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泠跟在两个骂骂咧咧急着要出城的人身后,检查时,那两个男女一会儿哭一会闹,一会儿又和守城的侍卫絮絮叨叨说着家里人生病的破事,令人烦不胜烦。侍卫不耐烦地连忙打发那两个人走。
云泠接着上前,一把主动用力掀开自己的帷帽让侍卫看,哭哭啼啼的,“我……我生了大病,大夫说治不好让我回家,咳咳……”
那张脸惨不忍睹,侍卫立马嫌恶地捂住了嘴鼻,飞快让她出了城。
云泠离开,跨过城门最后一块土壤时顿了一瞬,接着重新抬腿毫不犹豫地往前走。
来到一个僻静处,提着的心终于重重落下,抬头看着湛蓝广袤无垠的天空,不知为何竟突然有些眼酸。
虽然处心积虑筹谋了那么久,但其实她也想过以太子的权势滔天,缜密城府,她也没有完全的把握能逃离。这其中任何一步出了差错,等待她的就是万劫不复的地狱。
当真的出来时,连她自己也些恍然不敢置信。
用力深呼吸几下。
以后,她要为自己而活,自由自在,天高任鸟飞。
身后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云泠转过头,看见琳琅已卸下钗环,换了一身青色粗布衣裳,手里拿着一个小包裹,看着云泠:“阿泠,我为自己赎身了。”
“冬冬死了,家里一对吃人的父母回去只会把我再卖一次,再无我容身之地。路途遥远,我跟你一块好吗?”
——
新政推行尤为顺利,且初见成效。
大力提拔有才之士,减赋税,重培军队,肃清军中不正之风。
太子在朝中威望一日高过一日,手段冷酷不近人情,一手遮天,无一人敢有微词。
且不知为何,这些时日的太子脾性越发暴戾。
问及原因,连大太监安忠都讳莫如深。
只有少部分人打听到一点消息,恐怕与原东宫尚宫有关。
原本是太子身前最受宠信的女官,情分匪浅,竟然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一个小女官,竟然在太子眼皮子底下敢逃跑,简直是不要命了,太子自然怒不可遏。
……
谢珏一身冷意从书房出来,安公公连忙拿着外袍跟上。
不远处,裴远拖着一个瑟瑟发抖的小太监走来,“殿下,属下无意间发现这太监手里有一支金钗,并不是宫中制品。看着反倒是像当初在青州时,张晃林赠给云姑姑的。”
那些东西看姑姑喜欢,都留在了她手里。裴远曾经看云泠戴过一次,便有了印象。
“拿过来。”
裴远立即将那支金钗呈上。
谢珏把握着钗身,双花并蒂缠枝的金钗,工艺独一无二,她说过很喜欢。
他对这些女人的钗环不甚了解,便干脆都赏给了她。后来想着她既喜欢首饰,从私库里让人挑了好些贵重的好看的赏给她,她一一欣喜收下。
小太监吓得屁滚尿流,连连磕头,“殿下饶命殿下饶命,这是奴才从别人手里买的,不是偷的云姑姑的。”
裴远道:“属下已着人调查清楚,这金钗还有几副头面都是……云姑姑去观云寺前,偷偷让一个小太监去交易所卖的,换了许多银钱。”
换钱……
怪不得。
谢珏无声轻哂,她本就是早做了打算,盘缠怎会不备。
“城门守卫可有消息?”
裴远顿了下,摇头,“是属下无能,抓了好几个急着出城的女人,都不是云姑娘。”
他一向耿直,“连查三月都毫无痕迹,恐怕是云姑娘,早已经出城了。”
夜色空寂。
“早就出城了……”谢珏眼眸沉沉,忽地邪佞冷笑一声,
“那就各州县府衙通通下通缉令!”
