宸极殿和椒房宫的建筑格局差别不是很大,内里的陈设和纹饰却截然不同。
宸极宫黑金的底色冰冷华贵,容厌从前习惯了这样的配色,如今他习惯了另一处,再回到这里,心绪低沉却也平静。
支摘窗开着,边沿垂挂着一滴欲落不落的水珠,不知道是夜间的雨水,还是霜寒的露水。
这一滴呈现拉长球型的水滴,映照着冬日浅金色的晨光和霜绿的中庭,这般微小,却有种芥子纳须弥的广大之感。
容厌很累,倚靠着窗台,视线凝在这滴水珠上,便什么也不想再去思考。
这滴水珠落下,便等着下一颗凝成。
容厌没有伸手去接。
他原来也可以这样平和耐心地,等下一颗不知道能不能再汇聚出来的水珠。
天色大亮,朝阳已经爬上半空,日光大盛。
没有下一滴了。
命途大概总是错过和失去,得到总是太少,他总要接受。
饶温传达下命令,又折回宸极殿,问道:“陛下,明日开朝会吗?”
容厌好一会儿没有回答,许久之后,才道:“年假未过,有事上奏折,天大的要紧事,来御书房面见。”
饶温面上微有讶异之色。
实在是……陛下这样,有些不如往日勤勉的模样。
不过,三年多的夙兴夜寐宵衣旰食,如今只是松懈一些,不召开大朝会而已,也算不得什么大事。饶温没有多问,又有一名小黄门端着一面托盘进来,托盘上是一碗药。
深色的药汁苦而涩,碗沿腾起的白气袅袅上升,寝殿中很快便被这种苦意填满。
小黄门将药碗放在容厌手边的长案上,便低头退下。
药碗上清晰可见的白雾越来越浅淡,直到热汽快要散完了,外面传来唱声。
是晚晚回来了,还有,张群玉。
晚晚和张群玉又见到了。
容厌长睫颤了一下,却还是看着原本那滴水珠所在的位置,没有回头。
两道脚步声一起走进寝殿之中,晚晚走在前面,步伐轻盈平缓。
她其实很少掩饰情绪,心情不好时,脚步都是沉的,心情不错时,每一步都轻快。
她此时心情应当很是不错。
容厌忽然就想起,几个时辰前,他浸泡在酒池之中,为什么最后还是爬了出来。
太不甘了。
容厌可以以任何一种方式被人杀死,斩首、分尸、凌迟,死在战乱、宫变、阴谋中,或者再如何惨死都可以,唯独不应该自绝。
他一辈子没有输过,除非死去,便不会中途退场。
和叶晚晚之间,一直以来积攒的怨、恨、苦楚,源自爱意,却在不断加深两个人之间的鸿沟。
他是爱她的,即便,已经彻底明白他得不到她,他也是爱她的。
放不开,忘不掉,那就,爱吧。
他对她的爱意,与她无关。
她不回应,哪怕弃如敝履,也没有关系。
还有将近两个月,不是吗?
或许他还可以改变许多事。
饶温看到张群玉,小声打了个招呼,“辛苦了。”
张群玉想起一夜又一日半始终没有放松片刻,他无奈地抬手捏了两下眉心,往后退了一步,与饶温并肩道:“这图,陛下怎么说?”
