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都是相同地装潢,可阿宁此时不在,他觉得无趣至极。正欲意兴阑珊的回去时,却听房门被推开,侧头望去进来的竟是五皇子。
这人端着一身的矜贵儒雅,脸上带着几分笑意。
“薛世子好兴致。”
薛敖嗤了声,回道:“五殿下不也是闲得慌,跑到茶楼来偶遇人。”
银袍少年懒坐在圆椅上,胸口上的神兽龇牙咧嘴,凶相毕露,倒像是他这个人一般,看着就难以招惹。
晏阙一哽,心道这人与谢缨不愧是一同长大的玩伴,一样的叫人厌恶。
“薛世子说笑了”,他端坐在薛敖对面,凑首轻嗅茶盏清香,感慨道:“这陆家的茶果然清香扑鼻,不同凡响。”
见他这般,薛敖抱着双臂靠在椅背上,哼笑了声,不作回复。
晏阙自二楼望下,像是看见什么极为有趣的东西一般目不转睛,少顷才回首,看向对面一脸不耐烦的薛敖。
“薛世子适才说闲?不巧,在下最近可是忙得很,说来还有不少是薛世子的手笔。”
他拂了拂衣袖,撞若无意般道:“看那画舫轻舟,好不快活。可人活一世,本就是窈窕淑女钟鼓乐之,不是吗?”
薛敖眸色转深,凉凉地看着对面那笑容虚假的人。
晏阙早早便入了朝堂,一些律法之外的事自然也是没少做。他一早便教手下人在晏阙的南衙与属地田封上找事,近一个月晏阙都在处理各处亏陷。
这事并不算小,便连景帝都听说他的皇子最近焦头烂额,斥责训驳了许多次。
薛敖只道他敢动阿宁,如今这般算是小打小闹算是便宜了此人,却没曾想晏阙还敢凑上前来。
“五殿下”,薛敖点了点桌面上的茶渍,“少走夜路,路上不太平。”
说罢端起面前茶杯一饮而尽,眼下暗光隐现,笑得有些邪性。
晏阙见此也不再留,只冷笑着回了声好,又瞥了一眼薛敖腰间雪亮的十三,提步离去。
薛敖听他脚步声渐远,捏了捏眉心,将一锭银子放在桌案上撑住窗口一跃而下。
夜灯吹的他衣襟鼓动,丝丝凉意顺着脊脉吹至心口,他行走在天街上,甫一走进深巷,便见月光下凛然杀意,刀光血影泼身而来。
“辽东的狗崽子,拿命来!”
......
渝州这几日像是天被捅了个大窟窿一般。
黑云翻墨,白雨遮山。
但其实渝州府早就熟知去年冬日天气反常,且今夏渝州过于炎热,定是有场在劫难逃的大雨。
这雨下了五天,从最开始的微风细雨到如今的阴沉连天,渝州堤坝各守卫不断上报如今汛期涨水,水位告急。
且水流的走向无法预知,其势之激荡,看的阿宁心下乱跳。
实在太大了。
这里的雨不同于辽东的大雪,雪灾挡的是薪炭吃食,可这场大雨不光将官道冲散,致使物资匮乏,更是叫河高于民屋,冲破堤坝,致使许多百姓流离失所,丢掉性命。
渝州府的官员并非是什么都没做,只是在预料到今年天灾的情形下却仍秉持旧理,修缮故堤,增强补弱。
陆霁云总算知道为什么渝州这么小的地方,却能叫景帝视作心头大患。不光是蔺荣扎根于此,更是有无数的蛀虫在蚕食这座城和这个王朝。
这帮人在渝州呆了这么久,怎么会不知如何处理才是对百姓最好,现在看来只是他们不想。
常年修缮堤坝,虽有朝廷的支援,但对于渝州来说,劳民伤财,效益微不可见。
他从一开始便极力反对此等行事,且不说今年的雨水究竟会有多大,缮好的堤坝能不能挡得住。便说齐天罡号召所有的壮丁去修堤筑坝,却工钱甚少,就能管中窥豹。
陆霁云早在这一个月内将渝州及各州县的地形走势勘探的清晰明了。
渝州地势稍倾,上接大凉天女山,下承南海。陆霁云言明可在堤坝内修建渠道,渠道上设立渠堤。叫河从河内正西方为基点,使堤岸上的各个分水口,叫这条漕渠自地势而下,汇入南海。
如此一来引水入海,既可解决眼下之忧,又能为一绝后患。
此法虽是会耗费一些人力物力,但陆家在中州的商线据点便驻于渝州。陆家已决心入市舶,何愁没有钱银投进?
