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缨懒得理她,倒是项时颂真怕她把自己给急死,白着脸大声问:“你做什么?”
岑苏苏瞪着一双大眼睛,怒道:“薛世子前些日子借了我的刀,说是要去砍树,一直也没还我!”
“你不是最宝贵你那长刀吗”,项时颂疑惑地看着她,“怎的借了旁人?”
岑苏苏一脸耻辱,“我没打得过他。”
“...活该。”
几人说着,身后跟着浩浩荡荡的北司卫,路过一处茶驿时,见里面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正往外走,兀地像是踩到什么东西,“咣”的一声摔倒在地。
他一侧的小厮连忙将人扶起,看男人爬起来后一脚踢翻适才踏过的地皮,大声地骂骂咧咧。
谢缨骤然停下。
项时颂凑上前,“怎么了?”
谢缨死死地盯着男人脚下,眸中利刃将这男子与小厮惊的连连后退。
他蓦地翻身下马,几步跑上前去,在众人诧异的注视下弯腰捡起一团东西。
像是铁丝球,又像是废铜。
只有谢缨知道,这是他前些时日送给阿宁的棠花簪。
可眼下却扭结在一起,花心被抠的不成样子,一片破碎。
阿宁...
谢缨目光一紧,注意到那花心被抠平的地方竟像是一轮弯月。
城郊五十里附近、关乎月亮,那就只有...
项时颂忽然抓着一张纸条大喊道:“挂月瀑!薛世子传信过来说是在挂月瀑!”
...
“世子”,沈要岐大喊,“今日便回城吗?我们可以——”
薛敖一身单薄呼啸而过,卷起沈要岐的斗篷一角,他张着嘴,看着薛敖怀里抱着个大布包目不斜视的飞奔。
沈要岐牵着两匹绿耳马,眨了下眼,面无表情道:“骑马进城。”
阿宁高热已退,但身上仍是烫。
此等情况薛敖再熟悉不过,阿宁年幼时便时常这般,明明一起贪玩着了凉,薛敖洗个热水澡就好,但她却要大烧小烧轮流来,烧的人没了精神气才罢休。
他今早一探阿宁额头,便知这发热还没结束,等不得了。薛敖脱下外衣将人裹住,又管驿长要了个干净的大布巾,兜头兜脸地把她罩了起来。
来不及追问阿宁,他只想抱着小姑娘赶快回家。
阿宁藏在棉布下,瓮声瓮气地问他:“沈先生刚刚同你说话,你怎么不理他?”
“嗯?”
薛敖回头看了一眼,但以他的脚力,几息之间便跑的没影,身后哪还有沈要岐的踪迹。
他疑惑道:“沈大哥在哪里?”
两只绿耳马轮番蹭着牵着他们的剑客。
沈要歧木着脸,一向持重冷峻的脸上难得出现一丝龟裂。
耳蜗一动,侧身看去是大批身着狸虎紫云服的守卫策马过来,他急忙避开。
只见一行人风驰电掣的跑了过去,为首的是一个容色惊人的红衣少年,后面跟着个娇小的身影。
小身影跑了过去,又转了个圈跑了回来。
岑苏苏大声喊他:“老沈!”
沈要歧一怔,也跟着抬高了嗓门,“小岑!”
两人一刀一剑,乃西南剑宗与西北青刀的传人,说是不认识没人会相信。但大概他们自己也不知道,明明二人性情相差甚大,却是难得的交心。
沈要歧与岑苏苏言明自己为何在此处,想着她与阿宁定是没有交集,也为了维护阿宁的名声,便略过阿宁,只说了薛敖在这里。
岑苏苏狠狠掐他胳膊,“薛世子在哪?”
沈要歧不解地指向与北司相反、而是去进城的方向。
岑苏苏劈头盖脸的抢了他一匹绿耳马,势若脱兔地赶了过去。
“...”
沈要歧揉了揉被掐疼的手臂,与剩下的绿耳马大眼瞪小眼。
薛敖正抱着阿宁快步流星的往城中赶,期间时不时地问阿宁感觉怎样。少顷,却察觉到身后雄浑流动的内力涌了过来。
薛敖心下一沉,抱着阿宁回身看去。
“世子!”
岑苏苏跳下马来。
“我刀呢?”
她忽然俏脸生寒。
岑苏苏本来看到薛敖还有些开心,想着自己的提花贪墨终于能寻得,但却在看清薛敖的样子时脸色大变。
这厮不着外袍,正衣衫不整地抱着个被裹起来的人。
一看抱着的就是个小娇娘。
“你偷人了?!”
“阿宁至今下落不明”,岑苏苏声如雷霆,目若铜铃,颇为姐妹不值,“你小子水性杨花!”
薛敖哽住,暗恨自己嗓门没她大,“你有病吧。”
他抱紧阿宁,踏着湿润的土地就往前跑。
身后岑苏苏紧追不舍,自马上飞下去抓薛敖,“还我刀!”
