铺子和碧霄院的事务处理好后, 景阳就交给了账房先生和李嬷嬷看管,她收拾好行囊,恋恋不舍的回望一眼这座院子。
“夫人, 当真要走吗?”
这段时日朝夕相处, 李嬷嬷倒生出了几分真情实意, 和碧霄院的人一同来送她,景阳回望一眼,见众人悒悒不乐, 于是挤出一个笑容安慰道:“是啊, 这是我想走的路,你们该替我高兴才对!”
她曾心心念念的走进这座牢笼, 如今逃离,连与杨清告个别都没有,回想过往种种,她黯然垂眸, 指尖滑过红肿的脸颊, 是这里留给她的印记。
马车早已在府外等候, 不再如以往那般华贵, 逼仄的空间仅能容纳景阳和秋芜两人,看着身后越来越远的将军府,景阳撂下车帘, 如释重负的松了一口气。
她终于逃离了那座牢笼,像个逃兵,甚至有些庆幸没遇到杨清。
也好,就这样再也不见了吧!
去哪?她也不知道, 马车一路向北,她和秋芜约定去一处有雪的地方安定下来。
秋芜脸上的疤痕淡了许多, 只留下浅浅的痕迹,幽暗的眸子迟迟收不回来,景阳瞧出了她隐藏的不舍,劝道:“我瞧得出卫晋心里是有你的,你若是不舍得他,就当面问问他愿不愿意娶你,相比于跟我走,我更希望你能有个好归宿。”
这般上赶着的例子就在眼前,更何况卫晋成天跟在杨清的身后,清墨长清墨短的,心里哪还有她的位置,她连见他一面都不容易。
秋芜收回视线,决绝道:“姑爷都是这般薄情,他又能好到哪里去?况且,谁也不能阻止我跟着公主。”
在这件事情上,景阳的确没有资格劝她,她不再多言,转眼看向窗外,繁华一如以往,四周商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城门近在眼前,自由的味道遥遥飘散而来。
景阳心驰神往,突然,一阵慌乱,敞着的大门在眼前倏地关上。
杜如冰言而无信,还是杨清反悔了?
景阳心猛地一沉,唇角的弧度慢慢收缩,正不知如何是好时,她看见了一熟人。
“陆大人,发生了何事?”
正欲出城的百姓涌上城门询问闭城的缘由,陆达听见熟悉的声音,一抬头就看见人群里的景阳,尽管她衣着简单、躲在一辆不起眼的马车里,但她过于娇媚的容颜一眼就吸引住了他。
他从人群中穿梭而来,将沾血的剑推入剑鞘,声音刻意柔和了些,“公主怎么在这?快回去吧,现在外面乱着呢!”
“陆大人,我已经不是公主了,可否通融一下,我急着出城。”
这里的一切都与她无关了,她告诉自己不要关心出了什么乱子,只要能离开这座牢笼就好。
陆达面露难色,她终究忍不住问道:“究竟发生何事了?”
陆达一咬牙,恨声道:“瑞王反了,临裕州的大军就驻扎在城外二十里外,随时都可能攻进上京城,皇上命我关上城门,务必守住。”
扣着车板的手指一紧,瞳孔不觉放大,景阳垂下眸子,遮挡住眼底的担忧,哽咽道:“皇兄和母后他们,如何了?”
“放心吧,纵然瑞王府有些私兵,也不是十二卫的对手,不过你既要出城,有件重要的事还要拜托公主。”
自幽州刺史平冤昭雪一事后,他也看清景阳的心意了,她对杨清的情意如磐石般不可转,再纠缠下去也只是自讨没趣,而且,杜如冰离开将军府,杨清的眼里也有她,似乎一切都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没有人比她更适合做这件事了。
景阳思绪纷繁,并未应声,杨清近一年与皇姐和皇叔走得很近,她在想这件事皇姐和杨清有没有参与,苦闷之时,陆达忽然开口道:“杨将军前日去的邑化关,我想让公主快马加鞭追上杨将军,请杨将军回来擒拿逆贼,制衡临裕州大军!”
闻言,景阳的心安下几分,至少杨清没有参与此事,可他已经走了两日了,她又如何追得上?陆达似看透她的心思,不急不缓的安慰道:“你放心,我已经飞鸽传书给他了,只是不知他肯不肯。”
林家灭门在先、之后瑞王又协助他翻案,两人在邑化关同生死共患难让他实在不好下判断,只能让景阳去赌一赌,劝一劝,让天平向陛下这边偏一偏。
“公主!”