将那支金钗收下,转身离开,往曾经云泠住过的院子走去。
安公公忙不迭跟上。
半年未曾住人,这院子时时有宫人打扫与以前并无二致,推开门,长久没有住人的房间散发出一丝潮气。
谢珏抬腿走进去,里面的摆设丝毫未动。来到她的梳妆台,打开妆奁,一眼便看到里面全是他赏给她的首饰珠宝,一颗圆润的夜明珠在暗色里发着温润莹莹的光芒,在空荡的房间里显得孤独而耀眼。
他赏给她的东西,她一件都没有带走,连那幅观松图也被她放在了观云寺的房间。
他送给她的东西她既一件也不要,就更没有放在心上过。却在他面前表现得欣喜万分,爱不释手。
为了让他允她去观云寺,她亲手给他做了一个荷包,甜言蜜语,都是为了迷住他的眼,让他以为她对他深情难抑。
乃至她到观云寺半个月一卷亲手抄给他说是为他祈福的佛经,都是她调离两个暗卫的计谋。未曾有过一点真心。
忆及此处,谢珏狠狠闭上眼。
握住金钗的手指一点一点用力握紧,将那支金钗直接捏扁。
什么昭昭我意,什么怕他身负骂名,堵住朝臣的嘴。甚至连公主落水一事,她故意不拦也是算好了要受罚,然后顺理成章地提出这一切。
从头到尾,她一言一行,苦心孤诣,真情切意,全是在哄他!
多么完美的计谋。
竟敢愚弄他至此!
谢珏用力把那个妆奁挥落。
安公公上前,“殿下息怒啊!云姑姑——”
“住嘴。”谢珏厉声制止,眼里是令人胆寒的狠戾,“以后谁再敢在宫里提她的名字孤就杀了他!”
安公公心下重重一跳,颤声道,“是。”
黑沉的夜色铺天盖地笼罩下来,安静的房间里一片死寂。
“她该死。”谢珏低着头,手背青筋暴起,缓缓从齿缝吐出这几个字。
“她敢骗孤,”
隐在夜色中的侧脸晦明晦暗,谢珏眼底情绪阴鸷,语调森冷,一字一句,
“不管她逃到哪,千山万水,天南海北。再落进孤手中,孤要她千刀万剐,生不如死。”
——
三年后。
泽州。
充满烟火气息的早市,一个相熟的大娘掀开刚出笼热乎乎的包子馒头,招呼云泠,“沐娘子,可让你赶上了,这刚蒸上来的馒头最软最甜了,要不要来两个?”
云泠走过去,笑了笑说,“多谢王大娘,给我包两个吧,再来两个包子。”
为了出门在外方便,也为了避人耳目,云泠化名叫沐昭,是个王府放出来的婢女,年岁往上加了五岁,对外称今年二十五,嫁过人,丈夫早亡,和姐姐一起相依为命。
泽州离京城千里之遥,天南海北,那些东宫的幽幽岁月早已离云泠远去。她不再是皇宫的云尚宫,也不是太子的侧妃,只是一个经营云意坊的寡妇沐昭。
她现在的生活顺遂而安宁。
也是从未有过的自在。
“哎。”王大娘动作利索地捡出笼中白白胖胖的包子馒头包好给她,又喜气洋洋地说,“昨儿个我儿媳生了,大娘多送你一个,一起沾沾喜气。”
“真的啊。”
云泠也一脸欣喜,把铜板放进王大娘手里,“那恭喜王大娘了!”
王大娘笑意满满收下钱,热情邀请:“下个月有空来家里吃满月酒啊,我家老头子准备称两斤猪肉呢,街坊邻居都来。”
这个沐娘子皮肤白皙,眼睛像蓄着水似的,温温柔柔,长得实在好看,她看着都喜欢。两年前来的泽州,在城东开了一家云意坊,专卖胭脂首饰。原本是个外地人,还恐怕她生意做不起,不成想这沐娘子是个手段圆滑周到的,不到两年就将这云意坊开得有声有色。
又因是王府里出来的人物,见识多,出的首饰花样都是京城传出来的,又新奇又好看,惹得这泽州的小娘子们争相购买。
之前她儿媳妇大肚,沐娘子还送了支钗呢。
泽州离京城两千里,路途遥远,多稀罕来了个王府里出来的娘子。
这两条街的街坊们谁不知道,这沐娘子虽是个寡妇,但长了一副花容月貌,看着便温温雅雅,安静秀气,对谁都客客气气的。价格又公道,大家也都愿意去她的铺子里买东西。
再加上这沐娘子不仅识文断字,还写得一手娟秀好字,熟知各种规矩礼仪,一看就不是个普通的丫鬟,恐怕是曾经王府里得用的。连刘知县的夫人都请过她去问过王府的规矩和章程。
不过千万别因为沐娘子是个温柔美貌的寡妇就以为好欺负,她的云意坊可是花重金聘了好几个身手强健的打手,谁也不敢在她门前闹事。
因着云意坊这两年生意蒸蒸日上,不少眼红的东家以及垂涎美色的地痞无赖时不时上门闹事,沐娘子便花重金聘了这强健的打手,再也无人敢随意闹事。
铺中安稳,现在这云意坊沐娘子便很少出现,大多数时候都是她姐姐在打理。
要说她姐姐也是个长袖善舞的人物,不管是谁在云意坊闹了不快,她都能安抚得漂漂亮亮,再一人赠一朵自己亲做的绢花,不快的小姐们往往就和和气气地出了门。
只是年轻的时候被情郎伤了心,一生未嫁。
总的来说,这两姐妹父母双亡又命途坎坷,能从家乡来到泽州也是不容易。
……
云泠买好了早饭回到家中,琳琅也已经起床了正在洗漱。
她现在叫沐冬,说想带着妹妹的名字一起活下去。
看到云泠回来,笑着说,“刚才隔壁巷子的书生又来了,还拿了两包点心过来,说是一大早买的。”
云泠把早饭放在桌上摆开,头也没抬,“你没收吧?”
