到椒房宫,解下沾了尘的狐裘,将寝殿之中的熏香换成更舒缓些的味道。
沐浴前,她卸下发间的珠翠,将手腕上的玉镯摘下,放回到妆奁之中。
她余光扫过白日里,容厌给她戴上的那串佛珠。
晚晚没什么表情,看向窗外。
冬日里,外面的银杏都已经落完了叶,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黢黑的枝桠间,明月挂在其中,窗边,月牙形的碧玉随着寒风而轻轻晃动。
冷风搅乱寝殿中的暖意,吹动她的长发,将她裸露在外的脸颊脖颈吹得泛起凉意。
晚晚关上窗,抬手轻轻抚摸了一下那块月亮。
容厌知道她寝殿中喜欢放置一些和月亮有关的物件,便也为她准备了一些。
这块碧玉已经是当世罕见的一大块美玉,被精心雕刻出来,那么漂亮的水色,里面却还是有细微到近乎看不出来的几点瑕疵。
能握在手里的,哪里能有无缺无憾的。
只有明月在天上时,才完美无瑕。
她喜欢无暇的月亮,可完美无瑕的明月,她也永远、永远得不到。
就像她想要的,从来也都得不到。
晚晚放下手。
她没再去看殿中大大小小的月亮,沐浴后,回到床上便熄灭了灯先去睡。
寒夜无声。
晚晚一觉睡醒,眼前还是漆黑一片。
和往日不同,她没有在另一个人怀中被紧紧抱着,身边没有人。
晚晚睁开眼睛,起身下床,看到守夜的宫女,出声问:“几时了?”
宫女恭敬道:“回娘娘,如今已经是四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