渝州城壮年人甚多,人力自然也是具备,如此一来便连一众官员也禁不住陆霁云的软磨硬泡。
可最后一步却败在了蔺荣的身上。
他说渝州乃是军塞要地,不可大动干戈。说来也好笑,陆霁云来渝州任职通判的这些时日里,还从未见过那位大名鼎鼎的蔺侯爷。
早有耳闻,渝州的最高权势,是为一个“蔺”字。
可如今大雨倾盆,山上的泥石流冲毁了城外的房屋,许多百姓在这场突如其来的水患中丢掉性命。
陆霁云看着每日上报的失踪人数,捏了捏眉心,拿起一旁挂着的油纸伞就往侯府而去。
阿宁见他如此,忙喊橘意一同跟上。等到出来的时候才发现,黑云密布的天低的竟像是要压在人的肩头一般,护城河的水早已外溢,街上到处都是晦暗的水色。
触目惊心。
水洼遍布,有路人匆匆出来买些蜡烛,却看到那位皎若玉树的通判大人正气势汹汹地往东面祥如街而去。
那是蔺侯的住处。
陆霁云身后不知何时跟了阿宁和浩浩荡荡的一群百姓。
他脱掉官帽,回身交给阿宁,拍了拍侯府的大门。听到里面小厮在通禀,深吸一口气,直接朗声道出自己的想法。
“侯爷,渝州水势刻不容缓。鹤卿认为人不能与水争,但可以与水同谋共利。”
四下寂静,众人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少顷,深色的大门“吱呀”地一下被推开,雨声淅沥下那人立于高庭之下。
第46章 水患
“你便是那位三元及第的新科状元?”
深红大门缓缓推开, 一队装备森严的卫兵率先将门前的陆霁云团团围住,周遭百姓见此症状畏惧后退,踏碎一地乱雨。
陆霁云将阿宁掩在身后, 沉声回道:“卑职正是渝州通判, 陆霁云。”
人影交叠后走出一个高大的男人, 身后跟着的仆人毕恭毕敬地打着伞。伞面低垂, 遮住他脸上神色,阿宁透过雨帘窥不清这位大名鼎鼎的蔺家双星之一。
“小子倒是好胆色,这个时辰找我府前吵些什么?”
蔺荣蓦地挥开头上的油纸伞, 信步走至门匾下,阿宁这才看清他的模样——
早传蔺家数十年前的家主夫人怀有双子, 各相师辨过之后均道此乃贵子, 却没说哪一个才是。后来蔺夫人顺利产子, 产房内的稳婆却吓的神智失常。
那两个孩子其中一个天生福相,另一个却半张脸乌青变形,状若妖魔。
后来蔺争二十封将,率领十几万西南大军驻扎在边关, 便是如今口口相传的大将军;而蔺荣,生来青面獠牙,却聪慧异常,他被蔺氏本家的人视作不祥之人, 打发至渝州任其自生自灭, 但蔺荣一路从底层爬上来,用铁血手腕将渝州画在自己手下, 剌封蔺侯。
原来这位令人谈之色变的蔺侯长这样。
阿宁并未觉得害怕, 人各有不同,有人生来失聪失明, 有人生来残缺毁损,但这样的人往往更叫人心生敬佩。世人的指点犹如洪水猛兽,他们能在逆境中为自己开出一条荆棘路,哪里就比别人差了呢。
陆霁云躬身行礼,回道:“渝州近日大雨,雨势之大不比寻常,城外各区县均有上报耕田房屋损毁严重,其中晋县、柳县等沿平陵堰一带的城县尤为严重。卑职斗胆,有三计可解燃眉之急。”
闻言蔺荣挑了挑眉毛,其实渝州城的情势他也知晓实为危急,但数百年来,渝州因着地势受此困扰,朝廷按期拨款修缮堤坝,可水位一年高于一年,堤坝也是如此。
这位年纪轻轻的状元郎上来就说自己有法子处理,倒不知他是真有才学还是虚张声势。
见蔺荣不做回复,陆霁云抬头直直看向他,“一是派遣城中府官任各处专职水官,及时监察并上报汛情与粮田民屋损毁数。尤其是平陵堰一带的城县,需得谨慎对待。同时将预备仓粮用以赈济,防止百姓流离失所,民心大乱。”
此言一出,蔺荣还未有动作,身边的百姓就先应和了起来。蔺荣点头道“可”,陆霁云顿了一顿,接着朗声说出第二策。
“二是将渝州城内的内河打开,并设立水门,可通过护城河的走向将城内积水引向南海,水门则是分隔水地的屏障,若水则碑上的划线被淹,则需通知百姓,用沙袋等物堵塞蓄水的涵洞。地下排水沟渠安置单向水窗,只可出不可进。”
陆霁云每说一句,蔺荣的脸色就变幻一分。
陆霁云并未停止,接着道:“三是此次大水过后,卑职私以为渝州的固堤筑坝已经做到极致,若再长此以往的继续下去,劳民伤财,且恐有伤城建。不如在堤坝内的各个方向修建渠道,以引活水。各个渠堤遣人看守,以天女山方向为基点,引流入海,以绝后患。”
