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手并用地小心抱住眼前的玻璃杯杯身,小惠说完便埋头去喝橙灿灿的果汁。
“你呢?”
樱将注意力从孩子的身上移开,扭头看向把闷闷不乐挂在脸上的夏油杰。
“最近在冥思苦想什么?”
“……”
夏油杰低着头,不知要如何作答。
关东地区的夏天实在太漫长,充斥着发霉味的梅雨季过后,又不间断地会迎来带着橘子苦涩的盛夏,嗡嗡的风扇声、梭梭的蝉鸣,以及不断在生出的诅咒,这些紊乱无序的东西裹挟着阵阵雷雨。
可那样的豪横雨水却洗涤不掉全部的污秽,很快,一切又会如劫灰般复燃。
像悟所言,就算是被誉为最强的六眼,也无法拯救每个人。
每五百年天元就需要用星浆体转生,以防止进化到更高的次元,进而导致国内的咒术防护随之瘫痪。
但那样的代价是什么呢?像天内理子这般自幼时起就被重点抚养的人物,在过去肯定也少不了,结果他们都要舍弃自己的意识与存在,去填补所谓的天元。
为的是保护咒术界、保护这个社会。
可……这真的是他所要追求的正义吗?
认识需要一个循序渐进的学习过程,但观念的形成,往往只与直接感知或经历过的具体事件有关。
而要坚定自己的意志,然后再去贯彻这份决心,远比他想象的要难上一万倍。
“我在想,诅咒、咒灵到底什么样的一种‘生物’。”
“吞下去时的味道像抹布,存在于世上时也没有任何的正向意义,是从里到外都散发着让人作呕气息的、完完全全的恶。”
“——如果能彻底将它们消失殆尽就好了。”
戳去他的额头,力度之大足够把夏油杰推出不倒翁的摇晃感,沉于自述中的少年向后扬了扬上半身,连忙后撑住手臂坐稳。
樱:“先来谈谈你现在又是如何看待非术师的吧。要知道,从根本出发,诅咒是源自于人类的。”
“……”
夏油杰低头看也正在聚精会神聆听他们对话的小惠,很卖力的样子在努嘴思考,那是种故作出成熟但又不自知有多么可爱的神情。
这么小的孩子都会说出要保护姐姐的话。
他哑然失笑道:“寻找这个答案的过程还真是困难啊。”
“准先生有跟我谈过类似的话题,他说可以假设所有人类的体内都含有成为术师的基因,同样也都携带可以产生咒力的遗传信息,只是每个人的这一性状的表现度不同。”
“说得没错,看来有动过脑筋。”
杰:“也跟我提到过CRISPR技术,所以在未来……是可行的吗?”
樱点头:“这样讨论,若是我们把人体内的咒力比作病毒基因,那就要靠细菌的免疫系统,将这种病毒基因从基因组上切除。但以现今的技术力而言,还不足以支撑这个论据达到理想中的验证,不过在设想中CRISPR会是实现这种蛋白Cas的操作技术。”
“——而准先生在推动的那个研究团队,也就是我现在所在的研究室,就是在想办法用这项技术完成对生物DNA序列的修剪、切断、替换或添加。”
“……”
吸收掉所有的知识信息后,夏油杰倏然问:“考筑波大学会很难吗?”
在微微地愣住,樱反问道:“你不是一直都对自己的学习能力很自信吗?”
“那这就是我的回答。”
要坚持心中大义的既定结论是不会被改变的,但在这个过程中,他会竭尽全力地去尝试其他更适合的方式。
第51章
“樱前辈, 假期愉快。”
正抱着一捧报告书与她莞尔告别的,是今年才升学进入研究室的新生,一岐日和。
手中在顾着清理实验仪器没办法抬起来打招呼,樱只能与其笑笑, 随后关心地说:“怎么黑眼圈这么重?”
日和腾出只手抓抓头发, 干笑道:“看来粉底没有全部盖住啊, 其实是昨天和歌姬小姐看K-1[1]的录像带看得有点晚了。”
“说起来没想到你们两个聊得这么来。”
说到这个,少女开始非常认可地疯狂点头, 表情变得很激动:“是啊是啊,去神社祈祷遇到同好的这种小概率事件都能碰到, 这就是往供奉箱投入五円硬币(ごえん)后, 换来的缘分(えん)吧。”
“我去给教授送东西, 不打扰您了,拜拜!”
