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喧闹声不止,阿宁却从溶月的叙述中听出一个人虚无缥缈的前半生。
溶月原是大凉人,连薛敖都不知道。
她本是大凉守边世家的嫡长女,父亲兄长常年戍守边关,十几年前谢家军攻打大凉,她父兄皆死于谢长敬之手,不过几日,她娘便随父兄而去。
大凉皇帝容不下战败遗孤,边关百姓痛恨她亲长守不住边关,欲致其于死地,是父亲的亲信冒死将她送到了大燕,弥留之际只告诉她要复仇。
找谁复仇?如何复仇?
溶月在漫长的少时只知道谢长敬骁勇无比,而她连路边的黄狗都抢不过。
可她不得不报仇。
父亲爽朗的笑声,将小小的她托举在肩上,兄长跳脚说父亲偏心,还有母亲手中端着的羹汤…为了这些,她不得不报。
哪怕是飞蛾扑火,以卵击石。
后来是阿信见她根骨奇佳,将她带到了神獒军中,拜于那个骄傲得意的薛敖旗下。
之后的事便水到渠成,因她心思细腻,便被薛敖派到上京城蛰伏。她屡次欲杀掉谢长敬,可那人太过精明,终是不能得手,直到薛敖传来一条铁令,叫她守着阿宁。
一根汗毛都不容有失。
听到最后,阿宁眼眶再兜不住泪水,成串地砸在被塞起来的大肚子上。
“别哭。”溶月抹净阿宁的眼下,温声道:“国仇家恨,这是我的宿命。姑娘只管去找王爷,到时我会将一切事情归于我的身世,姑娘和陆家都是全须全尾的受害者,谢家和皇帝都不会有所责难。”
她苦笑出声:“陪着姑娘的这些日子,是爹娘逝世后我最开心的一段时日,姑娘很好,也不要为我难过,日后还请姑娘替我同王爷说声对不住,瞒了他这么大的事情。不过我将姑娘送了出去,也算将功折罪吧。”
“阿宁。”
她蹲下身,摸了摸阿宁颤抖的膝盖,“此后山高路远,万望平安。”
“好风相从,百福具臻。”
第97章 大婚(二)
巷口被红绸锦色染的浩浩荡荡一条红, 连带着往日里无人问津的廊角都显得格外艳丽,小娃娃捧着蜜饯歪脑袋听大人们说谢家权势滔天,等看到那年轻的新郎策马而来的时候又戛然而止。
谢缨面上挂着爽朗的笑意, 素来冷漠的凤眸泛出光亮, 叫人一打眼就知道他是极为满意这门亲事。
想来也是, 听闻小谢侯与陆府少东家青梅竹马, 足足等了几年才抱得美人归,今日这般开怀也是情理之中。
杜鹃浑身绷紧,不错眼地盯着谢缨身前身后。
昨日夜里已经下令今日动手, 如今大内因着皇帝嗜睡而戒严,倒是两位竞争力最强的皇子现身这场婚事中。禁军如今已将皇宫内外把控住, 只差七星阁与皇帝亲卫是个大变数, 他们筹谋多年, 手上自是有能辖制的东西。
只是唯有眼前那喜服少年,杜鹃第一次不知道他到底在意什么。
以往他觉得谢缨为了皇权和复仇能舍弃一切,唯独对陆家姑娘不同,可这般看来, 他家主子既然能将大婚作为发事的筏子,倒叫他看不明白主子到底如何思量。
天街已过,迎亲队伍终于到了陆府门口,不过还没进去, 抬眼就看到七皇子笑得一脸灿烂的侯在门口。
谢缨神色淡下来, 看晏枭笑眯眯道:“阿云被贼人绊住了脚,我身为他的至交好友, 自然来行兄长之责。”
晏枭“咻”地打开折扇, “谢大人,阿宁可不是那么好娶的。”
贵妇人一早便来了, 等到屋中喊人才敢提弱进来。她是谢家重金请来的,只说万事都要听屋中那位姑娘,不可多加管束。在京中行事这么多年,她是第一次听说夫家这般放纵新娘子,尤其还是永安侯府这等极贵重的门第。
不禁感叹陆家这位姑娘真是长到那小谢侯的心尖上了。
溶月一直未露面,有小厮说是被阿宁派去弄些小巧的吃食,防着接下来会饿到。橘意觉得奇怪,问阿宁后只见那大红喜帕微微晃动,喜帕后是人在颔首。
阿宁端庄地坐在圆凳上,等橘意伸手来福才缓缓起身,日光照耀下身上的暗纹红线麟麟生辉,仿若一大片艳丽的牡丹与海棠开在眼前,叫人忍不住屏息敛声。
少女莲步轻移,在周遭一群娘子的恭贺欢呼声中走向门口。
