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鸣玉始终垂首,并不冒犯:“民女制衣为生,谈不上什么巧思,是各位夫人气度卓然,才衬得衣衫瞩目。夫人谬赞了。”
端王妃笑道:“姑娘自谦了。吾年轻时,也爱在衣衫首饰上留心,女子品性高洁,平时爱打扮些,不算什么。”
官眷们纷纷称是。
端王妃道:“吾瞧张夫人那身衣裳,袖口十分规矩,虽瞧着宽大,却不碍于行动,绣样也新奇,春天里瞧着神清气爽。吾有一件外袍,正巧是衣袖不便,总不爱穿,今日你既然来了,吾也不劳动旁人,就与你拿去修改罢。”
端王妃爱好之一:喜华服。
一旁有官眷道:“这可是周姑娘的福气,周姑娘可要仔细用心。”
端王妃摆手道:“哎,你如此说,倒叫这丫头紧张。”
周鸣玉没接口,连忙跪下叩首:“王妃这般看得起民女,是民女三生之幸。可民女虽愚钝,却略有耳闻,王妃服制均有规定,不可擅改。民女不过一民间普通绣女,不敢自大,为王妃改衣。”
厅中安静了下来,命妇官眷们缓缓对视两眼,倒见端王妃的面目板起了半刻,又忽而笑了出来。
“倒是个懂规矩的。”
周鸣玉吐了口气。
这位端王妃早早便随端王去了封地,只是因陛下兄弟情深,常随端王回京小住。
周鸣玉略略知道这位王妃的秉性,她私下不爱保持那些端庄的姿态,脾气也算温和,对下宽厚,但也常喜作弄旁人。
她位高权重,半分不晓得,自己那一点捉弄的趣味,落在普通的百姓或者奴仆身上,也有可能变成灭顶之灾。
端王妃爱好之二:小作弄。
端王妃再次命她起身,瞥见她腰间别的团扇,道:“你这扇子,可是自己绣的?”
周鸣玉将扇子取下来,双手平举出去:“回王妃的话,这是民女自己绣着玩的家常东西,不算什么。”
关妈妈意会,取了扇子递给端王妃。
端王妃抚了抚扇面,才见这原是双面绣制,图样却并不完全相同。用线也有讲究,扇面微转,便有流光滟滟,仿佛春风拂枝,好看的紧。
但她线又劈得细,虽知是层层铺就,扇面却并不突兀,仍显得轻巧不已。
扇柄上的流苏更是小巧思,一个小小的玉坠子,虽不是什么上等货,却刻着个活灵活现小兔子,下面坠着三色绿绦,难得的是不显杂乱,反倒生机勃勃。
端王妃喜欢这些新奇的小玩意:“这扇子做得倒巧,你们年轻姑娘家,用着俏丽活泼——周姑娘如今多大了?”
端王妃爱好之三:牵红线。
周鸣玉道:“民女今年已二十了。”
端王妃挑了挑眉,原想着她瞧着年轻,又是未婚女子的打扮,应当也就十七八岁。
她问:“姑娘不曾婚配?”
周鸣玉道:“家中父母早亡,民女幸得东家收留,脱了奴籍,只想好好做工,报答东家,未想婚配。”
端王妃道:“你倒是知恩图报,可你那东家,怎么也不为你想想。来日叫吾见着繁记的大东家,非要说说她不可。”
周鸣玉连忙道:“东家平日对我们十分关心,并无疏漏之处。是民女自己不肯。”
端王妃笑了笑:“罢了,你们这些姑娘家,有缘到时自有好福,何必旁人多言。”
她又吩咐关妈妈:“吾瞧周姑娘手艺不错,你且带她去,给吾制个香袋扇面之类的物件,也让吾赶赶这上京的风尚。”
关妈妈称是,带着周鸣玉出来。
渐远了,命妇官眷们奉承端王妃风姿的话也远了去。
关妈妈引周鸣玉到后院,道:“王妃一贯对些新奇玩意儿感兴趣,这回见姑娘手艺,是真心喜欢。姑娘也莫要紧张,我与姑娘拿两匹料子、两把扇子,再将常用的花样册子给姑娘拿去,姑娘只管捡时兴的花样做来。只一点,要顾忌王妃身份,不可失之轻浮。”
周鸣玉称是。
关妈妈开了库房,带周鸣玉进去。
她也并不武断,自己取了些料子,问周鸣玉哪种合适。
周鸣玉口中称岂敢,选了几个,又与关妈妈商量着,定了花样配色。
关妈妈满意于她的谨慎,命人将东西装上马车,送周鸣玉回去。
“周姑娘不必着急。繁记做了几年皇商,送来的东西没有不好的,我们王妃之前也没少向你们大东家伸手。先前府上用的东西里,未必没有姑娘做的,如今这回也不过是中间少了几个人的手罢了。姑娘只管仔细做,不必赶日子。”
周姑娘称是,谢过关妈妈,这才回到云裳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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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府湖边水榭里,酒过三巡,文章写过几篇,刀剑比试过几轮,才终于凑齐了人。
其中一人斟满酒,笑着迎上去,道:“八郎来迟了,罚酒三杯!!!”
