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子易,我好困啊。”
薛敖将披风围在她身上,轻声道:“睡吧,我在这里守着。”
皎洁月色照在洞口,爬进几丝微弱的潮气。
若干年后,提起本该惊心动魄的那一夜,阿宁能想起来的也是少年身上温暖干燥的气息,还有一夜不熄的火堆。
一室生春。
...
永安侯府内,谢小虎怒气冲冲地跑了回来,一把推开书房门。见谢缨长身玉立地站在画架旁,抽着鼻子跑过去抱住谢缨的腰,大声控诉。
“外面的人都说要炼了阿宁,可是阿宁什么都没做,他们凭什么这么说!”
小孩子正值抽条的年纪,不过短短几个月,他便窜了一大截,如今便是孙袅袅也矮了他许多。
谢缨稳住他,沉声道:“怀璧其罪罢了,不过他们说什么都不重要,这只是某些人在利用国难与人心,当真恶心。”
谢小虎听不懂,抬起头看谢缨,却撞进一片晦暗的眸色里。
他怔怔望着,觉得自己大哥好像变了,但是具体变了什么又说不出来。
“大哥?”
谢缨回神,松了手中紧握的书卷,拽开谢小虎,“这几日疫病横行,满城戒严,你不得再偷偷跑出去。”
他神色郑重,叫谢小虎不禁咽了咽口水,点头应是。
等到谢小虎咋咋呼呼地跑出去,谢缨这才将掩在桌案上的画轴收起,置于高处暗格之中。
“叫她进来。”
窗外暗卫轻声应是,几息过后进来一位面色冷淡的墨衣女子。
她疾步至谢缨面前,“主子。”
若是阿宁或者薛敖在此,必定会惊叹这位女子的长相。
分明就是郭太守家那位去年刚寻回来的郭小姐。可郭大姑娘娇美柔弱,与这位冷面漠然的暗卫哪有半分相似。
“嗯”,谢缨看了她一眼,问道:“辽东如何?”
郭茵恭声回道:“布达图上个月屡屡试探,辽东王与北蛮布穆达部在丘耋长沟激战后大获全胜,日前布达图已退出大燕境内。”
谢缨轻敲红梨桌面,“布达图就此退兵了?”
郭茵点头应是。
“不对,按照以往辽东与北蛮的战事可循,布达图此人睚眦必报,深谋远虑。若非筹谋已久,怎会在这时候突击?”
“确实”,郭茵附和,又继续道:“辽东王怕也是觉得事有蹊跷,目前扔在厉兵秣马,蓄势待发。”
谢缨看向她,“听闻薛敖已将布达图的两个儿子都给宰了?”
骤然听到这个名字,郭茵怔了一下,又神色如常地沉声回道:“是,去年冬日将布穆达的大王子和二王子斩杀于同一日,只是——”
谢缨听她语气奇怪,走至郭茵面前俯视她。
一片暗影头投在她头顶,郭茵顿了顿,道:“听闻布达图还有一个小儿子,是与一位西域女子所生,目前已被布达图认下。”
见谢缨不说话,她继续道:“这位三王子年纪尚小,却深得布达图的信任,形貌奇异。”
“他生的一双碧绿如洗的眼睛。”
闻此谢缨沉声吩咐暗卫,去查这位横空出世的布穆达三王子,而后又问郭茵:“郭家那边可善尾了?”
“只说是上山的时候不慎摔下了,尸骨无存,主子不必担心。”
谢缨点头,郭茵淡漠恭敬地退身而去。少顷暗卫忽然来报,说苍鹭山神医云翟到了。他猛地起身,高声喊杜鹃。
“主子怎么了?”
谢缨操起濯濯生辉的重黎枪,“去父亲那里取令牌,接上云翟进宫!”
...
云翟久居苍鹭山不出世,甫一被谢缨叫过来,见到曾经繁华喧闹的上京如今这般怨声载道、人命危浅,忍不住悲叹天灾人祸实在害人不浅。
他年过半百,又见当年那个满眼怨恨的小童如今生的风姿昳艳,世无其二。
他身上不再是外露的乖张,而是冷淡到极致的漠然,云翟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些什么。
倒是谢缨先朝他行了一礼,吓得云翟连连后退。
“云先生肯不远万里来上京济世救人,此礼,慈生需得敬与先生。”
慈生,慈明无双,向阳而生。
这是他母亲临死前对他最后的期望。
云翟恍神,继而反应过来,忙道:“老夫身为医者,此行本就应该,公子不必行此大礼,我受不得。”
谢缨不再与他推脱,只正色道:“还请先生与我进宫,陛下病重,已卧病在床数日,眼下已是等不得了。”
几人动身前往大内,却在承安门处被侍卫拦住,谢缨露出身上的狸虎服,沉声道:“北司神机都指挥使谢缨,携苍鹭山神医进宫,求见陛下。”
两位侍卫对视一眼,并未退让,“太后有旨,非诏不得入宫!谢大人还请回去吧。”
见此谢缨并未动怒,只从腰间掏出一块玄铁溶金的令牌。
屋檐的阴影下,两位侍卫看清谢缨手中的东西后,骤然跪下。
“可否见陛下?”