薛敖没有手去应付她,只将阿宁掩在怀里,那布却被岑苏苏的掌风煽下。
阿宁正从里面朝着她笑。
岑苏苏掌势顿收,忽然不知道自己在哪,谢缨他们又是做什么去。
薛敖一把撞开她,将阿宁放稳在马鞍上,旋即跳坐在她身后。
他沉声御马,蹄声不停,只留岑苏苏在原地凝成一坨望宁石。
绿耳马一向性子烈,颠簸的阿宁不舒服,薛敖让她靠在自己身上,咬牙切齿地在她耳边问:“为什么朝她笑?”
阿宁被布包着,风簌簌刮过,她险些怀疑自己听错了。
这人怎的跟岑苏苏还能吃上醋?
“阿宁”,少年猛烈的心跳一下一下击打在阿宁后心,“你最喜欢谁?”
第39章 我心悦你
大燕的今年春末实在是热闹, 茶楼里的说书人都在感叹,说今年瓜果茶叶的价格且要翻上一番。
先是病重的蔺太后据说吃了什么仙师练的丹药,病愈如初, 身子康健。再是禁军与大理寺查了许久的略卖案告破, 让人悚然的是始作俑者竟是泽州世族的张家, 那位低调的二皇子之母族。
张家之于泽州, 便如同陆家之于辽东,且士农工商,张家女成了帝妃, 张氏更是比寻常的氏族高上一等。
泽州作为中州五社的膏梁之地,惊人的富贵, 可想而知张家的事一经败露, 有多叫人诧异。
北司浩浩荡荡地杀进挂月瀑时, 御史的折子险些摔到的景帝的脸上。
挂月瀑是天险水壑,自古便是皇陵的帘幕。饶是谢缨再神机妙算也想不到这帮贼人胆子会这般大的将人藏在皇陵附近。
谢缨被皇家守卫拦在外面的时候,重黎正蠢蠢欲动,枪尖寒光指着一排守卫。
为首的人怒喝:“都指挥使, 冒入皇陵,你谢家是想反吗?”
谢缨冷嗤,心想若真是以律法论之,言此者才是当诛九族的大不赦。
他冷声道:“北司奉帝命办案, 阁下拦在禁军面前, 是在公然违抗陛下吗?”
双方僵持不下之时,十三雪渠的清唳声撕破长瀑, 薛敖一人一骑, 打马而过,少年扬鞭悬蹄, 逼的一行皇家守卫龋步后退。
长鞭之下,无人可挡其势。
薛敖怒道:“凡益之道,与时偕行。陛下命我等严查略卖一案,人命关天,北司只管进去抓人,诸般后果有谢指挥使担。”
他扬起十三抽翻地上翘起的方砖,摔到为首那人面前,自上向下地俯视:“你敢拦我吗?”
真武踏雪,威威神光。
他们不得不让。鸟兽之囿,怎敢比肩图鲲之渊?
谢缨顺藤摸瓜,从上京摸到了泽州,从贩夫走卒摸到了秦楼楚馆,这才知道,张家行此事已不是一年半载,便是中州五社,近年来无故失踪地少年少女也不在少数。中州各地年年上报,却每每被区州的节度使拦下,一查,方知道张家的手身的如此之长,栽养的家臣与买官的案例层出不迭。
世家蠋虫,大国僵土,莫过于此。
景帝龙颜大怒,天子之怒,浮尸百里,张家涉猎此事的男丁均被斩杀,女子则流放至岭南与辽东一带。静太妃不堪受辱,自尽于先帝墓前,被景帝草草操办后事,京中的张氏一族也受到波及,张幼栎伤势未愈便被发配岭南氍毹的蛮荒之地。
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张家繁茂百年,便是大厦将倾,也尚存反扑之力,张氏本家的一位幼子在流放途中逃了出来,埋伏了些时候,终于在一日逮到了报复的机会。
当今帝主最宠爱的五皇子,当是首当其冲。
五皇子抱着血流如注的二皇子时,便知道这位素来低调沉稳的二哥终是逃过了此劫。
果不其然,景帝念着父子之情,在此次事情发生过后终于相信晏靖对于略卖一事是不知情的。毕竟没有人会选择在满身碧玉的时候铤而走险,他的儿子更是如此。
张氏抄家那日,没人知道那誉满上京的小谢侯握着一卷泛黄的画轴,在静室中足足呆了一下午。
画轴半卷,露出残缺的一角,锦面上卷起毛边,纹理之下是一张国色天香的美人面,黯淡画纸上却有端庄矜贵的笑意,美人面的下颌上,一颗小小的黑痣叫画中人张扬稚气起来。
谢缨将画轴卷起,重新藏于暗格中——他们一个逃不掉。
但这些都与阿宁无关,她当日是听清了身后少年扬在风中的发问,可甫一张嘴,便头昏脑胀地晕了过去,阿宁甚至能想到薛敖当时咬牙切齿的样子。
再一醒过来便是在春风楼里,身侧坐着妩媚生姿的云枭轻。
云枭轻与她道明,她兄长与齐国公府已经知道事情原委,为着阿宁的名声考虑,叫她先不要回府,与城外的清净寺避一避风头。不过谢缨担心寺庙清贫,阿宁又发着热,便将人藏到了春风楼里。
虽是兵行险着,但有他在这,没人敢造次。
阿宁这才知道,云枭轻的云,竟是苍鹭山神医百年云氏的云。
屋内的云枭轻打量阿宁,总觉得小姑娘讨喜又荏弱,心中喜欢。
“你尚在襁褓时来过上京,我那时还抱过你,可你太小,吐了我一身还像小猫一样的哭。”
阿宁心中疑惑,爹娘从未说过自己来过上京,就连哥哥也从未吐露过这件事,可云枭轻说的煞有其事,难道是幼时爹娘抱着自己来求医?