饶温简短将容厌晨间写下的批复复述出来:“图会拓一份送去边境,不过作战上,这两张图不是关键,要处在金帐王庭派出的将领身上。”
张群玉想了想,这两张图或许本就是金帐王庭意料之中的,既然极有可能你知我知,作战过程中便断不可能依赖这两张图。容厌是要借这两张图再去设计离间金帐王庭的两个将领。
另一个要紧之处……便是如何对待献图之人,楚行月。
饶温又说了些旁的政事,便道:“陛下先前吩咐,你今日可以回府休息。”
张群玉点头,没有再问楚行月如今处理,忍不住笑了出来,“谢陛下体恤。”
他没再多留,便离开宸极殿。
容厌靠在窗边,神色淡而倦,自始至终没有看过来,也没有说话。
饶温也很快告退,带走了剩余的宫人,寝殿之中便只剩下容厌和晚晚二人。
晚晚绕过隔断的屏风,走进里间之中,一越过坐屏便看到,容厌只穿着中衣,靠在大开的窗前,没有戴冠也没有束发,流泻而下的乌色如垂坠的绸缎。
窗边影绰的光线落在他苍白几乎透明的面色上,呈现出一种脆弱而摇摇欲坠的哀艳之美。
容厌貌美,她一直都知道。有时候,当他没有露出那些让人讨厌的强势狠厉神色时,比如此刻,他的美貌甚至会震撼她。
晚晚站在原地,静静看了一会儿。
尤其这般脆弱模样,像是无声的引诱。
容厌知道她在看他,却不让自己回头看她。
晚晚的视线慢慢从他脸上往下移,划过他严实的领口。
今日施针,她似乎看到他锁骨上的伤疤用了药,已经浅了许多。
他的身体,疤痕即便去不掉,也足够好看。
晚晚视线最后落在他面前的那碗药上,上面已经没有热汽,却还没有动一口。
他真的不是一个好病人。
他所作所为,她再好的医术,效果也不会如预期所想。
她问道:“不喝药吗?”
容厌垂着眼眸,“不想喝。”
晚晚看着他的脸,心情还不算差。
容厌淡淡解释,“太苦了,我不想喝。”
晚晚神色僵了一下。
“你还嫌苦?”
容厌“嗯”了一声。
当初他扔掉抑制毒性的药,也是不想再尝那种苦味。
“太苦了,咽不下去。”
晚晚道:“你不是还要给我试药吗?之前不是眼睛也不眨就能用完一碗药,今日这点苦都咽不下去?”
容厌抬起眼眸看她,“毒药也有无色无味的,我可以试那种。不到两个月了,我不想总是吃药。”
晚晚淡淡看着那碗药。
这碗药不用,他就得用一辈子的药。
晚晚走近过来,淡淡的药香驱散了那股苦意,容厌看着她走近,眼睛眨也不眨。
她抬手探了一下碗壁,药已经彻底冰冷下来。
容厌顺势抬起手,牵住她垂下的衣袖一角。
这样含蓄的一个动作。
他和她最开始时……也不曾那么含蓄过。
晚晚顿了顿,和衣袖牵连的手腕,忽然有些难耐的痒。
她垂眸去看他的手。
修长的手指根根白皙,手指曲起的关节也秀美,指尖还剩一丝淡粉。
他忽然道:“我不是想与你置气。”
容厌微微仰头看着站在他面前的晚晚,一眼就能看出的认真,“我只是,不想再用那么苦的药。”
晚晚耐心道:“我先用针不过是让你尽快退烧好受一些,若不用药,你再烧起来,这不是什么简单的事。”
容厌笑了笑,道:“死不了,不用管我。”
晚晚道:“死得了呢?”
他的身体情况,如今她比他清楚。
容厌笑意清淡,“人各有命。”
他是一直以为,他身上的毒无解吗?
晚晚顿了顿,没有说她会为他解毒。
她没同他说过她可以解,而先前,他所得知的,一直是他无解。
晚晚从外面找来一个宫人,说了几句如何用冰糖和甘草处理这碗药,又让人去御膳房找甜到一口就腻的糕点吃食,一起拿过来。
容厌听着她的吩咐,垂眸看着被他握住的她的衣角。
他好想,好想沿着这片衣角往上,抱住她,牵住她的手,感受她肌肤的细腻。
想抱她,吻她,做尽一切亲昵相爱之事。
他轻轻握着这片衣角,眼眸不曾抬起。
晚晚坐到他身边,随着她的动作,她的衣角从他手中抽出、离开。
容厌怅然片刻,很快站起身,去将另一个案几上摆放着的茶具移到窗边的这张长案上。
他搬动茶炉时,身子顿了顿。
晚晚看过去。
他重新调整了姿势,将茶炉手柄卡在手臂上,借着一个省力的姿势,才将这茶炉搬起。
容厌已经虚弱到了这种地步。
回到她面前,他熟练地用火折子点燃茶炉下的炭火,挽袖煮茶,轻轻唤道:“晚晚。”
晚晚应了一声。
容厌垂着眼眸,良久,才想好如何开口,道:“楚行月,他的事,接下来需要处理了。如今是我为君,他就是楚氏剩下的将死之人。可他献图有功,理应网开一面。这一面有多大,是我说了算的。我是想要问你,你不想看到我做什么,或者说,你想要他如何。”
晚晚眼眸中有些讶异。
他还会问她?
