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敖这厢刚回府,想着阿宁这几日也要到渝州了,也不知道有没有劳累到。
正胡思乱想的时候,却见吉祥推开房门跪在他面前。
“世子,布达图出兵了。”
第44章 子易
“什么?!”
吉祥附道:“十日前北蛮大肆进犯, 自莲白山西南侧的官马道一路打至丘耋长沟,王爷即刻率兵驰援辽东关卡,此时布达图应在关外驻扎。”
薛敖皱眉, 布达图此人老谋深算, 深谙兵筹诸道, 如今辽东兵肥马壮, 他如何不知此时进攻大燕算不上精明。况且布达图半年前折了一只眼睛,不养精蓄锐反而自寻死路,实在是蹊跷。
“衡越阁可有查明布达图此时生事的缘由?”
“北蛮几轮进攻均只派出前锐军队, 绕着神山在丘耋长沟附近兜迭,衡越阁的说, 北蛮大军并未同布达图一起。”
找人?丘耋长沟?
薛敖不可避免地想到魏弃, 这人之前能与阿隼一同神不知鬼不觉地给他下了乌头, 想来是与北蛮也有什么联系。
桌上的十三璀璨夺目,薛敖的脸在其映照下愈发欺霜赛雪,“之前让阿信他们查的事呢?”
吉祥被恍的一怔,回道:“属下正要回禀此事, 阿信他们盯了几天姓魏的,但适才来信,这人丢了。”
薛敖不语,阿信出身衡越阁, 早年间在西南一带做绿林谋生, 匪性与一身的本事自是不必说,否则也不会被他收服在神獒军中。
薛敖指尖轻点十三凛凛生辉的倒刺, “阿信怎么说?”
“阿信只说这人邪性的很, 看着一副身无长处的样子,却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在丘耋消失”, 吉祥顿了顿,又道:“与这姓魏的一起消失的,还有张家那位被您抽过的张幼栎。”
闻言薛敖脸色晦暗,他看向吉祥,漠然道:“传令下去,叫神獒军抓住这二人就地斩杀,不必留下活口。”
“是!”
...
夏时已至,车马在炽阳的炙烤下延缓了赶路的日子。等到阿宁与陆霁云到渝州的时候,已是七月盛夏,蝉鸣声声、最为聒噪的时候。
阿宁只觉得闷热,与辽东不同,渝州像是一个巨大的火炉,地面上被日光灼的晃人眼,街上行人也皆是摇扇拭汗,行色匆匆的模样。
赵沅早早地就在渝州府门口侯着,连同一起的还有渝州知府袁天罡与同知周济等一众官员。
阿宁掀开车帘,听陆霁云与她解释道:“赵沅本就是渝州人,陛下任其渝州知州一职,早我几天到了此地。”
他下了马车与众渝州官员寒暄,阿宁在厢中听赵沅与兄长引见诸人,言语中颇为熟络。
阿宁与赵沅有过一面之缘,那时在护城河与穆柏对峙时,草草见过这位探花郎一眼,当时只道这人一身温润玉质,没曾想如今还会在渝州相遇。
少顷车厢“咚咚”响了两下,阿宁一惊,听帘外传来一道温和的声音。
“陆姑娘舟车劳顿,劳烦稍等片刻,我已将陆兄的府邸整饬好,姑娘可去好生休憩一番。”
是赵沅,阿宁听这人如此细心,忙回道:“多谢大人,民女醒得的。”
赵沅轻声笑了起来,派人将马车先行赶至通判新府。
马车在闹市上穿行,阿宁掀开帘角,见街上果然行走着许多身着大凉服饰的人。其中女子大多五官深邃、面色暗黄,男子虽没什么不同,但腰间都挂着一个小炉。
阿宁暗道这应当就是蔺太后赞誉的大凉丹师,大凉炼丹术得以闻名四国,不止是因为其确有奇效,更是传言,有些旁门左道的丹师是以活人作丹引,烈火蒸烧,燃尽业障,而后成一丸,号称延年益寿。
她想起宫中那位举止奇怪的亓仙师,不适感顿生。
等到新府梳洗休息后天色已晚,阿宁见陆霁云迟迟未至,正要喊人去看看,却听门口小厮通喊:“大人回来了!”
阿宁忙迎出去,陆霁云一身酒气却神色清明,见她一脸担忧轻声安慰起来。
说完又冷笑道:“渝州诸官,生得一副老实样子,却个个心怀鬼胎,难怪陛下将此地视为大患。”
阿宁不解,陆霁云解释道:“早闻此地的官员都姓蔺,今日一见才知什么是英兰一志。等日后见这几人行事你便知晓了。”
渝州的夏夜也未有多凉爽,只是蛙叫蝉鸣声惊厥不停,朗星遍布,山野淡淡。
门外橘意传饭进来,陆霁云闻到粥香,叹道:“还是吾妹最为贴心,桌上乾坤不如眼下清粥。”
“明日你可随赵沅出去见见渝州的风景习俗,他为人正直又生自此处,阿宁尽可随心随意。”
阿宁虽好奇兄长对赵沅的信任,但还是轻声应下。晚饭用后她趴在新居的塌上,莹白指尖掐着一只栩栩如生的草蝴蝶。
心口挂着的玉虎符虽不如之前的雀灵石一般暖滑润泽,但总会叫阿宁心下安稳,一夜好梦。
橘意剪下烛芯,轻手轻脚地为阿宁掩紧床幔,见小姑娘睡梦中都是甜笑的模样,也跟着开怀起来。
阿宁却梦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在飞沙中一身狼狈的阿隼。
许久未见,阿宁甫一见到他有些恍惚,几息过后才轻喃出他的名字。
“阿隼...”