云枭轻叹了口气,摸了摸阿宁素来冰凉的手,“说来也是我伯父的错,你这些年身子可好?你父母对你又可好?”
阿宁听的越发云里雾里,自己身子不好是世人皆知的事,可爹娘对自己一向疼爱有加,这位春风楼的东家怎会这般问。
见阿宁神色疑惑懵懂,云枭轻似乎是意识到什么,止住话头勉强笑道;“是我喝多了酒,说了些胡话,别吓到你才好。”
阿宁摇摇头,表示自己没放在心上,又见对面的云枭轻熟络的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眸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惜。
“你若无事,可来寻我玩,但上京不比辽东,最近瘟疫四起,你切记要看顾身体”。
门口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发出“咚”的一声闷响,然后就听到薛敖那刻意压低但没什么用的在骂声。
“谢慈生,你他娘的搞偷袭!”
阿宁无语,沉默着看向窗纸处那两个不太聪明的剪影。倒是云枭轻瞥了眼门外吵闹的薛谢二人,靠近阿宁偷笑道:“不过,有他们俩在,应是无碍的。”
她喝了几日汤药后才逐渐好转,听着薛敖与她说那些少年少女均已获救,心下轻松。倒是薛敖,因着私闯皇陵被景帝发了十杖,叫他抄写了十遍大燕律法才算完。
但他却仗着屁股上那点不足轻重的伤势,赖在春风楼里养伤,将烂摊子扔给了谢缨。
略卖与张家一案兹事体大,谢缨忙得人都瘦了几圈,又见薛敖悠哉地赖在阿宁身边,恨不得剥了他的皮。
便是连阿宁都有些看不下去,但也深知薛敖在上京这般行事的原因。
辽东王是大燕唯一的异姓王,边关数十万大兵更是认准了薛家旗。而薛敖作为薛家唯一的传人,本就身负盛名,若是眼下太锋芒毕露,不免叫帝主猜忌,他需得全身而退。
上京城风声鹤唳,薛敖却并未受到影响,他兴致勃勃地与阿宁说着谢缨现在的丑样子,喊都喊不停。
“薛子易,你吵得我头疼。”
见阿宁白他一眼,薛敖忿忿,但还是小声嘟囔着:“他眼下乌青,面色惨白,像是叫项时颂吸了精气一般。”
阿宁摇头,及时打住他越来越离谱的形容。
“你怎的总与阿奴哥哥过不去?”
“自然是因为...”,薛敖声音慢了下来,“他不是好人。”
薛敖抓着阿宁垂落至桌面的发丝,绕来绕去。
阿宁不管他,轻声问他:“你发没发现,青娘子近日总是在躲着你。”
青娘子本是与阿宁有过交集,她人又心细,便自告奋勇地照顾身体不适的阿宁,只是明明她们相处融洽的时候,若是薛敖赶了过来,她总是神色浅淡地悄然离开,叫薛敖想说上几句话也不行。
闻此薛敖面色正经起来,乔三的书信还在他这里,可他明明找到了故人,却不知如何是好。
阿宁继续道:“我这边已经查明,青娘子自北面过来后从未成过亲,圆圆是她捡的弃儿。她生得好看,从前有过许多人想要求娶她,但她总是说自己身子不好,不想拖累了别人。”
她以为这般说薛敖会开心一些,若是能将信送出去,叫两人互通心意,岂不是美事一桩?
可薛敖面上的哀痛之色却叫阿宁知道他不是自己想的这般。
窗外落日晚霞,人声暄暄,便连吹进来的风都是要人舒服一般的轻柔。
小姑娘身上的青梨子香揉碎了他的思绪,薛敖靠在窗边,望着阿宁出神。
“我在想”,他忽然垂下眼睛,“青姨定是知道我在寻她,也知道我找她要做些什么,她避而不见,定式恨极了我们。可她又年久一人,不再寻白首偕老。三叔说过,她年幼时最是喜欢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