遐迩难逃。
薛敖将糕点放在阿宁的门口,轻轻退了出去。
赵沅什么时候走的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这一辈子都走不得了。
那个小姑娘,从他心里开出来的小姑娘,栩栩如生,生机盎然。
薛敖舍不得这鲜活,亦离不开那勃勃。
正如阿宁所说,晋县一事过于蹊跷,他与沈要歧顺着查下去竟然查到前些时日轰动一时的略卖案。而那些赵沅口中被残忍杀死的人,也只是被他圈禁在一处,以待来日带去上京。
他枯坐在阿宁窗下,等下月上枝头才苦笑着起身,却发现脚在发麻。
忽然,微风拂过,他听到屋内微不可闻的啜泣声。
薛敖眼色一紧,翻窗跳了进去。他几步行至阿宁床前,却见人满头虚汗,浑身挣扎。
分明是魇到了。
阿宁梦到大水那日,陆霁云消失在水中,双手软软的拍在水面上,不消一会便被水浪吞没。她要往下跳,又被一群人抓住扔进了火炬里,里面又腥又黑,她却只能不断拍打求救,困兽犹斗。
“阿宁...阿宁!”
阿宁睁开眼,见是满脸焦急的薛敖,扑在他怀中大声喘气。少年轻声安哄,大手顺着脊脉慢慢梳下。
少顷,她平缓下来,却见薛敖单膝跪在身前,捧着她泪痕未干的脸颊。
别怕。
少年仰望着,拇指摩挲她湮红的眼角,黑亮瞳孔中映出了一个姑娘的十六岁。
“我在,你什么都不用怕。”
“薛子易执鞭随蹬,做你十尺傍身恶獠。”
第50章 春香
夜色清明, 阿宁看清少年眼底的光,那是世间最温柔的晚星。
她再不做他想,只稳稳睡在这片安然的月色里, 蝉鸣不停, 扇底流萤, 一夜无梦。
熹光照进通判府内, 薛敖早早地练了一身汗,甫一沐浴完便被阿宁喊去前厅用早膳。
“你作夜后来睡得好吗?”
薛敖嘴里叼着个包子,盯着面色红润的阿宁, 三下五除二地把嘴巴里的东西解决掉。阿宁点头应是,又给薛敖布了一筷子青菜, “你多吃些, 否则晚些时候又要饿。”
薛敖应了一声, 偏头去看门外,面上一惊:“沈大哥,你不吃饭看我作甚!”
沈要岐捧着碗,面色奇怪地打量二人。
昨夜?后来?
阿宁反应过来薛敖这傻子说了什么, 脸颊染上霞色,不再抬头,只小口小口地喝碗里的粥。
万幸这种情形并未持续多久,吉祥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冲进来时, 阿宁险些喊人过来拿下这黑瞎子精。
“世子!世子!”
薛敖猛地把筷子放下, 怒道:“你急个什么?!面都未净就往这来,晋县怎么样了?”
吉祥撑在桌案上, 就着橘意送过来的茶水顺了口气, 才喘着粗气道:“那蔺荣,他昨夜带着渝州的卫兵过来把晋县围了, 老黄他们听您的命令誓死不动,最后我们起了冲突,我...”
沈要歧瞪圆双眼,“他们把你们打了?岂有此理!陛下命北司处理晋县一事,他们怎敢出手伤禁军!”
薛敖不说话,又拿个包子叼在嘴边。
“不是不是...”,吉祥讪笑了一下,“本来蔺侯爷站的远远的,周围还有一帮人护着,可后来岑大人过来了,她见北司被人家以多欺少,就..就...”
“不是叫她去泽州七皇子那里吗?怎的来的这般快”,薛敖不耐地看向吉祥,“快说,就怎么了?”
“她趁乱把蔺侯给砍了!”
阿宁猛吸一口凉气。
吉祥像是来了精神,拖着僵硬的身体就绘声绘色地比划了起来。
“岑大人说,姓蔺的把那般如花似玉的状元郎害了,非得要蔺侯以身相许,拿命来偿”,吉祥做了一个挥刀的动作,“那提花贪墨刀‘咻’地一下奔着蔺侯臀下而去,若不是身边侍卫挡了一下,蔺侯以后就没屁股了。”
“那她现在人呢?”
薛敖听的两眼放光。
他们几人一同赶来渝州,路上收到晏枭传信,说了陆霁云的情况,便叫岑苏苏去泽州随身保护两人。没曾想这人虽然犯二,但一来就是惊天动地,只不过这次干的事颇为痛快。
“她骑着世子那匹乌云踏雪跑了,说要来找陆姑娘。”
吉祥又小声道:“蔺侯脸都黑了,偏生手底下那么多人没一个能追上岑大人的,我瞧着他可疼,又不好意思捂...”