蔺荣失言。
他总算明白为什么人人都道这是位七窍玲珑的旷世奇才。
陆霁云这几条看似只是简单有效的治水策,但却从根上将渝州府的权利从集中打至分散,且若第三条一旦实施,朝廷必深究前几年源源不断的拨款究竟用于何处。
如此高瞻远瞩,心思缜密,实在叫人咂舌。
蔺荣与陆霁云对峙而立,大雨倾盆,惊雷乍响,阿宁被震的一抖。
“好”,蔺荣眯起双眼,眉梢微挑,“既如此,那此次渝州城水患一事便全权交由陆大人处理,在下等着陆大人的好消息。”
陆霁云一怔,像是没想到蔺荣竟会如此痛快地应下来,旋即躬身应是。
傍晚的时候这场大雨终于渐小,陆霁云的任命令也随之下达到各区县。
知府齐天罡专管晋县、柳县两地,同知周济专管平陵堰上流的安城,其余渝州府的官员也被陆霁云分发到沿河的各个区县监察水情,而他与赵沅则固守渝州主城。
渝州城卫兵全体出动,清内河道,两天内装配水门与单向水窗,以保渝州城百年根基,老人和女子则将沙袋灌满,以备水急泄洪。
所幸的是这两日雨势转小,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但不过一天,瞻星使便上报,天象有异,恐有近二十年内最大降雨。
满城皆慌。
陆家商铺在官府仓粮分发殆尽后,也随之开向全城,渝州百姓喜出望外地领粮领面,城内外皆传那个行商的陆家是大仁大善。
二十年难得一遇的大雨是在一日午后愈演愈大,虽然陆霁云心存侥幸,但当这早有预料的天灾真正降临的时候,他才知道瞻星使所言非虚、
风驱急雨洒高城,云崖山雷殷地声。
他从未见过这般恐怖的大雨。
不过傍晚时分,便有人来报水则碑被淹了几道,等到第二日熹光微现的时候,平陵堰已水位告急,前些时日大费周章加固的堤坝已被湮没冲毁。
幸而主城的内河与水门已准备待发,大水汹涌而至,又顺着内河道顺势入南海,再由单向水窗拦截在城外。
渝州城百姓这才知道什么叫劫后余生,纷纷感慨着那位小陆大人有多深谋远虑。
可此时的陆霁云眉宇紧锁,正坐在灯火下看各区县分地上报的汛情情况。
连平陵堰都已告急,自是不必说附近的耕田房屋,万幸的是除却一些不听规劝的百姓未及时搬走,其余人并未有所伤亡。
只是此难过后,渝州必定元气大伤,需得休养生息一段时日。
他叹了口气,捏着眉心仰摊在圆椅上,不似以往一般风华端仪。
“咚咚——”
陆霁云坐起,听门外传来一道温软的声音,“哥哥,喝点白粥吧。”
“阿宁进来。”
闻言,阿宁捧着食盒走了进来,打开食盒,传来阵阵米香味,里面是一碗煮的烂稠的白粥与几碟小菜。
陆霁云这时才察觉到腹中饿意,笑道:“还是阿宁深得为兄心。”
见他吃的有些急,阿宁心疼道:“哥哥这些时日操劳,瞧着瘦了许多,万幸早有谋划,叫渝州免此劫难。等到水患一了,哥哥可要好好补补。”
她又将清香扑鼻的小菜放到陆霁云的碗前,两截皓腕上白嫩却尚存疤痕,陆霁云眼神一沉,又见她手上空荡荡的,思忖难道赵沅还没将那镯子送出去?
赵沅那日红着脸,兴冲冲地找他询问送那家传的凤尾草环镯是否失礼,陆霁云见他紧张地快要晕厥,冷着脸点了点头。
心下却在暗骂,若不是为了防着那姓薛的,怎会叫赵沅现这个眼。
“阿宁,你...”
阿宁看向他,“嗯,怎么了?”
看着阿宁最近日益清瘦,陆霁云到底是没问,只笑道:“无事。”
门外雨声拍打在窗扇上,透过缝隙吹来一阵凉风,烛火摇晃,红漆木桌上的案卷被吹动了几分,阿宁顺抚吹乱的鬓发,目光扫过纸面一角。
民屋叁佰肆拾伍栋、男子柒佰捌拾玖人...
阿宁只浅浅扫了一眼,戛然顿住,快步走至桌前拿起案卷。陆霁云见她反应如此之大,也是放下手中碗筷,站在阿宁身侧。
“有何不妥?”
阿宁不语,只快速翻动,脸色越来越难看。
少顷,她重重放下手中案卷,径直看向陆霁云,“哥哥,这是哪里来的?”
陆霁云顿了一下,知道事有蹊跷,“是晋县。”
竟是平陵堰一侧的晋县,阿宁咽了咽口水,神色严肃。
“哥哥有所不知,我常年看账,自然能看出此处笔墨的新旧程度不一”,阿宁顿了顿 ,“而且此处宅屋数量与人数也存有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