北蛮种种在她的记忆里被掩埋的无声无息,可她却不能否认,哪怕自己再不想回忆,可那望不到头的雪野、三人一同待过的撮落、喧嚣的战火与崩碎的黑沙坑...
最后是少年面色惨白地躺在榻上。
那段对她来说最难过的日子,却深深根植在不想被触碰的记忆里,挥之不去。
阿隼满嘴鲜血,冲着她的方向不断喊着什么,跪爬着朝她而来。
阿宁不禁退后一步,记忆里这个年纪不大的少年,生着一双美丽的墨绿眼睛,嘴甜又乖巧。哪怕是被薛敖打压,也一脸的讨好与稚嫩。
可现在这个人,身形高大,状若阎罗,绿色瞳孔隐隐透出杀气。
他穿过阿宁的身影,爬向她身后的漫天沙土中。
那里面站着的是朔着寒光的薛敖。
薛敖浑身浴血,比地上挣扎的阿隼还要狼狈。他一身银甲上都是血污,十三被浸的看不出原本颜色,只执拗地被他握在手中,稳若磐石,凌空怒嚣。
“薛子易...”,阿宁心中一痛,大喊道:“薛子易!”
薛敖听不见。
他眼中遍布血丝,额上红带也被染的如野火般惨烈。
阿宁怔愣,那是薛家世传的红绸额带,在她的梦中怎会系到薛敖头上。
薛敖站在高丘上,“轰”的一声跪了下来。他捧着那条红额带嚎啕大哭,像是儿时一般。
阿宁心中绞痛,那般意气风发的薛敖怎会如此难过,像是只被抛弃的小兽一般无助又悲痛。
他嘴里哭喊着什么阿宁听不见,只见到阿隼穿过她爬到薛敖的面前。
“碧伢...把我的碧伢还给我!”
薛敖抬起头,阿宁只见到薛敖血泪交杂的侧脸和颤抖的嘴角。
触目惊心。
阿宁惊醒,天光透过窗扇洒下一地金辉。
她手脚冰凉,恨不得马上就回京见到薛敖,可山高路远,她只能询问暗卫上京的情况。
早膳过后,也不知是陆霁云的吩咐,还是别的缘故,赵沅早早就将车驾停在陆府大门前。
阿宁与他并不熟络,但无奈此人太会做事,一举一动君子礼节,又诙谐有趣。几日相处下来,两人相处间进退有礼,倒如普通朋友般闲淡和谐。
阿宁白日里逛赏渝州的山水景致,晚些与陆霁云交谈见识听闻。日子闲适,风景宜人,倒是最近下了几场大雨,驱散了一些暑热,叫阿宁这般怕热的人也适得了几分。
北司的人每天哀声载道,谢缨是个吃骨头不吐骨头渣的狠角色,这他们都清楚。可谁知道一向随性爽朗的薛敖最近也学了几分指挥使大人的行事作风。
南北两位天骄的压制之下,北司诸人虽是日益强壮,但身子骨着实是吃不消了。路过的百姓每天都能听到门内的这帮人在鬼哭狼嚎。
事情的转机在一日午后。
薛敖正跟人对练着,对面站着的人苦着一张脸求饶,却见薛敖手中的十三破空清啸,震的一圈人避其锋芒、连连后退。
“世子...世子!”,吉祥冲进来,手里挥舞着什么,他大喊道:“渝州来信了!”
薛敖扔下鞭子,一把跳下演武台,劈手夺下他手中的东西。
是一封信,一张盈满青梨子香的纸——
子易亲启:
日前已至渝州,久未作复,盼君见谅。
新地渐热,不知上京何为。子易喜凉又少思重,勿伤风着寒,教人怀盼。渝中山光水色,有奇花异草,能人怪道。昨日亲尝湖中鲈鱼,然味寡嚼淡,盖无子易为小女子祛葱姜异物,实为可惜。
自别光仪,切思切念,不知子易通否?上京处处殊色,可有萦思?劝君暇日多作草蝴蝶,髻上颜色稍淡,唯子易可添韫画浓。
言不尽思,望君珍重。
不日将归,需念我。
阿宁书。
薛敖将信纸来来回回看了几遍。
他不会写信,只能将满腔情思寄于阿宁写下的逐字逐句中。
上京天色昏暗,街上宵禁,只有几户家犬闻着打更人的响动吠叫几声。可辽东王府,书房内却是灯火通明,寂静一片。
树影婆娑,庭院内枝繁叶茂上闪过几道微不可见的身影。
吉祥拉着眼皮,靠在书房门口打着哈欠。
暗影跳了几下落在吉祥身侧,附耳问他:“吉祥大人,世子怎的这个时辰还不歇息?”
