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鸣玉道了句“多谢大人”,抬眼快速瞥了一眼,看见杨简还站在原位,面上的凉意却更加渗人。
她眼睫颤了颤,迅速收回视线。
宋既明心细如发,自然看见了周鸣玉眼神的波动。
他此刻方想起背后还有个人似的,转过去问道:“杨指挥使,今日没有公务吗?”
他职责所在,几乎日夜守在圣上身边,岂能不知圣上面见杨简,又岂会不知杨家与端王府上那些事情。
这话就是故意的。
杨简半点没有难堪之色,反讥道:“国泰民安,世无贼人恶事,陛下恩赏,允我休沐几日。倒是宋都统,此番出行护卫皇家安全却屡屡有失,不多加反思,怎么倒来此地对个姑娘家动手动脚?”
动手动脚。
周鸣玉想杨简还真是在官场上待久了,攻击起对手来,死的都能说成活的。
她尚算作当事人,只凭宋既明规矩的动作,都说不出“动手动脚”这四个字来。
宋既明面对杨简,脸色也明显阴沉下去。他虽多次受杨简挑衅,时间久了却也知道他人品,此回拿一个女子来激他,实在有些令他不齿。
“你我之间的事,何必牵扯一女子?”
他音调明显冷下去:“在下护卫陛下,未尝有失,今来调查清河郡主坠马之事,亦是职责所在。所作所为,皆坦坦荡荡。倒是阁下,今日赋闲在家,便该多加反省,想想陛下为何有此命令,再想想自己背靠杨家,该如何明哲保身。”
周鸣玉侧目望了一眼宋既明。
一来,是她没想到宋既明居然为她辩白。虽然想也知道不是为她开口,却也算是在保护她女子清名。
二来,是她有些惊讶,杨简因此事,居然被皇帝冷置了?
她自小便隐约听说过今上希望钳制世家的事,却不甚在意,直到谢家火速被抄,半分辩白时间都没有,这才知道此言非虚。
所以,即便杨简坐上这个位置,向今上投效诚心,但今上仍然因杨家对他忌惮。
所以,杨简如今境地,算不得安稳。
周鸣玉想到这里,忽而心中一紧。
杨简身在朝堂争斗之中,这些年替今上做刀得罪了不少人。今上的信任既不够稳,那杨简便有可能随时为自保退守杨家。
他若与杨家彻底同一阵线,那她便无法完全利用杨简。
她原本以为杨简对她尚存情分,也许可以作以利用,但现在来看,无异于与虎谋皮。
她要另想办法了。
杨简听到宋既明居然优先维护周鸣玉,心中不满,却看到周鸣玉神色,忧心起她误会自己此言是暗讽辱她。
他立刻不想和宋既明浪费时间了。
“多谢宋都统提点了。”
他向一旁让了一步:“宋都统今日来查问完了?那不耽误宋都统回去复命了,请。”
他颇有风度地伸手,请宋既明先走。
宋既明却负手,立定原地不动了。
“阁下因何来此?”
杨简理所应当道:“宋都统不是知道吗?这位周姑娘摔落山崖,是我带回来的。我今日无事,来看一看,不行吗?”
宋既明不知是想到了什么,问道:“二位熟识?”
周鸣玉心里七上八下。
她是个姑娘家,又没在这件事里起什么重要作用,糊弄两句,宋既明尚可放过。
但是杨简不一样。他前日亲自救她,昨日回来时恐怕有不少人看见,今日又说来看她,简直就是在危险边缘大鹏展翅。
宋既明岂会放松警惕?
只怕会因此再盯上自己。
周鸣玉看向杨简,想着他万一再说些什么话,自己该如何挽回。
杨简也瞧见了周鸣玉警惕的神情,心里微软,否认了宋既明的话。
“不熟。”
宋既明不依不饶问道:“不熟,何以今日特意来此?”
杨简笑了笑,道:“倒不是特意。是我得知世子与郡主同日坠马,觉得事情可疑,所以来找周姑娘问问此事。”
宋既明道:“这不属于阁下的管辖范畴。”
杨简道:“我与世子自幼熟识,自然对此事关心些。”
宋既明不吃这套:“既是关心世子,就该去盘问当日的随行护卫,或是询问令兄情况。怎么问到这儿来的?”