秋芜喃喃出声,好似在提醒她去有雪的自由地方,景阳眼眸中的光黯淡下来,“回府上等我。”
杨清若是不想帮皇上,大可以装作没收到信直奔邑化关,那她们无论如何也追不上了,所以谁去并不重要,景阳之所以去,还是舍不下心中那所剩无几的亲情。
朝代更迭从来没有不流血的,她的父亲惠帝亦是如此,她怕,她怕她的皇兄也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她跟着陆达手下的人出了城,没走多久,就看见临裕州大军旌旗招展,随风飘扬,明亮的铠甲在阳光下夺目刺眼,气势磅礴。
铁蹄踏过的地方掀起几丈高的滚滚尘土,一身玄色劲装的男子犹如谪仙一般从中踏马而来,英姿飒爽,气质出尘,身上不染一丝尘埃。
是杨清!
他愿意回来,是不是就会帮皇兄了?可他身后的临裕州大军又是怎么回事?
杨清看到她时,有一瞬出神,随即问道:“你怎么在这?”
景阳怔然,她正思忖他的立场时,临裕州大军忽然吹起了号角,就地安营扎寨。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对吗?你愿意给我皇兄一次机会,帮帮他吗?”
杨清默了一刻,清冷的声音飘荡而来,“死生、盛衰,命也,你我只能尽人事,顺应天命,不能逆天而为。”
“尽人事?”
景阳好似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心头一喜,“你还愿意帮助皇兄是吗?”
杨清回道:“我帮的是当今圣上。”
得到确切的答案,景阳喜不自禁,上京城城门大开,杨清和两列轻骑踏马直入皇宫。
景阳本以为眼下的皇宫会是一阵腥风血雨,没想到却是一番不同寻常的祥和静谧景象,无人阻拦,他们与三千轻骑长驱直入坤承殿。
夜静得可怕,仿佛黑暗中隐藏着什么吞人的猛兽,随时将他们撕碎殆尽。
穿过长长的宫道,踏上玉石台阶,景阳推开门一看,只见苏弘贞龙袍加身,高坐龙椅之上,殿下一人身着单薄里衣、蓬头散发的跪着。
“皇兄?”
她一声轻唤,两人齐齐看向她,只见蓬头散发之人竟是她一母同胞的兄长苏扬拓。
她讶然,嘴巴张合却发不出一丝声音,连连后退,直到装进结实的胸膛。
苏弘贞他没死,原来他没死!
横亘在心中的大石终于落下,她不必再苛责自己和他人,不必在面对皇姐时愧疚难安,一丝喜悦浮上心头,嘴角不觉扯起一个弧度,又蓦地落下,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龙椅上的人不再是苏扬拓,他见来人是杨清,黯然失神的瞳孔又慢慢聚起了希望,连跪带爬靠近他,扯着他的衣摆,“杨将军护驾,救朕,救朕…”
“皇兄。”
见到这样的皇兄,景阳心一酸,眼眶登时红了。
这时,三公主和瑞王自殿外而来,身后的十二卫和将士把杨清带来的三千轻骑层层包围。
“陛下,驸马已经带人控制了各个宫殿,兵不血刃的接管了各个宫门,眼下还差一处城门,整个上京城就都在我们的掌控之中了。”
城门是陆达亲自守着的,他绝对不会投降的,他之所以守在城门,是因没有临裕州大军相助,城内的叛军根本不成气候,可谁也没料到,明明守卫森严,犹如铁壁铜墙般的皇宫竟然被轻易夺了权。
而杨清也不是轻言失败之人,梦中几次险中取胜,皆是因为他多谋善断,就算他们人少了些,也不是没有重新掌控皇宫的机会。
景阳转过头,探寻的目光在他面上游走,只见他神色不惊,重重握了握她的手,随即一股不容抗拒之力拽着她跪下,“臣恭迎太子回宫…”
耳边似有狂风大作,嗡鸣不止,缠绕着脑海中的思绪勾着心一阵阵刺痛,她听不清杨清又说了什么,回头只见身后三千轻骑放下兵器,随着他俯首跪拜。
苏弘贞本就是储君,若不是惠帝篡权夺位,他早就坐上这把龙椅了,何苦流落在外磋磨多年?
苏扬拓,她一母同胞的兄长,只不过顺应天命,名正言顺的从惠帝手中接过了皇位而已。
她该做什么?苏弘贞,苏扬拓,究竟哪一个是逆臣贼子?
殿上的人嘴巴张合,你一言我一语,好似在争论什么大事,可景阳什么都听不到,茫然无助的目光在每个人的脸上探寻着,最后,她好像看清苏弘贞的嘴型在问:“你是自己写禅位诏书,还是朕揭露惠王犯上作乱、作下的那些恶事?”