吉祥脸拉的跟驴一般长,“返老还童了。”
暗卫不解,又问他因着什么,吉祥凑首,小心翼翼地怪笑。
“编草蝴蝶呢。”
第45章 大雨
人影接踵, 街上鳞次栉比,商户如云,到处都是形形色色的游人。其中大凉商铺的装潢颇具特色, 可见许多奇珍异宝, 罗列交陈。阿宁望下市井, 隐约闻见几丝炒螺蛳的辛辣香气。
她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橘意连忙将窗子关紧,却在回身闭门时撞到一身官服的赵沅。
赵沅长身玉立,站在门口看着阿宁笑道:“适才听到陆姑娘的声音, 进来一看果然没听错,倒是没买错。”
他晃了晃手中的瓷瓶, 又将之递给橘意, 笑道:“西街林阿婆新熬的酸梅汁, 想着陆姑娘也许会喜欢,便提了一壶,现下可是正巧。”
阿宁擦着鼻子,眼睛里都是朦朦水雾, 一边吸鼻子一边瓮声道谢。
酸甜津口的汁水顺着唇舌滑进喉中,解了暑气不说,肠胃中也是清凌凌的舒服。
“说起来在下还要有一物要送予姑娘,还望陆姑娘不嫌弃”, 赵沅喊门口侍从捧来一方锦盒, 笑道:“渝州城的凤尾草,素来是姑娘家最喜爱的山灵之物。”
锦盒开, 里面是一只淬银描边凤尾手镯, 工艺精细,雕花繁复, 但并不赘乱,凤尾一侧亮的直晃人眼。
阿宁顿了一下,将盒子推了回去,赵沅此礼来的没缘由,况且男未婚女未嫁,说出来总是奇怪。
“抱歉赵大人,无功不受禄,小女子担不起这礼。”
赵沅按住移动的锦盒,直直看着阿宁,轻声道:“陆姑娘仁善,想是早已不记得去年渝州大水,陆家连合一干北商送来千担米面以救助渝州城的百姓。”
“我自幼丧父,那时又在上京求学,只留母亲一人在家。水患危急,母亲所在街巷早已毁折殆尽,粮尽腹空。若不是北面来的救命粮,后果不堪设想。”
赵沅似是哽咽了一下,“我本以为此等善举必是声名远扬的陆大善人所为,可后来与陆兄交谈,方知是姑娘救家母一名,也救了我赵沅一命。”
阿宁知道去年南面的这场灾事,见这位温润如玉的年轻官员眼神清明,言语真诚,心下不免松了口气。
但仍是固执地将锦盒交还至赵沅手中,“大人言重了,此事并非小女子一人所为,北商与我辽东王府都是其中参与者。想来大人如此勤学也是为了有朝一日不叫渝州百姓再受天灾之困,阿宁等着大人的好消息,但眼下这礼确实受之有愧。”
街上瓜果地叫卖声络绎不绝,衣香鬓影下,赵沅只看见阿宁俏脸上的清澈圆眼,笑语嫣然下尽是娇憨。
他一怔,正要开口时却见一位陆府的小厮急匆匆地跑了进来。
橘意斥他:“如此慌张是做什么?当心惊到姑娘。”
“小的该死”,小厮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又道:“禀姑娘,上京来人了。”
阿宁站起身来,忙问:“可是王府?”
辽东王府?
赵沅见她这般欣喜焦急,不免想起那位桀骜张扬的辽东世子。
小厮应下,阿宁朝赵沅急急一礼便作别回府,街上人多物杂,等到她终于赶回去的时候,却见门口放了一个大箱子。
那楠木箱子并不沉,只是打开后却叫阿宁傻了眼,里面铺着整整三层草蝴蝶。大的、小的、振翅高飞的,抑或是颜色翠绿的,便是拿出去摆摊也能叫卖个好价钱,刺的阿宁眼睛一酸。
薛敖并未给阿宁写来什么书信,只是这一箱东西,自她上次写信至今也不过半月,阿宁想不到薛敖是如何编了这么多的草蝴蝶。
她更不知道,在辽东那段低沉的日子里,薛敖编的比眼下更多,然后挑了其中最好的一只,带到上京。
她心下酸软的不成样子,口中微不可闻地喃喃着:“傻子。”
......
月挂弯钩,星坠高阁,上京最大的温柔乡此时正是热闹的时候,护城河上荡着桃红楼的画舫,美酒欢歌,玲珑身影透过明纸,映出影影绰绰的纤细腰身。
勾的人甘心入内。
薛敖坐在苓术茶楼的二楼雅室,百无聊赖地枯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