——玄玉泽世,真龙御天。
两位侍卫齐齐起身后退,“谢大人请进,不过还请只带神医一人。”
谢长敬这块玄龙令牌,大燕仅此一块。
他当年在西南辽东淮河一带将外族驱逐出境,并将各部首领的人头带回,作为景帝登基时的贺礼,直接甩到了凌霄殿反对新皇登基的那群人脚下。
据说当时被吓疯的世家子弟不下十人,景帝就此有了南侯的扶持,再无异议。而这块玄龙令牌,便是帝王赐予忠臣的表彰。
玄龙令牌,如帝王亲临。
谢缨不欲为难人,只带着云翟径直入了凌霄殿。大监通禀后,两人见到了卧病已久的景帝,云翟观他六脉欲绝,四肢如冰,却满面浮红,心下顿时一颤。
他带着一干太医欲奔入药房,临走前对景帝道:“陛下放心,霍乱传染性强大多在于水源不净,所以才会在短短十数日内造成如今的局面。但此症本身并不比天花等疾可怕,只需对症下药即可,至于其他人,草民会与众太医寻到彻底根治的法子。”
说完便急匆匆地带着一行人离开凌霄殿。
景帝虽是形貌枯瘪,但眼中精光不灭,他看了看座下的谢缨,略有些困难地开口说道:“谢慈生,你生的倒不像你父亲。”
谢缨躬身,叫人看不起他脸上神色。
“回陛下,臣更像母亲一些。”
景帝颔首,“你将隐世的云氏神医请了出来,此乃大功,你想要什么?”
“此乃臣分内之事,臣别无所求,惟愿圣体康健。”
说完他顿了顿,状若犯难,景帝见此追问道:“咳咳...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与朕说?”
谢缨掀开衣摆跪了下来,朗声应是。
“日前陛下偶感疫疾,太后娘娘担忧圣体,寻了大凉的丹师来为陛下求破解之道。”
景帝皱眉,他前几天病情严重,并不清楚太后又开始召那些诡异的丹师入宫。
谢缨接着道:“这几位丹师用尽天材地宝,却并未有所进展,最后竟将注意打到了一位姑娘身上。这姑娘生自辽东,与臣是少时玩伴,是辽东陆氏的小女儿,亓仙师说陆姑娘食过雪渠花心,可以生人入药,炼化为丹。”
景帝眉头越皱越深,斥骂道:“胡闹!那群丹师行诡谲道,太后怎能如此罔顾人伦,行穷凶极恶之事,咳咳咳....”
谢缨忙道陛下息怒,却见缓过来的景帝问他:“那陆氏女当真食过雪渠花心?”
“...”,谢缨顿了顿,眸中晦涩,又开口道:“据臣所知,她并未...”
“罢了。”
景帝扬手打断他,“你不必说,朕还不至于觊觎一个小姑娘吃过什么零嘴。辽东陆氏...是那响应市舶一策的陆家吧,如此倒是委屈了他们。”
“谢慈生”,景帝见他抬头看向自己,撞进那双黝黑的眸子时蓦地顿了一下,“你去找蔺决,跟他说将那些丹师驱逐出京,永不得进。”
蔺决,蔺锦书的父亲,当今禁军都指挥使,蔺家如今的家主。
“臣遵命。”
景帝轻咳两声,看向谢缨身后凛然生怒的长枪。
“它叫什么?”
谢缨低头看了一眼红缨枪,想到若是景帝此时龙精虎壮,自己持兵器入殿,必是要被拉到承安门斩首示众。
“重黎”,谢缨沉声回道:“我母亲给它起的名字。”
“咳咳咳...”
景帝忽然捂着心口剧烈咳喘起来,侍候的内监忙鱼贯而入,景帝摆摆手,叫谢缨出宫去。
“这孩子生的真好,皎皎春华,金昭玉粹。”
见人走远,景帝咳了两声,刘大监忙俯首迎上去,不经意间瞥见帝王眼中的郁色,心下暗惊。
虬居的苍龙,哪怕一时囿于浅滩,可一身气势仍叫人畏惧退缩。
“谢家的小子生的有几分像莲鸾。”
刘大监忽然跪下,双肩抖得不成样子。
天子口中的“莲鸾”是十几年前便薨逝的元后,景帝与她少年夫妻,又诀别于情浓之时,其中种种不能与外人道。他近身侍候数十年,也只知道当年陛下与元后有过一位真正的龙子。
只是可惜腹死胎中,元后也没能熬的过去。
景帝没看他抖成筛子,只盘着手中的青玉长串,望向窗外那开的艳丽的芍药枝。
承安门外的项时颂等的脚都麻了,终于见那道颀长的身影出现,他猛地直起身,眼前一花险些跪下。
“慈生,如何了?云翟神医呢?”