听着声音是谢家已经过了七皇子那关,朝着这边来了。
等这道房门终于被叩响,橘意担忧地看了眼阿宁,却隔着喜帕看不清神色。
“如逢花开,如瞻岁新。百年之好,风出东斗。”少年清朗的嗓音中带着合时宜的柔软,“慈生今日缔婚姑娘,此后阿宁所想皆为我心之所向。”
“娘子,酒酽春浓琼草齐,还请出门,与我来家去。”
手心发麻,指尖微颤,等那房门打开的声音丰盈在耳廓,继而放大氤氲,谢缨才敢直视那朝他迎过来的姑娘。
那是他的阿宁。
即便知道今日要出事,可看到这般场景的杜鹃还是欣慰地露出笑容,若说这世间能将他主子至于如此患得患失的人,恐怕也只有眼前这大红喜帕下的姑娘了。
“谢大人,还请引着新娘子。”
见谢缨怔怔,喜妇人小心扶着阿宁迈进,将牵巾塞到他手心中,大声笑道:“小谢侯可是看的痴了,心中欢喜,则需好好引着。”
谢缨不语,直到众人都有些奇怪他的沉默才轻笑出声:“好。”
等从陆府出来后,六驾花轿敲锣打鼓地离开陆家后,陆父陆母再也忍不住喉咙中的哽咽,望着那远去的红色潸然泪下。
晏枭忙上前劝慰,可再如何说也只是空话,直急的他抓心挠肝。
刚把二老劝回屋中避风伤心,门口探头探脑的近卫却神色紧张地忘了过来。晏枭心下一紧,这近卫是城郊的枢使,若非出了大事不会来寻他,今日谢陆大婚,莫不是薛敖杀回来了?!
被自己的猜测吓得心惊肉跳,晏枭又安慰了几句后忙走出去一把抓过近卫问出了何事。
“殿下,东大营的谢家军今日都不在,飞鸟使来报,说是城外有一大队人马,来路不明。”
晏枭下意识反应是晏阙的示意,只是谢缨与之素来交恶,况且永安侯府从古至今便是纯臣孤臣,谢缨那般心性怎么在今日容忍晏阙犯蠢。
可转念一想,总觉得好像有什么极为重要的事情被他忽略了。
“派人通知七星阁,严守皇宫内外和父皇寝宫。”
等近卫领命离去枭面上懒散的笑意消失的无影无踪。
阿云啊阿云,谢缨凭一己之力就能拖住几方势力叫你我瑀瑀难行,难怪你当初宁愿抗旨也要拒了这桩婚事,只可惜...
日色正浓,十里红妆穿过长街月桥,在漫天的欢声中停驻在南天门口。
说是叫南天门,实则是旧朝为了观天象而设的高台,此处建筑拔地而起,魏巍之势是俯瞰整个上京城的最佳点位。
谢缨微一抬手,止住队伍动作后转身走近马车。
声音略微凝滞,喜妇人欲言又止,终究还是闭紧嘴巴,不敢去规劝这漂亮的小侯爷。
杜鹃早早地就跑去了东大营,临走前借着锣声将白火石炸开,此声一做,萧氏儿郎再不躲藏度日。
昏暗的花轿里忽然透进来一丝光亮,定睛望去是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朝着里面的人伸了出来。
“走,去观星台上吹吹风。”
里面的人像是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顺势将牵巾的另一头递了过去,随人走了出来。
见状谢缨只微微一笑,眸中神色意味不明,引着少女朝观星台上走去。
耳边本是嘈杂的人声,眼下变得有些寂静,喜帕下的视野有限,只能从摇晃的巾边瞥见脚下的几寸土地。脚步骤停,想来是应当到了观星台上,还未来得及有些动作,耳边人声忽然变得又乱又响,整齐的胄甲摩擦声在下方响起。
溶月一抖,手心的汗水濡湿了牵巾,她知道谢缨这般反常定是发生了什么。
鲜艳的牵巾落地,又被大红喜帕覆上,溶月反手抽出腰后的短匕,朝着同是一身鲜红的谢缨刺了过去。
短匕在空中划过一道高光,又在谢缨喉咙前戛然而止。
少年凤眸凉薄,如玉的肤色被这冷铁红衣映的无比鲜活,他脸上不再挂着笑意,手下掐着溶月的咽喉按向下方兵马交乱的场面。
“别动,替她看看,我曾许过的无疆之休。”
第98章 大婚(三)
重甲铁骑, 冷铁声将这座素来繁华的皇城包裹的密不透风,大内的厮杀声透过厚重的城墙传来,震的人耳膜生疼。
“来人!谢缨在这, 抓住他!”
