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 景帝缠绵病榻,口中呓语不止, 却迟迟不见清醒。
原是前几日送走孟曲与云北王子后, 他有意安抚被自己摆了一道的谢缨。为了彰显君臣之谊特意微服前往永安侯府,可听随行的侍从说, 陛下不知在侯府中看到什么,回来后便大病一场,眼下还人事不知。
谢缨为此前往大内,值守在帝王寝宫。
西南总督间兵马大将军蔺争加急来报,西域安焉王不满辽东王薛敖攻下玉麓十一郡,正起兵攻打南侧,直指西南边关。
阿宁此时已经出发两日,眼看着就要到泽州与陆霁云会合,却被禁军拦下。
项时颂不眠不休地跑了一天马,才将阿宁一行人拦下。想起当时谢缨那张昳丽生沉的脸上萌发出的笑意,他不得不在阿宁赶至陆霁云那里之前将人拦下,再带回去。
阿宁拨开拦在身前的溶月,沉声发问:“民女奉命前往西南盘拢丹砂矿,项大人这般将我拦下,意欲何为?”
项时颂苦笑,心想这次的恶人是做定了。
“阿宁姑娘,西南战乱,内阁传信说你这时不必再去。”
阿宁眉心微蹙,身后跟着的暗卫手持兵刃,警备地指向对面禁军。
正值午时,驿站大多是歇脚的百姓,看这两对人之间气氛凝重,忙收拾行李抬脚离开。阿宁不欲与之多言,内阁怎会注意到她一个女子去哪,项时颂亲自来追,不就是为了将她带回上京。
是谁指使的,究竟是为了什么。
呼之欲出。
“不必”阿宁看向他,“西南既然去不得,我便去兄长那里歇脚。所幸这里离泽州不远,大人不必担忧,只回去报备我的去处即可。”
项时颂暗叹,慈生果然是算无遗策,将阿宁怎么回话都想的一清二楚。
他清了清嗓子,按着谢缨教他的一字一句道:“既然阿宁姑娘不去西南,那便该回京奉旨成婚。陆大人远在泽州,若是因着姑娘迟迟不回,致使圣怒,才叫不好。”
话音刚落,阿宁瞪大眼睛,“你威胁我!”
少顷,她平复胸口恶气,笑道:“是了,这不是你说的,是谢大人的意思吧。”
她早该猜到,按照谢缨的性子,能将所有人都谋算在局中,怎么会眼睁睁看着她走。
可谢缨有软肋,他的软肋就是自己。
那若她能豁得出去呢?
阿宁自袖中摸出张纸,扬声道:“陆氏女陆霁宁,因败坏祖业,自请除名陆氏。此后山高水远 ,自担自愿。”
一早被谢缨困在局中时,阿宁便已经猜到会有如今这般局面。故而她背着父母兄长偷了家主章盖上去,有这东西在,不管自己以后如何,总不会牵连到家中。
项时颂没想到阿宁做事这般决绝,敢冒天下之大不讳,就为了摆脱谢缨。
可那是谢缨,妙年洁白,风姿昳艳,陪着她长大的谢慈生啊。
“项大人,如你所看,我可以走了吗?”阿宁看着他,漂亮的眸中蒙上一层薄雾,“还是说今日需得见点血才好。”
项时颂一抖,谢缨说了要他务必将人带回去,可也说了,阿宁一根头发都不能伤到,他怎么敢对这祖宗动手。
两方对峙,阿宁身边的陆家府卫却收到飞鸽传信,他将信条交给阿宁,余光里瞥见这位年轻的少主忽然浑身颤抖,靠在溶月肩上将纸条揉成一团。
项时颂问道:“阿宁,你怎么...”
