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家两个孩子,知道谢愉与自己父母关系匪浅,一向是叫谢愉“姑姑”。这回谢愉要走,他们也没有多问,听话地跟着谢愉离开。
谢愉在徐州开了个小酒楼维持生计,这几日她出门在外,一直是两个孩子和她几个部下一起,在酒楼中接待生意的。
两兄弟很快接纳了照闻,听说他是谢愉的儿子,也没有多问什么,没一会儿就一起跑到后院儿去玩儿了。
再之后,照闻入了户籍,跟了谢愉如今的姓名,姓甄,叫甄照闻。
照闻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开开心心地接受了自己从此后叫作甄照闻的生活。倒是谢惜有些奇怪怎么不改名,观察了一下,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谢愉每次招手叫照闻时,看着照闻的眼神里,并不全然是看着自己孩子的爱意。
谢惜了悟——
照闻这个名字,八成是与杨三郎有关的。
既有关,她就不便多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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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安定下来之前,谢惜还自己跑出去了一趟。
原因是照闻某一天避开了别人,悄悄地来找她,跟她说了一个地方。
谢惜记住了,想着距离不远,只给谢愉说自己要出去一趟,便去看了一趟。这一程来回不过两日,很快谢惜就回到了徐州。
今冬多雪。
徐州不比从前的滨州富裕广大,但却胜在平静宁和。谢惜自打回来以后,每日安安生生地坐在酒楼前头。
她除了算账招呼客人,就是看看三个孩子读书习武,看看谢愉做起生意雷厉风行但面对几个孩子无可奈何,再看看薛峰青锯嘴葫芦一样盯着谢愉,只做不说。
生活啊,美好得像看戏一样。
就是在这样一日一日悄然流逝的日子里,谢愉终于坐不住了。
她忍无可忍地盯了谢惜许多天,瞅了个没人的时候,把谢惜怀里那只盘得正舒服的狸花猫抱起来,而后对谢惜道:“你什么时候走?”
谢惜正在门口躺椅上晒太阳抱猫,惬意得不行,这一下热源没了,她坐起身拢了拢外套,问道:“走哪儿去?”
谢愉坐在她旁边,道:“你可别想着瞒我,我知道杨简没死。”
谢惜沉默。
谢愉道:“家里的事,如今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我也不多求别的。你也看见了,如今我们这日子过得好好的,安全太平,只要将来好好把几个孩子带大,那就真没什么要操心的了。”
谢惜玩笑道:“我在这儿又不白住,不是还帮姐姐这么多忙吗?就因为今日偷懒晒了个太阳,你就要来赶我走?”
谢愉白她一眼,道:“你别避重就轻。我知道你性子,你若心里还是放不下他,去看一眼就是。不拘求个什么结果,只是全了你现在的心思,若是不好,你就再回来。”
她非常豁达地说:“横竖家在这里,岂能叫你没个去处?”
谢愉此言戳中了谢惜多日里掩藏在平常神色之下的心绪。谢惜低着头,道:“姐姐,走到这一步,我没指望还能和他怎么样。这话听着好笑——我就只是想看他一眼。”
她仿佛是在做什么保证似的,抬头与谢愉道:“我就去看一眼,看一眼,我就回来。”
谢愉心道:恐怕去了,就不是一眼了。
若是一眼就能了断,就没这么长的一段事了。
但她没有说破,只是笑道:“去罢,和孩子打个招呼再走。”
谢惜点点头。她自然不会急着立刻就走的,好好与人道别,是她学会的一大课题。
好好道别,将来才能好好地相见。
谢惜好好收拾了行囊,薛峰青和谢愉帮她备好了马匹和食水,孩子们叮嘱她一路小心。谢惜和这个温馨的小酒楼道别,这才孤身向北而去。
大昭北关向南,有一处城池,是当年朝廷出资兴建,安置北地百姓和驻关的兵士家眷。谢愉一路顺利,没遇到什么麻烦,安全地到了此地。
待入了城,便是有些讶然地嚯了一声。正纳罕这极北之地,怎么也能有这样繁华的城池,结果没走几步,就看见了繁记的铺子——
这祝含之是真的爱钱,为了赚钱,铺子都开到这地方来了。
既然有繁记的客栈,谢惜便想也没想住了进去。她估摸着凭祝含之那样挑剔的品味,店铺也一定不会差,事实果然如此。
谢惜好好休整了一番,待好好沐浴过驱了疲乏,才去大堂用饭,顺便向小二打听北关做苦役的人都在哪里做工。
小二看她衣着虽普通,倒也算好,便问她打听那些做什么。
谢惜笑道:“我有个小舅舅,在这边做个小吏,听说是管苦役的。我是来寻亲的,却不知怎么找,才来向小二哥打听。”
小二打消了顾虑,给她说了个位置,道:“姑娘来得晚了。冬日天冷,那些人都撤回来了,如今暖和起来,他们才又搬出去了。不过姑娘顺着这方向一去便能看到,他们人多,住的房子都一大片,不难找。”
谢惜笑吟吟谢过了,休息了一晚后,第二日便牵着马出了城,顺着小二说的方向去找。
正如小二所言,只走了大半日,便遥遥见得一大片屋舍,看着十分简陋,约莫就是那些苦役居住的地方。此刻尚算白天,大约没人下工,所以瞧着空空荡荡的。
谢惜下了马,小步往那边走,探头打量着。这地方没人看守,倒是方便进去,她站在原地想了想,打算先进去看看有没有人在,再做打听。
正要迈步,忽听背后有个防备的声音喝道:“站住!谁啊?”