苏扬拓背对着她,她不知他说的什么,但他好似也没别的选择,结果都是一样的。
景阳觉得像是被人捂住了口鼻一样,喘不上气来,她不想再呆下去了,摇摇晃晃的站起来,身若柳絮般移向殿外,暮色苍茫,昏天暗地,吞食掉她仅存的意识…
第62章 火葬场现场(三合一)
她昏睡了三天三夜。
不知道后面又发生了什么, 也不知道如何回去的,耳边嘈杂的声音消失后,钻入耳来得是杨清和李嬷嬷的声音。
李嬷嬷正向他讲述这几日发生的事情, 说得正是杜如冰取玉佩、替他签和离书一事, 而后齐五又来回禀宫内的事情, 他们似乎不想让她听见,故意压低了声音,偏偏这是她最想知道的事情。
皇兄如何了?母后又如何了?
许是心中这一点牵挂, 逼迫着她从混沌的意识中清醒过来, 明媚的晨光落入屋中,熟悉的摆设, 身上的孔雀芙蓉被衾,这里是碧霄院无疑了。
模糊的视线渐渐清晰,门口宽阔修长的背影遮住了一片明光,在地上扯出很长很长的黑影, 连初春里的温度也一并阻隔在外, 好似又回到了岁暮天寒时。
杨清察觉屋内的动静, 驱散门外的人后大步走到榻前, 扶着她撑起身子,寒风侵肌,景阳不禁打了个寒颤, 有气无力问道:“皇兄和母后如何了?”
她一瞬不瞬的盯着他,想从他细微的神色变化中察觉出什么,但杨清的心思一如以往般微不可察,她什么都看不出, 只能殷殷等着他亲口回答。
“上皇禅位诏书已下,避居福宁殿, 颐养天年,太后依然是永寿宫的太后。”
一向幽深清冷的眸底浮现少见的温柔,他小心翼翼窥着她的神色,就连语调都刻意柔和,怕是不能安慰到她,又补了一句,“你不必担心,新帝不是嗜杀之人。”
当年惠帝也不是嗜杀之人,可显帝颁下禅位诏书后没多久就驾崩了,嗜杀与否,要看权势有多诱人,威胁有多大,或许在万里河山和至高无上的权力面前,天理人情皆可泯灭。
景阳不相信,她非要亲眼看见他们安好才放心,她等不及梳洗,穿好衣裳后披着一头散发往门外走,踉踉跄跄,杨清跟在身侧时不时扶她一下。
她驻足回身,红着眼眶问道:“将军不用去邑化关了吗?”
“卫晋先去了,我陪你一段时日。”
说话时,杨清正握着她的手腕,她的手腕那么细,轻轻一握,指间还有缝隙,他甚至不敢太用力,生怕不小心就把它折断了。
景阳甩开他的手臂,犹如初春还未融化的冰凌,寒意瘆人,还能刺痛人,她冷声道:“我不需要。”
话落,她快步离去,全然不顾身后之人。
與车早就在府门外候着了,她坐进车輿中,與车刚要行驶,车门外突然又进来一个人,原本黯淡下来的眸光登时警惕起来,“我与将军已经和离了,为何还要跟着我?”
“你不是公主,唯有将军夫人这个身份能让你进皇宫,你且想想,要不要和离,要不要我陪着?”
“你…”
景阳哑口无言,欲怒,可眼下又不得不求他,总不能去求三公主和瑞王吧!她艴然不悦,转过头不去看他,任由清凛的松香环绕身侧。
她是怪他与杜如冰纠缠不清,与她和离?还是坤承殿中放下兵器,俯首称臣?
她不知道。
可是细想想,她又能怪他什么呢?她早知道杜如冰是她的良配,却执意认为自己是他的佳偶。
而苏弘贞,早就该坐上那把龙椅了。
杨清瞧她吃瘪的模样,又颇觉心疼,冷风吹乱她的乌发,发丝落在他的手中,他轻轻一握,又从他的指尖溜走,他有种不好的直觉,他怕是要失去她了。
这种感觉就像地崩山裂般猛地袭来,比林家灭门之时更盛,他有些受不住,轻轻靠在她的背上,环住她的腰身,几近祈求的声音问道:“景阳,我后悔了,我们不和离了,原谅我好不好?”
她的背僵直的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杨清久久没有等到她的回答,就像他抱着的人很冷很冷,他想用自己的体温给她捂热,可最后皆是枉然。
春寒料峭,全身都冷透了,这世上留给她的温存并不多,她想留住,可它们都在一点点流失。
她很想应他,很想过往的一切都是误会,可他的一句“原谅”,证明杜如冰所为皆是他所受意。
温热的泪水滑落,杨清指尖微颤,便闻寒冷彻骨的声音响起,“和离书已签,我与将军日后一别两宽,盼将军金戈铁马,早日平息战火,凯旋归来。”
她一根一根拨开他的手指,声音清冷决绝…
不知不觉已到了宫门,與车停下,景阳顺势下车,将杨清一人留在了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