“走吧”阿宁看向他,眼睛亮的吓人,“我跟你回京。”
溶月抿唇不语,若是阿宁决意要走,她拼了性命也会将人带出去。可她适才看得清楚,那信条上是有短短几个字,却将阿宁一把拽回了困局。
——国公府被抄,禁军扣押。
是陆母写的。她母族落难,儿女又都不在身边,求了一圈人得到指点,说是要禁军首领点头,国公府方有生机。
这信只能写给阿宁,谢缨要的是什么,他们心知肚明。
阿宁坐在回程的马车中,袖中的棠花簪硌的她手腕僵疼,她掏出这只簪子摔在桌上,末了苦笑。
谢缨太了解她,知道若是动她的父母兄长,必会将她逼急,若真急了便是鱼死网破之事阿宁也做得出来。故而他下手的是齐国公府,国公府一家清流,又待她不薄,她虽然不会玉石俱焚,却也不能袖手旁观。
只是这一回去,之前的计划又要全部打乱,也不知谢缨用了什么法子,中州是谢家的地盘,薛敖那里她至今联系不上。
马车没有驶回陆府,而是直接去了永安侯府。
景帝此前昏睡不醒,却在今日清醒片刻,交代了国事又五皇子、七皇子统管后,又看向谢缨,只叫他好好成亲。
不消多时又睡了过去。
太医只说景帝这是操劳过度,脉象正常,待转醒后便无虞。
几人退出寝宫后,晏枭深深看了眼谢缨,似笑非笑道:“恭喜谢大人了。”
谢缨只微微福身,“三日后还望二位殿下莅临寒舍,薄酒无味,赏脸添香。”
待他赶回侯府后,阿宁的马车已经停在门口多时。
门外张灯结彩,满目的红刺的他心生欢喜。即便几日前阿宁离开,侯府中人也没停下布置,上京百姓皆说他一往情深,甘之如饴地等着那位姑娘。
那是阿宁,他自然甘之如饴。
可当他脚步欢快地走至堂屋,看到门口那只弯折的棠花簪后,心口不可避免的抽痛。
小姑娘杏眸瞪圆,眼尾上翘,像是染上了海棠花心的红,刺的他眼眶生热。
“放了我外祖一家。”
谢缨捡起那根弃如敝履的簪子,轻笑道:“如今连声‘谢大人’都不肯叫了吗?”
他在阿宁惊恐的瞳孔中逐渐放大,又在鼻息相融间戛然停住。
罢了,莫要把她吓到。
“你回来了,我总归要听你的。”
...
项时颂总觉得那□□迫阿宁回京,看人家小姑娘摇摇欲坠的模样心生不忍。这事虽然不是他本意,却少不了自己插手。
他憋得慌,却不能跟蔺锦书和岑苏苏说,这两人一个将阿宁引为至交,一个又把自己视作阿宁亲嫂。若他说出口,不出一盏茶的功夫就要行至黄泉。
最后只得找云枭轻倾诉,春风楼恢复以往营业后,云枭轻便一直留在这里,顺便招待留京多日的腰下剑。
沈要歧因处理家中琐事呆在上京,过几日还是要回剑宗,他打算在走之前见阿宁一面。当初阿宁用陆家商线的销卖权换他带人去辽东。其实怎么算都是他占了人家姑娘天大的便宜,甚至因着这笔钱救了他师父和师弟师妹。
滴水之恩当报,更何况是这种救命大恩。
只他听闻阿宁要嫁给小谢候,却不免叹息。那两人青梅竹马,心意相通,但帝命如此,又怎能抗旨不尊。
项时颂找云枭轻大倒苦水之时,他就坐在隔壁的屋室中。
项时颂说完了这段时日发生的事,累得趴在桌上叹息:“枭娘,你说就阿宁和慈生这样的脾气,若真在一起了,磨合的好的话皆大欢喜,可磨合的不好呢?阿宁那个小身板能经得起折腾吗?再说现在还有个天雷没露出来,这道雷要是炸下来,我怕大燕都要乱了。”
见云枭轻眸色沉沉不答话,项时颂自顾自道:“还有个薛王爷啊!那家伙把阿宁看得比命都重要,眼下慈生动用全部势力才瞒住了他,可这被他知道后,怎么可能善罢甘休?”
“要我说慈生就是魔障了,阿宁以往将他视若兄长,不比陆鹤卿和薛敖差到哪里去,他偏要妹妹变媳妇儿,做的什么苦...”
“你回去吧。”
“你也觉得吧,我就说..”项时颂才反应过来自己被下了逐客令,“你说啥?”
云枭轻端茶送客,“你先回去,这事我会去找少主谈。”
华灯夜宴,春风楼中大多也在说谢陆两家的婚事,云枭轻目光飘向远方,记忆中那个孱弱的婴孩发出猫般细弱的叫声,仿若在耳边求饶一般。
她长叹出声,回身看向脸色深沉的沈要歧。
翌日,谢缨即将大婚,命人值守大内后便留在侯府准备婚事,云枭轻登门之时便看他捧着一张喜字,笑得极为温和。
她顿了顿,恭声道:“少主。”
谢缨望过去,氤氲着笑意的眼睛逐渐平薄,“何事?可是薛敖那边有了消息?”
“西域那边暂时没有异动”云枭轻看了眼左右,待谢缨将人屏退后才轻声道:“是陆姑娘的事。”
谢缨拧眉,直直望过去,“你说。”
“少主可知,陆姑娘的身体为何这般不好?”云枭轻轻吸一口气,缓声道:“其实陆姑娘本不应该活到现在的。”
谢缨猛地站起身,劈头盖脸的戾气压的她站不起身,直直跪在地上。
“当年陆家大公子被国公爷接往上京,随后被选为七皇子伴读,二人感情好,时常跑到柔妃娘娘宫中玩耍。柔妃起身微末,却深得帝宠,自然得了别人的红眼与怨毒。当时您的母后身边有一位嬷嬷,她深觉七皇子会威胁到您的尊宠,故而瞒着娘娘将剧毒放在糕点中。她本欲杀了七皇子,可七皇子贪玩,将这糕点推给了陆家大公子...之后大公子性命垂危,连我叔父都无力回天。”
谢缨一顿,若连云翟都如此,那这毒可想而知有多厉害,“是哪种毒药。”
云枭轻抬起头,额角已是细细密汗,“乌头。”
谢缨一惊,乌头堪称当今天下第一毒,连薛敖都是服过神花雪渠才救了回来,陆霁云又是怎么回事?
