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简的衣服脱是脱不了了,只能半剪半褪,将伤口露出来。
大夫也早已经带着药箱来了,此时洗净了手帮杨简处理伤口,招呼着人先去熬药。
杨简闭着眼,只觉得这向来安安静静的别院此刻吵闹得厉害,也不知杨家那边给他安排过来了多少侍从,真是生怕他死了一样。
然后,就在这漫长的嘈杂声中,他忽然听见了外面的雨声。似乎是为了证明他的听觉没错,有新鲜的泥土气息慢慢透过半开的窗户,钻进他的鼻端。
他心中有些遗憾地想,还是下雨了。
这样的天气仿佛沉沉地将他拽回过去,非要让他再体验一次般的无情。
可旋即,他又听到了一个轻得几乎无声的脚步声,带着让他心颤的熟悉,快速来到了他的面前。
杨简嗅着轻浅的香气,慢慢睁开眼,果然见到周鸣玉伏在床前,低垂着眉眼,眉心都微微皱起来。
她望着他,手指轻轻抚在他脸颊上,微微的凉。
杨简抬手握住她的手,用炙热的手心贴上她手背,哑声道:“下雨了,怎么不多穿一件?”
周鸣玉没想到他第一句话说这个,用指尖戳戳他:“少管我,管管你自己罢。”
她语气一贯的没心没肺。
但是杨简觉得,不知是不是自己眼花,总觉得她看着自己的眼睛里,有那么一点掩饰不住的担忧和伤心。
他想这一定是真的,一定是真的。
他将头靠过去,周鸣玉连忙伸出另一只手托住他的脸侧。他偎在她掌心,重新闭上了眼,恳求道:“好姑娘,陪陪我罢,下雨了。”
不要离开我。
周鸣玉不懂下雨是什么意思。
但她仍旧温柔地摩挲了一下杨简的脸颊,轻轻地将粘在他脸上的发拨开,凑近了同他轻轻道:“我来了,我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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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籍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
他是一路把自己弟弟扶出家门,扶上马车,扶进别院,扶到床上的。
他也知道自己是笨手笨脚了些,不那么会照顾人,于是干脆就退后站到一边,盯着他们照顾杨简。
没过多时,屋外来人了,走进来一个纤弱清秀的姑娘,一只手拄着手杖,另一边被丹宁扶着,直往床边走过去。
这位姑娘显见得眼里是没有他的,径自坐到了脚踏上,倾身伸手抚向杨简。
杨籍这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这谁啊?没见他弟看大夫呢嘛?好没眼力见儿。
他刚打算上去叫停,紧接着便见他那半死不活的弟弟睁开了眼睛,开始给人家姑娘捂手了。
杨籍活了二十多年了,如今早就习惯了杨简独来独往的冰冷性子。自打杨简长大,谢家没了,何时见过他这般粘人爱撒娇?
杨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好好好,原来这里一屋子人里,他这个亲哥哥才是最多余的那个!
杨籍一瞬间感觉自己作为兄长而油然产生的那些对于弟弟挨打的心疼和悲愤都烟消云散了,甚至他的脸都不再温柔明媚了。
他非常不爽地坐去了房间对面,冷眼看着这一屋子人,想看看这帮人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看到他。
于是他真的干等了半个时辰。
直到丹宁出去换热水,走进来的时候才看见了他,连忙放下水盆走过来问他道:“公子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
杨籍:?
因为他站在那里也没人看得见他啊?
因为这屋里也没人愿意和他两个人坐在这里啊?
难道是他喜欢一个人坐在这里吗?
丹宁看见他满脸不爽,这才想起自己背后那位周姑娘,道:“这边有人照顾,公子不必一直等了,不如早些回去告诉夫人,只说这边查过没伤到筋骨,让她安心。”
杨籍一想也是,母亲没有跟过来,等了这么久必然是要着急的,他既然帮不上忙,还是回去好了。
他起身走出房间,又顿住脚步,低声问道:“里面那是谁家姑娘?”
丹宁顿了下,想起这位也是杨家人,没肯说,只道:“公子别问了,先回去罢。”
行,不说,瞒着他,不拿他当兄弟。
杨籍很伤心,愤愤然坐车回了杨家。
杨夫人已然和杨宏吵过一架了,此刻忧心不已地坐在房间里等着,时不时站起来走动一圈。
旁边的妈妈看她如此,忙劝道:“夫人莫着急。咱们都派了侍从和大夫去,七公子也在旁边跟着呢,想来是一时忙碌,顾不上回话。夫人且坐一坐,信儿就来了。那帮打人的手底下会使劲儿,肯定没大伤。”
杨夫人焦心道:“郎君特地叮嘱了要用力打,那帮人放水又能放多少?实打实的二百棍,怎么不得打掉半条命?”