“殿下有令, 活捉叛党谢缨!赏金万两!”
粗犷的喝斥声陡然响起, 伴随着沉重杂乱的脚步声渐近, 皇城守备军朝着南天门方向冲了过来。天街上的鞭炮仍未燃尽,满地的红绸被接踵人群踩的杂乱不堪,锣鼓被踢踏的发出尖锐鸣声, 一片狼藉。
谢缨眉心微展,余光撇过不远处森严的宫门, 又下意识看向身边的人, 却见那大红喜帕被封吹下高台, 露出一方洁白的下颚。
“你是薛敖的人。”谢缨掐住溶月的脖颈,“蜉蝣之辈竟敢耍弄我。”
溶月还未来得及出口说些什么,锐利的箭矢划破耳边空气,仿若能撕裂人的肚腹, 朝着他二人的眉心直直射来。
“主子!”杜鹃不知何时跑了上来,挥刀斩断箭矢,站在谢缨身后恭声道:“是五皇子的人。”
谢缨脸色未变,眉眼冰冷地朝台下看去。
他没猜错, 晏阙那蠢货见景帝日益偏重晏枭, 蔺家又在京中各大世家逐渐隐身,果然开始蠢蠢欲动。只是这人空有野心、畏手畏脚, 只将皇城守备军暗地里驻在京郊, 大内的禁军也被他安插在景帝寝宫附近。
却没想到,有人比他还先下手一步。
晏阙至今仍在震惊, 一向以孤臣纯臣自标的谢家怎会一举派兵侵占上京,那谢长敬忠了多少年,怎么会眼睁睁看着谢缨那疯子宫变。
可再如何意料之外,看着满大街都是禁军和中州谢家守备军也慌了神。
没人更比他知道谢家对于皇室来说意味着什么。
西南蔺氏、辽东薛氏,哪一个不是兵肥马壮,更遑论外有北蛮、云北草原与大凉等强国虎视眈眈。而永安侯府,就是晏家人安居皇位的一幅强心剂。
就连先帝都曾醉酒慨叹,只要有谢家在一日,天子就可安睡卧榻。
可如今若谢家反了呢?
晏阙不敢想,只能强装作镇定命人活捉谢缨,也可趁着此次机会一举拿下大内。
“主子,去往宫中的路已扫避干净。”杜鹃又低声禀报一句。
谢缨没有回答,只是双指用力,瞳孔里反映出溶月涨红狰狞的脸。
溶月甚至能听到自己颈上血肉被攥紧的声音,眼前发白之际谢缨却松了手,冷眼看她扑在地上大口喘气。
太可怕了。
她年幼时便跟着阿信去了神獒军,因着心中存着血海深仇拼了命般的练功,全军除了那几位素无敌手,可今日她还未来得及反抗就险些被谢缨轻而易举地取了姓名。
南侯缨,果然不负盛名。
“你倒是不怕死。”谢缨凉凉道,俯视的目光犹如看向一个死人。
“咳咳...国恨家仇,你我各有所求,谈何怕不怕死。”
谢缨接过杜鹃奉上的重黎长枪,枪尖锋利,慢慢划过溶月泛红的脖颈和脸,直到停留在她眼上一寸,“阿宁呢?”
溶月忽然笑道:“姑娘不愿嫁你,她心悦的是辽东王爷。大名鼎鼎的小谢侯,谢长敬的儿子,竟然也会强取豪夺,为了一己私欲迫人至此,真是可笑。”
“心悦薛敖?”谢缨长枪着地,死死抵在溶月耳边,嗤道:“你也配谈论我和阿宁之间的事,薛敖仗着家世哄的阿宁一时欢心,可他能护得住吗?他若真在乎,便不可能丢下阿宁一人来上京,刚愎自用,以为自己承袭王位便能一手遮天,蠢货!”
他眼尾上挑,露出些以往的轻慢,“我本打算把这大燕送给阿宁作为聘礼,奈何考虑不周,竟把她吓到这种地步。不过她跑不了多远就是,不管是去找陆霁云还是回辽东,总归还要回到我这里,只你那时看不到了。”
溶月被重黎的寒光刺的眯眼,咬牙道:“谢缨,你是真心在乎她吗?还是自私与欲望作祟?姑娘本就身体不好,前些时日被你用国公府辖制后便生了场病,如今终于得以喘息,你却紧追不放,是要将她害死才甘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