阿宁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那苏苏之后怎么办?蔺荣眼下受伤腾不出手,但他在这渝州城积威已久,我担心苏苏会被他整治。”
笑过之后,阿宁看向一脸幸灾乐祸的薛敖,眸中不掩担忧,薛敖却朝后一倚,神色放松,“她岑苏苏不是没脑子,既然敢做必然是留好了后路。渝州离西北青刀并不远,她家就在这附近,不必担忧。”
见阿宁皱眉看过来,薛敖忙道:“我稍后带着她过去赔罪,你放心,不会有事的。”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小厮的阻挠声和响彻云霄的大笑声。
“哈哈哈!你这丫头,一来就给老子惹麻烦!”,那人语速极快,“诶你挡着作甚,这我外甥媳妇儿家!起开起开。”
阿宁:“...”
小厮一边拦着,一边跟着这人苦着脸跑了过来,见阿宁示意他退下才抹着汗跑开。
薛敖虎目一瞪,正要张口骂人,却在见到岑苏苏和她身边那大汗的时候哑口无言。
“舅舅?!”
薛敖几步走到那人身前,不敢置信地上下打量,大汗狠拍他肩头,笑道:“小敖子,你长得比老子都高了啊!”
听薛敖喊他“舅舅”,阿宁意识到这位就是西北青刀这一辈的家主,岑连城。
此人身形魁梧,面色黑亮,一手刀法天下无双,是辽东王妃的亲弟弟。阿宁仔细看了看他的脸,发现在某些地方是跟辽东王妃有些相似的。
薛敖看向一旁的岑苏苏,“我说你一夜都不来陆府,原来是去搬救兵了啊。”
岑苏苏满脸心虚,“是表叔说要来看看你的,我拦都拦不住。”
又瞥向薛敖身后亭亭玉立的阿宁,她霎时扑了过去,“阿宁!”
“叫他欺负你们,我就是砍他砍错了地方,砍什么屁股,直奔着脖子去才对!”
阿宁耳边被她震的嗡嗡作鸣,却笑着大声吼道:“你无事就好,一会给你做好吃的糕点。”
岑苏苏又笑嘻嘻地跟沈要歧打了招呼,这才坐下来,吃着凉掉的早膳,摇头晃脑。
岑连城看了看薛敖,又盯向桌前的阿宁,问道:“你便是陆家那个阿宁吧?”
“正是”,阿宁笑道:“岑先生想必还未用过早膳,不如在此等候片刻,我这就叫人去重新准备...”
岑连城打断她,大笑道:“阿宁丫头,你叫我什么先生,合该叫舅舅才对啊!”
岑苏苏看到阿宁的脸颊肉眼可见地湮上一层粉云。
又转过头,薛敖的脸也不遑多让。
阿宁昨夜睡得好,今日的气色极为红润。又被岑连城的几句话弄得面红耳赤,像是清雪上的几处红蕊,荷粉滴垂,娇波流慧,极为动人。
岑连城活过这么多年,也没见过这般好看的姑娘,呆怔了一瞬后凑近薛敖,小声坏笑。
“你小子,跟你爹一样,就是眼光好,这丫头生的也太俊了!”
他搂过薛敖的肩膀,“听说绕着大燕跑了一圈就是为了你媳妇儿?”
薛敖面上一红,梗着脖子道:“胡..胡说!岑苏苏这张破嘴欠收拾,我是我爹遣过来的!”
他抬头看了看阿宁,心道这下算是出名了,全大燕都知道我追着阿宁绕圈跑。
阿宁又问陆霁云怎么样,岑苏苏之前受到过陆霁云的叮嘱,只满口的“都好”,听闻此,阿宁这才算是真正放下心来。
昨夜的梦偏生叫她梦到了兄长一双绵软无力的手,她实在是惦念。
薛敖嘴上说着带人去赔罪,可又硬生生挺了两天才带着岑苏苏和岑连城大摇大摆地招摇过市,此时蔺荣正趴在榻上,阴狠狠地看着三人在这胡扯。
也不知之后岑连城说了什么,蔺荣倒真不再与岑苏苏计较这伤股之仇。只是过了两日,薛敖却突然收到蔺荣的亲笔,说是晋县一事要与他详谈。
沈要歧劝他,此事蹊跷,不可与其单独相处。但薛敖却考虑晋县与略卖一案明明千丝万缕的绕在一起,他们如今僵持在此,不得进展。
薛敖不顾他的反对,毅然决定前去赴约。
等到阿宁知道这事的时候,已至戌时。
她带着人急匆匆地跑去赴约地点,却见街道上灯火惨淡,到处都是面黄肌瘦的百姓。
云翟与众太医日夜不休地钻研药方,总算是找到了解治霍乱的几个方子。渝州不缺药材,眼下水患已过,霍乱方解,正是百废待兴之时。
阿宁叹了一口气,这些百姓虽然可恶,但她并不想看到哀鸿遍野的残象。还望此次危机过去后,大燕能好好休养生息。
薛敖坐在空荡荡的画舫里,想着蔺荣被侍从搀走时的样子,蓦地一笑。
他未曾料到,这人带着伤都要密谈的事情,竟是要他薛家与蔺家通力合作。
蔺家如今功高盖主,景帝早有裁枝剪叶的打算。上京的蔺决如今也在收敛锋芒,韬光养晦。只是薛敖看着,这位大名鼎鼎的蔺侯却并不想这样做。
一桩桩一件件,他蔺荣与蔺太后分明是想将整个大燕翻云覆雨。
在外人看来,薛氏镇守边关多年,手握数十万精兵悍将,又素来不谄于景帝,便以为薛氏有些什么不为人道的狼子野心。
其实不然,薛家满门忠烈,扎根于辽东这等苦寒之地多年,为的不是佣兵自固。
“谁他娘给那帮姓晏的守江山!”