正说着,杨籍从外头快步进来,叫了声母亲,同她道:“母亲放心。八郎身子骨结实,大夫都瞧了,只是皮肉伤,没伤到筋骨。只要好好歇着好好吃药,凭八郎的体质,必然很快就好了。”
杨夫人到底是没看见杨简的伤口,只记得方才一身鲜血淋漓,心里虽然听这话安心了些,却仍不能完全放心。此刻坐在椅子上,又忍不住掉眼泪。
杨籍忙在一旁安慰。
杨夫人擦了擦眼泪,方问道:“你去了这么久,可看见其他人了吗?”
杨籍脑子里蹭的浮出杨简抓着人家姑娘的手撒娇的样子来。
他有些磕绊:“没……没啊。”
他心道杨简虽然对自己不好,但自己是个好哥哥,要原谅弟弟的缺点。这种在外面偷偷谈了一个姑娘的事,还是别跟家里说的好。
免得家里人知道了,杨简又要挨一顿打。
他觉得自己真是个有担当又会维护弟弟的好哥哥。
杨夫人瞥了他一眼,道:“跟我说话你还不老实?若是那边没人,我不就跟着去了吗?哪还能等着你回来给我报喜不报忧?”
杨籍没听明白,尬笑着道:“母亲说什么呢?那边除了八郎的侍从,再就是之前嫁了人的那个丹宁过来了,其他的没别人了。”
杨夫人狠狠戳了戳这个没脑子的儿子的额头,凑近了低声问:“有没有姑娘在?”
杨籍:“啊?”
他心道:八郎啊八郎,你自己在外头和人谈情说爱,怎么不知道避人啊!
这可叫为兄怎么帮你!
杨籍支吾着道:“咱们家派去了不少侍女呢,来来往往的,我只顾着八郎那边,没注意什么姑娘。”
杨夫人干脆道:“你少帮着他遮掩。什么话不给你父亲说就算了,连我也不能说?八郎在外头是不是有喜欢的姑娘了,来了吗?”
杨籍终于反应过来了。
合着人人都知道,就他不知道。
他有些气恼地往杨夫人脚边绣墩上一坐,道:“母亲知道怎么还问我?自己去看不就是了。”
杨夫人侧首看了他一眼,道:“还真有?”
杨籍:嘶。
汗流浃背了。
杨籍无奈地放弃抵抗,道:“我哪知道是谁家姑娘?八郎在车上让人去找茂武,八成就是为了叫丹宁去接人的。我看八郎见了她粘人得很,也不晕了也不痛了,说话也有力气了,精神头好着呢,指不定还能再扛两百棍。”
杨夫人听见这话,敲了杨籍一记,又缓缓放下心,长吁一口气。
杨籍问道:“母亲放心?”
杨夫人道:“有什么不放心的?你俩的婚事是我心头大患,如今能解决,只要他是找了个活人,我是没有一点不放心的,横竖我也不指望你们光宗耀祖。”
杨籍心道:好惨的大哥。
他想了想,同杨夫人道:“我瞧着,那姑娘也算安静温柔。如果八郎喜欢,也未尝不可罢?若能让他收心回家,也不至于和父亲继续矛盾下去。”
杨夫人也是这样想的。
可她听见了那句安静温柔,又不自觉地惆怅起来。
杨简一直不肯娶亲,摆明了是放不下谢惜。
可十一娘一贯开朗明媚,从来就不是个安静温柔的性子。
他若真喜欢安静温柔的,怎么如今才喜欢?