杨简身上仍穿着深枣红色的官服,接过侍从递来的热帕子擦了擦手,自有人服侍他脱去外头大氅。
他将帕子扔回漆盘上,道:“我是为公事,才晚了这一时半刻,你倒是借此故意来灌我酒?”
这人便笑道:“世子爷,我说什么来着?八郎在外头是黑面阎王,见着哥哥们,照样爱找借口躲酒。”
端王世子原之璘坐在一旁笑,举杯道:“八郎,我难得回上京,你来迟了,如何都说不过去,快喝。”
满座哄堂大笑。
却听门外有个脆生生的清泠女声开口道:“好哇!我就知道,你们又要灌杨八郎的酒!”
端王独女原之琼摇着团扇走进来,笑眯眯地把杨简面前那杯酒拿开。
“杨八郎,这回可是我救你,不谢谢我吗?”
原之璘失笑道:“臭丫头,八郎是你兄长,谁教你这样没规矩?”
杨简从善如流,同原之琼道:“多谢小郡主。”
原之琼举起扇子,捂着唇咯咯笑:“瞧见没?”
杨简垂眼瞧见她手里的扇子,素素一个浅水碧的扇面,细细一束折枝海棠,动起来浮金掠影。下面一个小兔子玉坠,小巧可爱。
他不由得一怔。
他的思绪突然静止,然后一瞬间抽离回许多年以前。
多年以前,那个安静又温和的春日傍晚,谢惜在府门前憋不住满面笑意,忍不住拿手里的团扇去挡。
他透过那道折枝海棠打量她。
她手里捻着扇子下头的兔子玉坠,从海棠团扇后头露出一双狡黠的眼睛。
“那说好了,你明日早些来接我。”
那日杨简去晚了。
这一个轻易的约定,再也没有实现的时候。
第4章
原之璘捧着酒盏看胞妹:“你不是在后院,过来寻我做什么?”
原之琼装模作样道:“我好不容易回一趟上京,自然要来见过诸位哥哥,哪里是寻你?如今人都见齐了,这就走。”
她说罢,身子一转,还真就出门去了。
旁边有人顿了顿,忽而道:“小郡主今年多大了?”
原之璘道:“十七。”
那人问:“早不来晚不来,怎么偏偏八郎到的时候来?莫不是——”
众人沉默一瞬,原之璘推了他一把:“你胡扯些什么?”
那杨八郎如今是什么身份?
一个手掌生杀的佞臣,凭何来配一国郡主?
有人默默地看向杨简的位置,这才一愣——
那杨简早不在此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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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郡主留步。”
原之琼摇着扇子,悠闲地往后院走,听见身后的声音,步履未停,反变得更快了。
但她哪里走得过杨简。
杨简轻易地拦住她,唇角勾了勾,却没什么暖意,问:“郡主跑什么?”
原之琼立定,面上早换了一副不耐的神色,哪里还有方才席间半分的活泼热情?
“杨简,你哪只眼睛瞧见本郡主跑了?”
杨简也不必顾忌她兄长的脸面,单刀直入:“郡主这扇子哪儿来的?”
原之琼直接不屑地偏身:“关你什么事?”
杨简站得笔直,许是身着官服的缘故,那一身令人闻风丧胆的冰冷气势半分难掩。
“我乃龙爪司指挥使,直接受命于陛下,皇亲国戚可斩而后奏。如今只是问郡主两句话罢了,郡主何故不答?”
原之琼冷笑一声:“杨简,少拿这套要挟我。若无圣命,你休想命令我。”
她迈步,略过杨简,直接向后院去了。
杨简自有万种叫她胆寒开口的法子,此刻碍于原之璘的面子,倒也没有追上去,只是招手叫自己两个近卫过来。
杨简问:“方才她手里那把扇子,可瞧清楚了?”
近卫杨茂武迟钝地反应了一下,答道:“瞧清楚了。扇子上绣的桃花,下头是个玉狗。”
杨茂文踢了他一脚:“那是海棠花,下头是个兔子。”
杨简早习惯了这样的场面,浅浅嗯了一下,道:“去查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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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简今日是来贺原之璘回京,到的早了不好,易被有心人作以结党文章;到的晚了不好,又要被人说他如今眼高于顶,昔年同窗进学,如今连皇亲都不放在眼里。
满室旧友,都是他世家兄弟,昔年同伴。
但杨简心里清楚自己待得久了,谁也不得痛快。
于是很快便借口公事,离了端王府。
龙爪司隶属龙隐卫,是皇帝一把最锋利的暗刀,故而上京之内,未设署衙。杨简平日里不回杨家,就住在自己别院。
杨简回到别院的时候,茂文与茂武也赶了回来。
茂武道:“属下去查问过了。原是皇商繁记的一个绣娘,给几位官眷制了新衣,得了端王妃注意,今日被叫了来。端王妃见她身上的扇子有意思,就留下来玩了,之后郡主瞧见,又拿了去。”
杨简在内室更衣净手,没出声。
茂文对着茂武比划,茂武疑惑了半天没明白。
茂文用口型说:“名字!”