容厌道:“我原定放他出天牢,软禁于上陵,着金吾卫与暗卫监视,他若有异心,便再行处理。”
晚晚心有些乱,手指收紧了一下,“我说如何,你便照做?”
容厌淡淡道:“自然。”
晚晚有些难以理解,“我和师兄的私情,在你和他的权力争夺之间没有什么需要牵扯的地方,你问我做什么?”
容厌眼眸弯起,微微一丝笑意,他猜到她可能会这样说。
“晚晚,你那么好,我怎么连想做个昏君都做不成?”
晚晚扯了扯唇角,没多少开心的模样。
容厌轻声道:“晚晚,我愿意和你商量,我信你。你的选择,哪一种我都可以接受。你和我的时间不多了,我只是,不想再做有可能让你伤心的事。”
第72章 相见欢(二)
容厌那句话说完之后, 寝殿便陷入了一片寂静之中。
晚晚从未想过,容厌能为她到这种地步。
他好像真的能克制住所有让她不高兴的地方,只想爱她, 取悦于她。
晚晚垂眸看着眼前茶水飘渺而上的雾气, 却没有抬眸再去看他。
为什么都是他呢?
让她失控的是他, 让她坠落的也是他, 她知道他的高傲和自我,可最终,真的能为她做到不顾惜自己的, 居然还是他。
怎么偏偏,都是他呢?
千头万绪, 没个清楚。
容厌安静地为她煮茶, 他如今太过虚弱, 单手提起小壶时,手指关节都用力到泛白。
他走神了一下,气力不济,水壶险些从他手中滑落, 另一只手立刻扶上去,茶水倒是没有洒出来一滴,可直接触碰上壶身的那只手,瞬间红了一片。
晚晚看着他将茶水倾入茶海之中, 左手从掌心到指腹, 红肿的痕迹清晰又明显。
他身体里的毒,没有疏导, 没有抑制, 正在慢慢毁掉他的健康和寿命。
不过,药方和解毒的思路她早就想好了。
等宫人将那碗药送来, 她会逐渐泄出他身体里的毒性,先泄下,再由太医令为他补养。
若他配合,他会摆脱这些年一直折磨他的头疾和毒素,平安终老。
到此为止,这也算不错的结束。
容厌为晚晚斟好茶,没有理会红肿起来的左手,继续倚靠在窗边,看着窗外的风景和云天。
她距离他那么近,却又好像隔了千山万水。
他转眸看了看她,忽然道:“若有一日,我要死了,你会回来看我最后一眼吗?”
晚晚这回连他亲手煮的茶也没喝,低眸看着茶水上的热气,看自己衣袖上精细的纹路,好像没有听到一般。
容厌听不到回答,轻笑了一下。
“若有一日,我将要死去,应当是看不到你的,我自己想一想也是……不过,我记性很好的,我会记得你的模样,不会忘记,直到我死去。”
晚晚轻声道:“一辈子那么长……”
“一辈子再长,全天下也只有一个叶晚晚。”
容厌声音淡而平缓,晚晚微微怔愣了一下。
他,也会说这种话……
太不可信、哄人的甜言蜜语。
他身子稍倾,靠近了她一些,晚晚倏地攥紧了手指,往后不动声色远离。
容厌认真道:“晚晚……”
可不可以再敷衍他一些,像最开始那样,对他好一些,让他就算最后是再不好的结局,也没有那么不甘心。
可不可以在最后两个月,先放下过往对他的成见,好好看看他……
他这些话全都没有说出口。
毕竟,这似乎有些为难她了。
他垂下眼眸,轻声道:“茶快凉了,不喜欢了吗?”
晚晚攥了攥袖口。
茶的味道还是一样的,只是他不一样了。
先前他总能有各种各样的方式让她不开心,能让他动手伺候她片刻,也能舒心一些。
可眼下……再由他这般伏低做小,也不合适。
门外小黄门敲门道:“陛下,娘娘,药好了。”
晚晚如获大赦一般,立刻让人进来,将药端上来。
药汁经过甘草和冰糖的处理,此时深褐的颜色稍稍透明光泽了些,旁边摆放着几枚糕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