第53章
杨简挨家法,棍子都打在臀腿上,周鸣玉不好意思看,一直背着身,只一直看着杨简的脸。
但她进来时大夫正在帮杨简处理伤势,所以她遥遥大概看过一眼,只见得一大片血肉模糊。
她坐在一边,闻得沉重的血腥气。
周鸣玉的手被杨简一直攥在手里贴在颊边,所以她能感觉到杨简的温度高得很不正常。她有心去拧个帕子给杨简擦把脸,但她刚要抽身起来,就被杨简紧紧地拽住。
周鸣玉无法,只得回头找人,丹宁恰巧在旁边看见了,连忙道:“我去拧个帕子来,劳烦姑娘给公子擦擦脸。”
周鸣玉点头。
丹宁刚命人捧了热水进来,这会儿正好用上,连忙拧了个干净的布巾来递给周鸣玉。帕子的温度是舒适的温热,正巧将杨简脸上颈间的汗都擦净。
周鸣玉一点一点帮杨简擦好,回头将帕子交出去,道:“姑娘拧个冰帕子来给他敷敷额头罢,他烫得厉害。”
丹宁说“好”,出去叫人打一盆井水来。
周鸣玉走不开,只得一直缩在旁边,丹宁看她在脚踏上蜷着,赶忙给她拿了个凳子让她坐下。
就是起身这一下,杨简握着她的手又紧了紧。
周鸣玉能感觉到杨简似乎是真有些支撑不住,所以睡了过去,只可惜睡得不够安稳,她稍微动一动,他都下意识地要收手。
另一边,边大夫手下熟练,很快帮杨简处理好了伤口,又重新上好了药。杨简到底有身份,不好让他大喇喇地晾着,只好铺好纱布,再拿个轻薄的被子盖上。
这会儿收拾停当,丹宁特地将大夫请出去问医嘱,又把其他侍从带了出去。
周鸣玉早看到杨简的眉心皱成川字,此刻房间里终于安静下来,她才去轻轻抚了抚杨简的眉心,看见他终于慢慢舒展开来。
她的拇指轻轻摩挲着杨简的手背,没过多久,听见杨简的呼吸终于稳定下来。
他睡着了。
她心中想,他这点倒是一点没变。
小的时候,杨简就是这样,虽然在外面张扬又热烈,可是回到自己的住处,就喜欢安安静静地待着。下人们若是有什么大响动,他也不会斥责,只是会很不爽地自己窝着。
他一贯是脾气好的那类人。
但他也有脾气不好的时候。难得生病的杨简,听见什么看见什么都烦得头疼,不爱见大夫,不爱喝药,旁人来见他也不爱见。
谢惜倒是能见,但依旧不爱见。
周鸣玉坐在杨简身边,想到自己幼时去他那里探病的时候,杨简永远闷闷地蒙着头缩在大床最里头,兴致不高地说:“你个小姑娘,这时候过来干什么?万一生病了,好几天都不见好。”
他像极了宫里生病时便不敢面圣的妃嫔,生怕自己容貌憔悴便失了恩宠。
此刻房间里就剩下他们两个人,周鸣玉倾身靠近杨简,突然想,他是不是仗着自己如今英俊,连脸都不遮了。
周鸣玉一个人闲闲地坐了许久,终于感到杨简的手因熟睡而放松,这才小心翼翼地抽出来,放轻了脚步往外走。
丹宁一个人坐在外头,正看着熬药的小火炉,听见门边有响动,回头看见周鸣玉扶着门出来,轻声喊了句“姑娘”。
周鸣玉坐在廊下,和丹宁一起看着院子里雨点淅沥。
丹宁回头看了眼房间里,轻声问道:“他睡熟了?”
周鸣玉点点头,道:“还算安分。”
这四个字叫丹宁沉默下来。
她照顾杨简这么久,岂能不知他这些琐碎的生活习惯?公子哥儿养尊处优地长大,小毛病一个不少,怎么能叫安分?
她手里拿着个小蒲扇扇火,垂着眼安静了片刻,反驳道:“他才不安分。”
天大地大,有几个人能叫他畏首畏尾,生怕惊扰,惹人厌烦?
周鸣玉侧目望向她,想不知是不是自己想多了,总觉得丹宁这话里有些轻恨的意味。
丹宁抿了抿唇,道:“我仔细想了想,我先前见姑娘,确有些排斥的心思。姑娘虽大度,与我说得清楚明白,不再计较,但我却算不得敞亮。今日,想同姑娘说几句冒犯的话。”
周鸣玉道:“这没什么,姑娘请说。”
丹宁看着外面地砖上被雨点打开的一圈圈水洼涟漪,道:“有件事,我本是不该同姑娘乱嚼舌根的——公子幼时,曾与一高门小姐有过婚约。”
她微微顿了顿,兴许依然是觉得这话说着不合适,但她还是继续道:“我幼时便伺候公子,也常见那小姑娘。他们从前在一起十分快乐,我瞧着心里也快乐。总觉着未来年岁漫长,也不过就是如此。”
可她又轻轻地叹息了:“可她死了,所以婚约没了,公子也渐渐安静下来了。我这些年时常想,若是能再有一个人,能叫公子重新敞开心扉,那自然是很好的。”
丹宁露出一个有些惭愧又歉疚的笑意来:“姑娘来了,我心里是有些开心的,可是我又有些难过。我已经不大记得那个小姑娘的长相了,如果公子也抛下了前事,那么只怕就没人记得她了。请姑娘容我辩解一句——我心中不是厌恶姑娘,我只是舍不下过去,不知道如何面对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