杨简道:“今晨我去拜访端王,看望世子。世子身边的亲随,我已然问过了。如今对郡主这边情况不明,便来问询一二。我总不能在郡主如此惊惧忧心的时候,还去问她这些话罢?”
他颇耐心地解释完,问宋既明道:“宋都统可还有别的问题吗?”
其实仔细想来,杨简每句话都算不上严谨。但鉴于他与宋既明分处两个阵营,平日里交谈一贯是这样敷衍的态度,所以听在宋既明耳中,一时倒不觉得奇怪了。
宋既明知道杨简来此的目的必然不止是他嘴上说的那样,但他也知道,自己绝对从杨简口中问不出什么别的来。
说到底,虽然杨简如今受圣上冷置,但官位还在,行事确可对他保密,而他也无权多问。
杨简见他沉默,满意一笑,再次道:“既没有别的问题了,就不耽误宋都统时间了。”
周鸣玉站在宋既明身后听这二人交锋,心中早就有些不耐,听到杨简赶人,反倒松了口气。
她心想宋既明问不过杨简,也就只能走了。
却不料宋既明沉默之后冷然看了杨简一眼,而后转头看向周鸣玉,用一种明显缓和了冷硬态度的温和口吻同她道:“周姑娘好好休息,若是方才伤到了腿,我可请太医来重新为周姑娘看诊。”
周鸣玉没想到宋既明有这一出,下意识看向他身后的杨简。
杨简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在宋既明说完这句话后瞬间冷下来。
宋既明看见周鸣玉的眼神游移,正要说话,周鸣玉便道:“民女没事,多谢大人关心,不劳烦大人了。”
周鸣玉实在是觉得宋既明是个麻烦,如果再待下去,不知会如何揣测她与杨简的关系。
所以干脆利落地三连拒绝,希望他能识相点赶紧离开。
但是,她需要打消宋既明对她与杨简关系的怀疑,最起码,不能让他觉得自己是与杨简同一阵线。
再者,她也希望宋既明能把杨简一起带走,因为她如今半分不想见到杨简。
于是她怯怯地抬起眼,目光里带着一点掩饰过的惧色看向宋既明,道:“民女恭送大人。”
她想宋既明这般有眼力,必然能从自己的回避里,揣度出几分她畏惧杨简的意思。
宋既明向她点了点头。
周鸣玉心中一喜,却听他口中道了句“告辞”,便毫不犹豫转身离去。
周鸣玉:!
果然这人指望不了一点。
她眼睁睁看着宋既明走出门去。经过杨简身边时,二人谁都没有侧目多言,只是冷然将对方甩在身后。
杨简看着周鸣玉微微尴尬的神色,这才走进房中。
他口吻凉凉道:“人都走了,还看什么?”
周鸣玉无奈问道:“大人怎么这时候来了?”
杨简诮问道:“怎么?青天白日,宋既明来得,我来不得?”
周鸣玉无语道:“岂敢。”
这话听在杨简耳中,就是她在说反话。
谁都来得,偏他来不得。谁都肯见,偏他不肯见。
杨简心头郁气更重,想今日就不该来,干脆回去算了。
但是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掐断了。
杨简硬生生站住了脚,看着周鸣玉拘谨的姿势,问:“一直站着干什么?不疼了?”
周鸣玉实话实说:“有点。”
杨简于是皱了眉,立时便伸手过来,周鸣玉看见他这动作,连忙道:“不劳烦大人了,我扶绣文就好。”
她抓着绣文躲了下,绣文会意,立刻迈了半步错身在前,挡住了杨简的动作,而后扶着周鸣玉慢慢往椅子上挪。
杨简看着周鸣玉缓慢移动的背影,目光落在那只伤脚上,眉头拧得深了些。
待看见周鸣玉终于坐稳了,他才跟过去。
他原本是想去看看周鸣玉的伤处,看看包扎得如何,但又想到他二人如今身份有别,不是在崖下那样紧要的时候,他已经没什么资格可以这样亲密地撩开她的裙角。
他最终还是没有靠近她,只是坐在了另一边。
“伤怎么样了?”
周鸣玉简单道:“太医都看过处理好了。”
杨简又问:“原之琼带的太医,你确认处理好了吗?”