她说完便摆摆手, 小跑着离开。
……缘分啊。
来接樱一同回家的, 是甚尔与蹲在其腿边看蚂蚁的小惠。
酷暑所带来的粘腻感与闷热并不太好受,于是她在前几日陪同这对父子俩去修理了头发,意要让他们凉爽些,削短后的新发型在此时还没有完全地覆盖住先前的已有印象,所以看上去会有些新鲜感和不适应。
甚尔穿着件单薄绷紧的黑半袖,显出肤下稳定性实足的躯干肌,野蛮的极道不良却在照看个穿背带裤的小男孩,古怪得惹人注目, 但他神色漫然, 完全没在意来自周遭打探的视线。
目光锁在徐徐走向他们的樱的身上, 低下头喊住儿子。
“要回去了,起来。”
说着就利落地撑起挂在小臂上的卡通太阳伞, 是小惠所在的幼儿园发放的,他走出两步离开绿荫进入骄阳照射的区域,等樱矮身抱起小惠钻进来,一家三口便齐齐全全地挤在了这把伞下,肩挨着肩。
呼出口气,樱去摸摸怀中孩子的脸颊,一边说:“好热啊。小惠热不热?”
额上挂着道汗珠的小惠,眨起绿眸:“还好。”
这点也好像甚尔哦,真可爱。
笑起来帮他拂过那抹汗水,不吝夸奖道:“谢谢你来接妈妈。”
他想了下:“我已经长大了。”
其实都不用父母抱着走路的,要不是为了一家人都能躲在伞下乘凉的话,他会自己走。
负责撑伞的甚尔突然说:“我呢?”
“?”
去看他,结果争宠的这人竟然厚颜无耻地用手掌罩在小惠的头上,随着轻轻一扭,待把不明所以然的孩子挤出去后,甚尔凑过来讨要奖励。
小惠被迫趴进了母亲的肩窝,粉发擦过鼻头,嗅着来自其中的熟悉淡香,他顺势搂住面前的脖颈,接着便用眼睛去自娱自乐地追逐在天上盘旋的风筝。
心想:……又来。
而被浅尝辄止的樱,看着还滞留在眼前的甚尔,哭笑不得道:“你也是,不嫌热啊?”
“不嫌。”
好吧好吧。
炎炎夏日却偏要执拗地将影子堆叠的春野一家,重新出发。
走在路上的这段时间,就开始计划起接下来的暑假要如何度过。
因为樱打算按高专那边的返校日期,提前结束假期去就任她的老岗位——高专的校内医师,所以还要考虑到她工作后的安排。
跟小惠沟通:“但幼儿园的假期会很长吧,津美纪到时会去神社那边学习巫女的神乐舞,你要跟着去吗?回忍界玩也行,或者陪我去学校。”
“津美纪要做纪真阿姨的巫女吗?”
斟酌着说:“大概算是接班人,毕竟现任的神明大人已经快在里面憋不住了。”
他沉思后说道:“我去会不会打扰她们?”
“还有式神和五狐神使,夜斗和巴卫偶尔也会在,不会寂寞的。”
“……我不怕寂寞,只是不想添麻烦。”
嗯?
樱有些诧异:“我们家的小孩时常会语出惊人诶。”
看向甚尔:“你教他的?”
面色不显但同样有被震撼到的甚尔:“我可没有给小家伙讲道理的爱好。”
小惠:“我只是说了自己想说的。”
“不用考虑那么多,”樱揉揉他透出薄薄汗水的黑色短毛,笑道,“虽然想告诉你给人添麻烦是孩子的特权,但显然身边的一些大人们都没有以身作则到这点。”
聪明的小惠问:“是说悟和鸣人舅舅吗?”
他又说:“杰也有点。”
再悄悄瞄了眼身后的甚尔,贴近樱的耳边继续趁机告状:“老爸也有一点。”
显然将全部都听在耳中的那位老爸:“……”
被逗笑的樱不禁抖起了肩膀,去问他:“那你觉得他们很烦吗?”
故作思考后。
“还好。”
“连这些任性的大人都能被接纳,那其他人怎么会认为小惠你有添麻烦。”
甚尔:“才三岁就要学拉踩啊。”
“我们在陈述事实,是吧?”