茂武这才反应过来,继续道:“那绣娘名叫周鸣玉,以前是奴籍,又是孤儿,在南边给一个富商做工,是一年多前繁记的祝二当家到南边做生意的时候带回来的。祝二当家给她除了奴籍,叫她就住在东市云裳坊里。”
杨简换好了衣裳,自屏风后出来,道:“有件事忘了吩咐你。”
茂武问:“什么?”
杨简道:“你再回一趟王府,把原之琼手里那把扇子给我拿回来。”
茂武问:“拿扇子干嘛?”
茂文眼瞅着杨简折起袖子往书房走的样子,按着茂武脖子退了出去。
茂武还是没明白自家主子怎么对一把扇子那样执著。
“咱是不是要去买把新的扇子,给郡主换回去?”
茂文没明白:“主子不是说了拿吗?为什么还要再换一把?郡主又不缺一把扇子。”
茂武得意地笑了笑:“这你就不懂了吧。姑娘家的小玩意儿就是堆成一座山,她也能一眼瞧出少没少。咱们公子今儿才和郡主起了争执,扇子立刻就丢了,郡主不是一下就怀疑到咱们头上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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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鸣玉次日一早坐到绣架前,琢磨如何给这位端王妃绣制香袋扇面。
才仔细斟酌着配好线,绣坊就来了客人。
原之琼施施然扶着侍女的手进了云裳坊,她衣着华丽,首饰全是金玉,看着就是一身贵气,十分扎眼。
姚娘子迎了上去,问她想要什么。
侍女道:“这是清河郡主。”
绣坊里的伙计绣娘忙乌压压地跪倒一片。
姚娘子跪在原之琼面前行礼,问郡主来此有何贵干?
她昨日心惊胆战地等着周鸣玉回来,听她说明了原委才放下心。今日这位王府郡主找上门来,又让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来。
原之琼让大家起身,温和道:“娘子不必紧张。我是听说周姑娘绣工了得,昨日却无缘一见,今日好奇,才主动找上门来的,若是惹了大家不便,倒是不好了。”
姚娘子连说岂有不便,回头拉着周鸣玉上前来。
“楼上有雅间,以便贵客谈话。郡主若是不嫌,可这边请。”
原之琼上下打量周鸣玉一遍,欣然与姚娘子道:“好哇。”
云裳坊内常招待官眷,上好的茶水糕点都有常备。姚娘子开了最大的一个雅间,请原之琼入内。
原之琼落座,叫她们不必拘束,坐下说话。
她笑眯眯地看着周鸣玉:“我昨日自我母亲那得了一把团扇,听说是周姑娘的作品,我瞧着喜爱,私自留下了。今日想问问周姑娘,可舍得割爱?”
周鸣玉记得上京里的规矩,始终不曾抬眼直视她,余光里却将她打量了好几遍。
她小的时候,很受女孩儿家的欢迎。原之琼小她三岁,那时还不曾离京,很喜欢和她一起玩。
那时候的原之琼,天真可爱,没半点皇家贵主的臭架子。
可今日一见,也不知这些年是怎么过的,那些装模作样的虚假样子,倒是一套又一套。
周鸣玉摸不准她今日是什么意思,只能暂时顺着她的话说。
“郡主喜欢,是民女的福气,民女岂有不肯。”
原之琼道:“我也不是白拿你的,今日来,原是想问问你有没有什么别的东西,一并卖给我玩玩。我与我母亲不同,不讲那些礼制规矩,不拘是什么东西,只要新奇的。”
周鸣玉道:“还有些香囊发带之物,民女取来与郡主挑选。”
“不必了。”
她摆手叫侍女上前:“我这侍女自幼侍奉我,知道我喜欢什么,叫她去挑就是了。姚娘子必然知道东西在哪?”
此言一出,姚娘子便知,她是要单独与周鸣玉说话了。
姚娘子瞧一眼周鸣玉,看她示意自己无事,才带着这侍女出去。
房间里安静了下来。
原之琼一直保留在脸上的客套微笑也落了下来,明明是俏丽明艳的一张脸,此刻冷冰冰的。
她直截了当地问道:“周姑娘,你是什么人?”
周鸣玉想起自己那把扇子,不确定她此问何意,道:“民女是云裳坊的绣娘。”
原之琼觉得她没明白自己的意思,好心地又问她一遍:“周姑娘,没做过什么作奸犯科的坏事罢?”
周鸣玉露出惶恐之色,叩首道:“民女自跟随祝当家来到上京,一直勤勤恳恳,谨言慎行。天子脚下,岂敢去做什么坏事?请郡主明察。”
“我犯不着明察,就是好奇罢了。”她饶有趣味地打量着周鸣玉,“你可知道上京的杨家吗?杨家八郎,你可知道吗?”
“民女——”
“抬头说话。”
周鸣玉起了身,犹豫道:“杨家满门权贵,民女有所耳闻。只是未曾有幸接触,并无什么了解。至于郡主所说八郎,更是不晓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