沐冬摇头,“当然没收。”
“但是人家说了,他可是堂堂正正的读书人,未来的秀才,举人,考中功名也就是几年的事。他不嫌弃你是个寡妇,也不嫌弃你一天到晚在外面抛头露面满身铜臭。像他这样有容人之量的读书人愿意接纳你,你就好好考虑一下吧,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沐冬听到这些话就来气。
但在这个民风之下又不得不承认这个迂腐的读书人杨不功说得对。
一个女商人,还是个寡妇,能有多少人愿意娶回家?而这杨不功也还不是看在她们家中富裕云泠又貌美的份上,才几次三番‘屈尊’上门示好。
除了这种心思不正的读书人,还有个不学无术的知县公子经常来招惹,云泠也怪倒霉的。
云泠并不在意,叫沐冬一起过来吃早饭,给她夹了一个包子,“阿姐别想那么多,也别听他的话。”
“寡妇也不低人一等。莫说寡妇,只要堂堂正正靠自己都不会低人一等。”
她也没想过嫁人的事,要不然当初也不会以‘寡妇’的身份示人了。
沐冬有时候觉得阿泠的想法与所有人都不一样,但又觉得这样想也没什么不对。
咬了一口包子,又想起一件事,“对了,这些日子我也在帮你留意,还是没什么消息。城里的老乞丐都问过了,没谁见过你那个平安符,十几年前走失的女孩和你都对不上。”
她们来这泽州两年,该问的都问过,该打探的都打探过了,都没打探出云泠的身世。
云泠这些年每路过一个地方都会找人问有没有谁见过那个平安符,均无所获。直到碰到一个年纪颇大见多识广的游僧,看了她的平安符后说,这符纸可能出在泽州一带。
可是来到泽州以后,她们在泽州所有地方都问过一遍,还是一无所获。最后才决定在这梅阳县定居。
“算了,这事强求不来。”云泠摇了摇头。
就算找不到,她也尽力了,没什么可遗憾的。
吃完早饭,沐冬从屋子里拿出几包芽糖,“一个老顾客送的,你带给那群孩子——”
话没说完,外面就有人在用力敲门,
“沐娘子在吗?知县夫人有请。”
第42章
一大早的,也不知知县夫人找她何事。云泠上好妆换了衣裳随来传话的小厮去了刘知县府上。
一进刘府,见到两个穿着鹅黄色衣裳的小姑娘在一起玩耍,一个年纪十六岁,另外一个十四岁,再过一年就要及笄了,相貌都随了刘夫人,娇俏妍丽。刘知县和夫人生了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女儿容貌都上佳,只是这儿子便随了刘知县了,胖嘟嘟的颇为壮硕。
在这梅阳县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公子哥,好在人倒是不坏,只是有些流于表面的……浮夸。
说曹操曹操就到,刘岱急匆匆跑过来,“本公子怎么说今日园中景色突然熠熠生辉,耀眼夺目,原来是沐娘子大驾光临。”
摇头晃脑,“沐娘子雪肤花貌,好比天上的小仙子下凡,来净化我等的眼睛才是。”
云泠已经习惯了他这副做派,刚开始还会觉得汗颜,现在听完已能面不改色,福了福身,“刘公子。”
刘岱立马说,“跟本公子还客气什么,好吧,虽然本公子是这梅阳县最有身份,最俊俏的公子哥,但是我平时是很平易近人的,你大可不必紧张。”
云泠只默默点了点头,并不多言。
刘岱又问,“沐娘子一大早怎么来刘府了?不会是来找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