薛敖嗤笑,对着茫茫月色轻骂出声。
“我守的是辽东的莲白山,大燕的黎民百姓,心上人的在乎。”
“我薛敖,守的是自己的良心。”
话音刚落,他忽然觉得头晕目眩。可适才心中有疑,他并未动这桌上的酒水,怎会...
丝丝甜香钻入鼻息,腻的薛敖打了个喷嚏。
是了,就是这香在作怪。
这味道有些像阿宁身上萦绕的青梨子甜香,他便多嗅了几口。只不过阿宁身上的香气清雅温甜,这味道却叫人忍不住皱眉捏鼻。
他忽然小腹一热,忍不住握紧双拳。
“公子。”
薛敖一惊,听的那柔媚生波的女声从后传来,他站起身,虽是脑中乱成浆糊,却紧握十三,反手就要抽过去。
一只冰凉的柔荑蓦地摸上他的颈侧,薛敖的鸡皮疙瘩顿时暴起。
他一脚踢了过去,自己连连后退,直至后腰撞上窗棂。
完了完了...
薛敖眼里都蓄上了泪花,想起他娘跟他说过那负心汉被浸猪笼的故事。
他忿忿朝天流泪,想着自己定是要被阿宁修书一封,再被辽东百姓扔一头菜叶子骂作荡夫,最后孤独终老,潦倒残年。
薛敖悲愤大吼:“我不洁...我不...”
“老子脏了啊!”
天怒人泣,余音绕梁。
趴在地上的姑娘默然,大气都不敢喘,暗道这人看着俊朗意气的模样,却是个脑子不好的。
薛敖醺红着脸,捂着衣襟从窗口跳了下来。
“扑通——!”
落水声惊的岸上的人都朝这边看。
所幸这条水渠只是用作观赏,水位只到他的腰间,被这清水一激。薛敖也逐渐恢复了些清明,暗骂蔺荣老不正经竟然给他下药,幸好自己反应快,及时逃了出来。
等他明日定要将这老货喂了药扔到小倌馆里...
他一抬头,险些吓没了魂。
岸上杨柳垂堤,灯火昏暗。莹莹烛映下的姑娘美得不似真人,纤纤入画一般的好看。
明明盛夏炎热,薛敖却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阿宁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明眸皓齿,眉挑冰霜。
第51章 不行
渝州城的灯火比以往暗了许多, 酌饮的柳枝垂在水里,又被晚风吹起阵阵涟漪。
画舫是暗色的,却因趴在窗边的姑娘而显得旖旎起来。水中的薛敖瞪着一双圆眼, 面上潮红晕染为层层波澜, 荡的阿宁一阵眩晕。
她脸上是恹恹的冰凉, 水中的薛敖看过去, 竟觉得那是咄咄逼人的丽色。
“薛子易,你在做什么?”
薛敖泡在水里,骤然打了个冷颤。
阿宁眉梢染霜, 尾音上扬,“你很快活吗?”
薛敖一股脑的将头扎进水渠里, 几息后猛地钻出。他长睫挂着水, 眼中都是错愕与愠怒, 手上紧紧捏着十三,忍着身下热浪滔天的冲动。
“发什么疯?薛子易,你既这般愉悦,我不会再管你, 你好自为之...唔!”
阿宁被他扛在肩上,飞快地往通判府跑过去。少年的肩膀不知何时变得挺拔平直,硌在她柔软的肚子上,心中酸涩。
剧烈的颠簸叫她身上难受, 语不成句, “薛..薛子易,你放下我...嗯!”
“你找了别人, 我、我再也不会理你了!”
薛敖一顿, 额角青筋毕露,咬着牙往肩上的姑娘惩罚般一拍。
“啪”的一声轻响, 夜鸟惊飞,婉转深长。
阿宁羞愤欲死,臀上的触感清晰发麻,她费力地在少年身上挣扎,不敢置信地哭喊道:“你打我、你竟然打我..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