已然同仇敌忾的两双绿眼睛都来看向他,而小的那只,如此点头认可了这个观点。
“那好吧,我会跟着津美纪一起去神社的。”
“真棒。”
既然说到神社。
樱将最近才得知的消息说给甚尔听:“纪真的那位神明朋友。”
“嗯,刚才提到的夜斗,我知道。”
“他和我的一位研究室后辈是情侣呢……大概还算交往中?虽然在两三年前因为事故有失去关于夜斗的记忆,但纪真说他们身上的缘还没有断。”
“一岐日和?”
她惊讶道:“你连这都清楚?”
“他和孔时雨喝酒喝醉后说过这个名字,我记得在家时也有听你提及过。”
“和孔先生喝酒?”
甚尔解释说:“为了让更多人记住夜斗神,他有在通过孔时雨找生意。”
当神明被世人遗忘时,就会消失,所以要想继续存在下去,就要以神职的名义去替许愿者实现其的愿望,神也需要拥护和铭记。
不过樱没料到还有这层的关系。
胸腔在缓缓地起伏。
呼吸时,是要轻轻地把氧气吸入肺中,再将之呼出,可施行的人又总会不自觉地忽略这浃髓沦肌又习焉不察的过程,是不被在意的。
但谁也好,毫无例外地,就是每日每时每秒都在重复着这听起来就相当枯燥的事,而这一呼一吸铸成了人与人生,支撑着人们在乏味又平淡的日常里,去相逢每份充斥着惊喜的意外之缘。
就像那一时将要降下新雪的跨年夜,谁又能想到现今会发生什么呢?
她看向甚尔,再低头与小惠贴贴。
感谢这份没有答案的缘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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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教室结满彩带,布置成忘年会那般的模样后,不让人省心的前辈们就跑到了后山里蹬车兜风,徒留五颜六色的礼花和气球堆在角落。
作为一年级的七海建人,至今依旧无法理解这两位特级的所作所为。
为什么要在八月底就搞出师走[2]时的架势?
但总是跟他一起行动的灰原雄在欢呼,是那种完成任务后即刻就能享受到美食的兴奋状态,不过这位与他关系不错的同级,几乎无时无刻都是这副坦率又开朗的样子。
灰原雄问向教室内唯一的活人:“家入前辈,这是开学后的庆祝会吗?”
戒烟中的硝子恹恹道:“是欢迎会。”
“有插班生!”
“……是工作人员。”
看来是位大有来头的术师前辈,连那位唯我独尊、目无尊长的五条悟都能跟着起兴要举办欢迎会。
只希望在接洽任务时不要太乱来。
七海认为这是他在认识五条悟与夏油杰后,对待未知的每位术师都存在的、再简单不过的期盼,或说成需求也不为过。
但他忘了爱唬弄人的不良前辈可不止那二位。
就听硝子似是好心地劝诫道:“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还是祈求不要多见到那位比较好哦。”
“!”
是什么洪水猛兽吗?!
显而易见有被吓到的灰原,猛地躲去七海身后,瑟瑟缩缩。
七海叹气:这根本就是骗人的话吧。
眨眼睛,硝子觉得自己没说错,医务室那种地方,当然去的次数越少越好咯。
早早开学的高专生——特指夏油杰——的日常有三:跟同级外出祓除诅咒、陪親友五条悟打游戏、学习背书。
本来他们是在五条悟的宿舍房间里打游戏的。
但这人一直在念叨“樱酱什么时候到啊”、“一旦约定至死也要给我遵守”的话。
被抓着每周二都在追更新的夏油杰问:“为什么连《银魂》的动画标题都会出现?”
理直气壮道:“当然是因为很期待下周的更新。”
“直接看漫画不就好了。”
“如果那样就能达到改编成动画后的效果,怎么还会源源不断地有作品被动画化啊,追番就要摆出追番的态度来,杰!”
在这方面相当的认真和不容马虎,竟然被义正言辞地教育了。
窗外的阳光很刺眼,鼓噪的蝉声可以穿过玻璃响在耳畔,仿佛没有尽头。
人真是相当复杂又拧巴的生物,阵雨降临时会埋怨不方便跑到外面执行任务或找乐子玩闹,阳光不见了也要喊两声“晴天你给我回来”;但像这种时候,又在反过来期待能赶快来场雨把这些热气都浇灭吧,在高温下变成易化物的冰棍早已不再能解决消暑的燃眉之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