他毫不避讳自己清楚她与原之琼行踪的事情。
周鸣玉道:“阮当家身边的灵云会医术,当时一直陪在旁边,应当是没问题的。”
杨简目光落在她腿伤,眉头始终浅浅蹙着:“宫里的算计多,千防万防,总有让你百密一疏的手段。”
他报出了一个地址,同周鸣玉道:“回了上京之后,你可去这里找一位龚大夫,重新看看你的伤。”
他又强调了一句:“此人可信。”
此人值得他信,未必值得周鸣玉相信。周鸣玉没打算去,口中只温顺称是。
杨简看她这样子就知道她没打算听。
他手里转着茶杯,突然对绣文道:“我喝不惯这种茶,帮我换一杯罢。”
一旁的绣文心中默默无语:这茶叶是繁记供给皇室的,阮当家那里留了些,知她们出不去,只能一直在房间里,特意叫灵云给送了点过来。
宫中即便圣上也用的是这种茶,他有什么喝不惯的?
这茶方才奉上去的时候没说喝不惯,等人说了一句话,才又抛下这句,摆明了是要把她支走。
绣文看了一眼周鸣玉,周鸣玉直接道:“我们没什么其他好茶。大人不喝,也没有别的可换了。”
她才不愿意让绣文出去,让自己落入和杨简独处的境地。
杨简笑道:“你们当家的这么阔绰?你们平日里,就喝这种御贡的茶叶?”
他悠闲地晃着杯子:“我若是将此事回禀圣上,你们当家的还能这么富贵风光吗?”
周鸣玉狡辩道:“这只是陈年的残茶,与御贡的自然不一样。”
她从灵云那儿得了这茶的时候听过嘱咐,特地将茶叶碾碎了,免得一时不察被人抓住把柄。如今正好拿来做借口用。
杨简于是抓住了她的把柄:“怎么,我喝不了别的,只能喝残茶?”
周鸣玉想起杨简那张毫不矜贵的嘴,从前什么东西都能入口,怎么现在倒挑起来了。
她正要说话,杨简将茶杯放在绣文的漆盘上,对她道:“你们平时喝什么茶,给我就换那种罢。”
这种御贡茶的味道,他在皇帝那里喝多了。只要闻见这味儿就浑身不舒服,总觉得接下来该有什么大麻烦要交给自己。
绣文看了周鸣玉一眼,周鸣玉点点头,她才带着茶杯出去。
杨简顿了片刻,看向周鸣玉,道:“抱歉。”
周鸣玉没懂,疑惑问:“什么?”
杨简道:“我方才针对宋既明,但牵连到了你,是我失言。”
周鸣玉这才想起方才杨简那句话。
她初时被卖到南方时,就被说过故意勾.引主家,难听的话那时听得多了,一句都受不了。如今已经过了太久,她早学会了将有些话左耳进右耳出的本事。
她淡淡说无事。
杨简看着她满不在乎的神色,想到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姑娘家,也许从前在南方经历过很多这样的事。
但那些他一无所知的过去并不是他可以触及的范围。
他即便有心为她讨回公道,也要先看她是否愿意让他知道。
他觉得自己是多说多错,平白无故又将她那些不快的旧事惹出来。
最后只能生硬地问起别的事:“宋既明方才来干什么了?”
周鸣玉想到方才那一幕心里就尴尬,不想多说:“没什么,就是来问问那日郡主坠马的事,确认些疑点和细节。”
杨简满脑子都是宋既明把周鸣玉抱在怀里的画面,此刻见周鸣玉不肯说,哼一声道:“他冒犯了你,有什么不敢说的?”
他心里已经在盘算回去之后如何给宋既明使绊子了。
周鸣玉无语地解释道:“算不上冒犯。是我没站稳,他才来扶我。”
杨简听到前句,还以为周鸣玉是在替宋既明辩解,心里不爽更甚。等听到后半句,立刻将前头的情绪都忘了,问她道:“又伤着脚了?”
周鸣玉赶紧否认:“没有,只是一时没注意,绊到裙子了。”
杨简不大信:“真的没事?”
周鸣玉没说自己方才扑到地上跪了半天的事,只解释道:“真的没事。我这只脚没有使力,没有伤到,最多也只是吓了一跳,所幸最后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