“我当年年纪小,犹记得叔父给了两条路,一是找到雪渠花,二是找到血液相融之人,换掉全身污血。”云枭轻顿了顿,“陛下自知亏欠陆家,找遍天下也没有雪渠花的踪影,用尽天材地宝留的大公子一年性命,当时陆夫人已有三月余身孕。”
谢缨瞳孔微缩,“那是...”
“就是陆姑娘。”
见谢缨脸上神色变换,云枭轻叹息道:“雪渠花一时找不到,那便只能走第二条路。当年陆老爷和陆夫人决意要用自己的血肉来救大公子,但我叔父说他二人年长,不符条件,于是就只能盯紧腹中婴孩。可若要换血,又怎能随便来用,陆夫人当年喝了无数的药材,只为了让婴孩满足条件,这也使得陆夫人生产之时极为艰难,那孩子刚出生就险些夭折。”
谢缨喉咙颤抖,手指紧紧抓住桌角,“...后来呢?”
“老天保佑,老辽东王亲自前往莲白山找了数月,终于在一处断崖天险处捉到了半面雪渠花。”她像是跌入了那段回忆中,声线平缓,“当时陆家带着陆姑娘已经到了上京,我叔父正要动手之际,薛王爷的雪渠也送到了,这才相安无事。”
相安无事?
谢缨想起小时候阿宁病弱难受的样子,小姑娘性子活泼,却时常缠绵病榻,每次他来陪她的时候,都能看见阿宁眼中细碎晶亮的光。
谢缨眼眶酸疼,垂头望向自己的手掌。
原来...害得阿宁险些丧命落得这般,竟是因为他。
云枭轻继续轻声回忆,“阿宁娘胎里就受了些要命的东西,是以这些年来总是孱弱不堪。我还记得当年把那么幼小的孩子抱在怀里,她哭的没了气,一会又猫儿一般的抽醒,心中总是愧疚,若不是我叔父出的馊主意,怎会害得阿宁这般体弱。”
——陆家那个小姑娘,生得仙姿玉貌,菩萨玉相,整个辽东城...不,满大燕都没她这般好看的。只可惜啊,病猫一般,活不了多久。
谢缨从认识阿宁起,就听身边的人这般说,他们说阿宁不好养活,说阿宁可惜了这副容貌,说她不知道能活到什么时候。
哪怕当时阿宁也在旁边听着。
谢缨捂紧她耳朵,不叫她听这起子人说混账话,他眼里都是熊熊烈火,却在小姑娘冰凉的双手覆上耳垂时烟消云散。
她年纪小,就算踮脚去摸也只能勾到谢缨的耳垂。
“不听,阿奴哥哥,我们不听。”小姑娘手心软软的,眼睛笑起来弯弯的,即使里面都是难掩的委屈,“阿奴哥哥别担心,就算我死了,你把我放在你常去看的那个叔叔旁边,到时候你就能一起看看我们了。”
阿宁不知道他常去看的地下之人是萧青敛,却知道那人对他很重要。
对谢缨很重要,对阿宁就很重要。
年少的难过在这一刻破土而出,谢缨心口抽疼,里面装着的全是他的姑娘。
云枭轻看向窗外,“少主,我此次前来一是为了恭贺少主与陆姑娘喜结连理,二是斗胆与少主说。阿宁生在富裕之家,虽然是丰衣足食,可经年累月的病痛已经叫这姑娘受尽了折磨。”
“她友善,大义,敢爱敢恨,心怀天下,属下知道这个姑娘很好,所以少主倾心于她,这无可厚非。”
云枭轻依旧跪着,屋外温暖的日光打在谢缨脸上,不见余辉,只留惨白。
“我听闻最近你们之间的事,虽是为少主高兴,可您的身份注定了您日后身边之人不可随心所欲。阿宁不该是被折断羽翼的姑娘,您...也不该是这样逼迫她的兄长。”
一室寂静,屋中只余谢缨有些错乱的呼吸声。
良久,他晦涩开口:“是我...”
他又看向地上跪着的云枭轻,轻声问道:“我不能娶她吗?”
云枭轻不语,只跪地朝谢缨行了大礼,退出房间时回身道了一句:“后日起事,少主注意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