谢惜立定,回过头去,将风帽的毛边掖了掖,寻思这人来得正好,正方便她打听。
结果这回头抬眼一看,正正愣在当场。
对面那个,不是茂文又是谁?
茂文肩上还扛着好几块木板,手里也拎着东西,看清了她的脸后,脸上浮现了清晰的惊讶之色。
他也不知是个什么心情,面面相觑了一瞬之后,谢惜正要迈步上前,他忽而丢下了手里的东西,扭头就跑了。
谢惜拧着眉,抿了抿唇,在原地纠结了一会儿,想他大约是觉得,她把杨简害到了这里,所以忙不迭地要去提醒杨简。
谢惜原本是打算立刻走的,但又觉得,来都来了,她本来就是为了看一眼杨简再走,若是没看到,实在有点亏。
她一边牵着马向那边走,一边在心里给自己做建设——
见一眼就走,就一眼。
谢惜经过这一片有些苍凉的土地,想北地的春日来得晚,这时节,南方早已春意闹人,此处却还有积雪未消,也不知道杨简一个养尊处优的大少爷在这边做活,吃了什么苦头。
想着想着,就走过一个拐角,遥遥看见了一处大院子,也不知道里头是做什么的。
谢惜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把茂文跟丢了,不确定还是这个方向,打算回头再找找。
而后便见有个熟悉的人影,大步从那院子门口跑了出来。
杨简似乎十分着急,只穿了件旧单衣,连外袍都没穿,两边袖子都挽到小臂,瞧着就冷。
谢惜看着就觉得眼热,下意识想要迈步,又忍住了,想着自己说好看一眼就走,此刻就该走的。
她心下一横,咬了咬唇,又看了一眼,扭头就要走。
结果就是这一眼,正和焦急地转过视线的杨简,正正地望到了一处。
他面上那些焦急和不可置信都瞬间凝住了,整个人有些怔愣地立在了原地,可是看到谢惜要扭头,立刻迈步跑了过来。
他一把抓住了谢惜,仿佛她下一刻就没影了一样,喘着气道:“跑什么!”
他指尖冰冷,隔着衣袖都清晰地传递到谢惜的皮肤上。
谢惜的眼泪“啪”得就落下来,下意识便伸手覆住了他冰冷的手,低着头小声哭道:“怎么这么冷啊?怎么不穿外衣?”
她主动抓住了他,杨简的心此刻才落了下来。他下意识就要回握住谢惜的手,将触及的那一刻又微顿,怕凉着她,又把她的手塞回斗篷里。
谢惜因为他冷淡的放手,眼泪又无声地掉了两滴,直直地打在他的手臂之上。
杨简感觉到她的眼泪,伸手要帮她擦,抬手才发现手是脏的,然后又要去撸袖子,结果袖子放下来,还是脏的。
他立刻显得有些手足无措起来了。
“别哭。”
他只能有些无奈地道:“这边风大,要吹坏了,我手是脏的,没法给你擦。”
谢惜听到这句,一颗心终于落定了原位,想哭的意思又强烈了些。可她垂眼就看见杨简单薄的衣衫,想自己若是这么哭下去,他还得一直这么冻着。
谢惜硬生生忍住了,从怀里抽了帕子把脸擦了,然后把风帽拢紧,将手里的帕子丢给了杨简。
她恶狠狠地道:“这个给你,我走了。”
杨简接住了,没仔细看,就见她转身快速要上马。他大步迈过来,一把抓住她的马鞍,拦住了她的动作,问道:“去哪?”