谢缨扶着左右乱晃的项时颂,笑道:“苍鹭山医术冠绝天下,云神医只说静候佳音,我们等着就是。”
“阿宁那事也稳妥,果然不出我所料,陛下最为厌恶那些装神弄鬼的大凉丹师。”
闻言项时颂松了口气,“如此便好,小青梅也是无妄之灾,蔺姑娘这几日为此疲劳奔波,人都清瘦了一大圈。”
“蔺姑娘?”,谢缨紧锁眉间,盯着项时颂,“你与蔺家人如今走的过近,你爹知道吗?”
“啊哈哈...”
项时颂干笑道:“我爹管我做什么,这又无碍...”
谢缨凤眼微瞪,项时颂连忙岔开话题,见人又是一脸漠然才松了口气。
慈生如今怎么比他爹还吓人。
他正想回头说谢缨像个小老头,却透过稀薄的日光从侧面瞥见少年的瞳孔。
项时颂倏然站定,又揉了揉眼睛,只道是自己看错了。
永安侯的嫡子怎会有重瞳。
...
薛敖带着阿宁与沈要歧在渝州城门汇合,沈要歧看着大开的城门,凝眉看向薛敖。
“蔺荣不似他兄长蔺大将军行事磊落,此人阴险狡诈,此时必是设了陷阱等着我们掉进去。”
薛敖拽紧缰绳,拥着身前的阿宁,声音犹如淬了莲白山的冰,“他不敢。”
“我爹说过这位久居渝州的侯爷,说他行事奇诡,为人怪异。只有一点为人乐道的,便是极为爱惜羽毛。若是寻常世家子弟或者朝廷官员便罢,可我是辽东王的独子,身后有数十万北境大军,蔺荣他不敢。”
“更何况”,薛敖扬手挥下十三,城门处响彻长鞭的清鸣,他厉声高喊:“我有神兵利器,四国境内,鞭风所到之处,谁敢拦我!”
北司众人大摇大摆进入渝州城,高楼之上的蔺荣面无表情,冷眼俯视街上一众身着狸虎服的北司卫。
为首的那人一身银锻锦袍,日濯之下耀眼的叫人厌恶。
”侯爷,这些人未免太过于嚣张!可要属下去将他们一网打尽?”
蔺荣不言不语,少顷嗤笑了一声,斜睨方才出言的那位武官。
“你去?你可知那人身后是辽东”,他指了指薛敖勃然的身影,“便连皇帝都给他几分薄面,你我又怎敢触薛启那个疯子的逆鳞。”
他侧过狰狞的半面脸,又说道:“他手中是天下第一神兵,十三雪渠鞭,整个中州又有谁能与其争锋。”
那武官被说的面色一红,“侯爷,那赵沅在大牢里一直不消停,可要...”
他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蔺荣摇头,戏谑说:“赵沅这人也算才华横溢,虽不及那陆霁云的十之二三,却也比那帮豬鹬强上许多。只可惜为色所困,为情所扰,不能为我所用。”
蔺荣将茶盏中冷掉的茶水倾数倒到楼下,“把他放了吧,吩咐下去,近几日别动陆氏女。太后想要的人,让她自己来拿。”
“狗崽子么”,蔺荣冷哼了声,漫不经心道:“一向护食。”
薛敖带着人直接去了通判府。
阿宁看见府中外买进来的仆人杂役跑的一干二净,眼中一沉。万幸的是一些陆家的家生子并未有所动摇,仍坚守在通判府内。
薛敖与沈要歧住进了通判府内,其他人则被他打包扔进了驿站。阿宁吩咐下人备好晚膳,三人正用餐时却听府内下人来报。
说是陆家粮仓前几日放出去的粮已然尽数消耗,如今天灾刚过,正值疫病,而官家粮仓已空,各大粮面米铺也已经洗劫一空。
渝州太守问是否可以与陆家借粮,先过难关。
阿宁冷着脸放下筷子,脑中嗡鸣一片。
全是晋县大水那日,他们扔下陆霁云时的恶言恶语,她厌恶这里人的狼心狗肺,眉梢尽是冷漠。
“陆家粮仓已空,告诉他们我拿不出来。”
通报的小厮一怔,但也忿忿于渝州百姓对陆家做的事情,应了一声后利落地退下。
沈要歧见阿宁冷面含霜,担忧问道:“陆姑娘,渝州现在竟缺粮至此,便是连陆家粮仓都空了吗?”
薛敖看了阿宁一眼,并未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