她的脸被风帽边缘的毛绒遮得严严实实,杨简此来几乎看不清她的脸色,只知道她哭了,也不知道她此刻是什么打算。
谢惜吸着鼻子,道:“我不走,难道留在这里吗?”
杨简执拗地看着她,反问道:“你要走,为什么还来?”
他亦有不甘,道:“阿惜,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谢惜低着头道:“茂文见了我就跑,我以为你们是不想见我的……我只是想见你一眼就走,没想要打扰你们。”
她说着说着,又有些哽咽。
杨简轻抒一口气,道:“还好我出来得快,不然你真要走了——茂文是赶紧回来找我的,他怕你走了。”
他小心翼翼地看着她,问道:“就是为了我来的,是不是?”
谢惜点点头,看见他明显消瘦了的身形,伸手推了他一把,道:“快回去把衣裳穿上,这么冷的天,你真不怕冷吗?”
杨简哪肯这时候走?
茂文茂武趴在墙根听够了,觉得这时候可以出面了,于是迅速跑过来,把外套帽子一股脑扔给杨简,而后道:“主子先走罢,我们和常哥说过了,让你今日先走。”
而后一溜烟地跑回去了。
身影消失的时候,还不忘给谢惜招了招手。
杨简也不多废话,两下把衣服套好,从谢惜手中接过缰绳,要带她走。
他手一时还是冷的,犹豫着没拉她,谢惜没有多言,跟上了他的步伐,主动握上了他的手。
他立刻收紧了手指。
他一路牵着她回到住处,将马栓好,而后带着她进了一个很小的屋子,面对家徒四壁的景象,难得有些拘谨,只扯了一块毛皮放在木板床边,让她先坐。
杨简关上门,在中间的小火盆旁生火,故作轻松道:“这房子小,他们都去挤大通铺了,没人要。我和茂文茂武,还有其他几个旧部下,一共七八个人,不愿意和他们挤,就一起住了这里。不过这会儿没有别人在,你先安心坐着。”
他熟练地生火,用自己的杯子接了热水,走过来递给谢惜,道:“暖暖。”
谢惜看见他窘迫的生活,没有接,而是站起身来,拥抱住了他。
杨简沉默了。
他没有作反应,只是默默将杯子放在了一旁的柜子上,叹道:“阿惜,我衣裳是脏的。”
谢惜没有回应,只是收紧了自己的手臂。
杨简有些无奈,静了一下,然后抬起手,拥抱住了她,仿佛对她投降似的。
他眼眶亦是湿润的:“阿惜,你一个冬天都没来,我有时候想,你要是一直不来,也好。”
他刚来的那些时候,睡不好觉,只要一闭眼,当初上京那一幕幕就在他眼前不停地晃。
他学了一生忠心为国的道理,自己却不得清名,家人又有叛国之罪。他想说自己所做所为并没有错,可是家人们冰冷的尸身和血液缠着他,仿佛看不惯他尚存于世般,拉着他要往地狱去拽。
杨简真的想过一死了之,可是茂文茂武又在旁边同他说,坚持一下,谢姑娘不是答应了您要再相见吗?
他便有些迟钝地想:是了,他约定了要再见,如果谢惜来了,他不能让她白跑一趟。
可她一直没来。
他的心一天一天冷下去,可有的时候又想,她若不来,其实也好。
她不来,就不必看到这样狼狈的一个杨简。
起码在她心里,杨简永远是过去的那个样子。
他现在这样,又如何能像当初一样,不负责任地再强求。
谢惜懂他这话的含义,默默抱紧了他。
杨简笑了笑,又道:“但你来了。我能见你一眼,我已经很高兴了,说好的帕子你也给我做了,我没什么遗憾了。”
他拍了拍她的背,道:“见过了,就走罢。”
谢惜听见这话,松开了手,用红通通的眼睛看着他,道:“方才不让我走,如今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杨简转去一旁架子上的水盆,一边用冰冷的水洗手,一边道:“当初叫你来,实在是我太不负责任。如今的环境你也瞧见了,不是你能一直待的地方。我们见过一回,就足够了,你回去好好过日子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