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门的侍卫都换了新面孔,豹头环眼,抬起刀剑将她拦至门外,她一个不备,踉跄着后退,直至温热且带着粗茧的手掌抵住了她的后腰,清凛的松香从身后包裹住她,杨清取下腰间的令牌,往前一亮,侍卫登时打躬作揖,退至宫门两旁。
景阳昂首大步前行,心中却苦涩难当,她从没想过再回到这里会这么难,日后,和离之事昭告众人,她怕是再没有机会回到这里了吧!
这怕是她和皇兄、母后相见的最后一面了,这个念头一起,她更想早点见到皇兄,以便相处的时间多一些,她疾步匆匆走向福宁殿。
而福宁殿是宫中不起眼的偏殿,位置偏路又远,景阳不曾去过,问了几个宫人才找到的地方,只见眼前是一处残破的宫殿,且有重兵看守。
杨清跟在身后不远处亦步亦趋,见她受阻,才跟上来与看守的侍卫交涉,随后侍卫松口放他们进去。
景阳推开宫门,只见院内杂草丛生,七零八碎的物件洒落一地,到处是蚊虫和灰尘,远处的破败殿门随着风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哪里像是能住人的样子?
“皇兄!”
景阳寻着能落脚的空地往大殿的方向走,四周静寂的可怕,时不时有老鼠四处窜逃,她吓得冷汗涔涔,发丝贴在脸颊两侧,狼狈不堪。
好不容易走到了殿前,漆面斑驳的雕花门歪在一旁,寒风顺着豁开的口子灌入殿内,她侧着身子,顺着缝隙进入殿内,在破瓦颓垣中寻找皇兄的身影。
微弱的光线穿过残破的门窗洒在殿内,让昏暗的殿中有了些许光亮,景阳四处寻觅,直至在一处废弃的屏风后看见他端坐在案前的身影。
宣纸铺满了小小的案几,随风飘得满地皆是,她捡起写了一半的罪己书,悲愤的墨迹零乱的叙述了惠帝与苏扬拓谋权篡位、残害手足与君臣的事迹。
有她熟悉的上阳郡一行发生的事情,也有她听闻的君主如何陷害幽州刺史林沐一事,还有她不知的细节,包括如何残忍屠戮林氏一族,毁尸灭迹,并借此向朝中重臣发难,向倾向显帝的豪族世家敛财等等。
数日前幽州谋逆案大白于天下,上面的告示只简短写了几处惠帝的错处,并未提其中细节,眼下详细且不堪的过往残忍的摆放在景阳面前,她不禁流下了泪水。
再翻到下一张宣纸,上面写的是惠帝如何篡权夺位、残害显帝及其子女的事情,就连襁褓中的婴孩都没逃过一杯鸠酒,而三公主景德自幼时养在惠王府,惠王一时不忍,平复心绪后,将对显帝所有的愧都弥补给了景德,这才保全了她一命…
最后一句“谋大事无须择手段,务必斩草除根”。
连惠帝都有愧,他竟然还不觉得他错了!
景阳震惊的抬眸,对上一双空洞无物的眼睛,苏扬拓浑身散发着暮气,不修边幅的坐在地上,死气沉沉。
“来了!你可有预料过朕今日的下场?”
幽暗狭窄的空间寸步难行,然,苏扬拓的脚上扣着一双脚镣,稍微一挪动,就发出“啷当”的声音。
他的视线在她身上停留一瞬,又往她身后看去,看到杨清的时候他忍不住笑出声来,这笑声就像从地狱底层的缝隙一点点钻出的一样,阴森森的,透着彻骨的寒意。
他一会儿指着杨清,一会儿指着景阳,笑得前仰后合流下眼泪来,就像快窒息了一样。
“皇兄!”
景阳担忧的走上前,正欲拍抚他的后背,突然,他把她的手臂打向一边儿,笑声戛然而止,怒目圆睁,指着杨清,却看着景阳问道:“你知道他是谁吗?”
景阳怔然,以为他是因杨清未助他夺回皇位心中有怨。
“他是你的杀父仇人之子,你日日与仇人之子缠|绵|床|榻之上,滋味儿如何?够享受吗?”
景阳脸上泪痕未干,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只觉得羞耻难当,面颊一片绯红。
然旧事重提,身后的杨清青筋暴起,怒气填胸,忍不住反驳道:“信口胡言,明明是惠帝不仁,陷害家父,屠戮我林氏满门。”
闻言,苏扬拓忽然大笑起来,“是啊!当时是朕带着十二卫包围林府,杀,杀,杀!将他们一个个的杀掉,你肯定不知道,当时你父亲带着府上所有男丁拿着武器反抗,就连你年幼的五个弟弟也提着刀剑保护府上的妇孺,他们多大年纪来着?”
提起血腥画面,他双眼冒光,在回忆中沉思一阵儿后,又突然兴奋道:“朕记得不过是黄口小儿,连刀剑都拿不稳,被戏弄得浑身是伤,体无完肤,血尽致亡,对了,杨将军还有一个襁褓中的妹妹吧?被一个壮汉一手拽起,生生扯成两半,而那些妇孺…”
他有些可惜的“哼”了一声,“若不是她们齐齐吊死在房梁上,倒是可以让手下的将士享受享受,你说性子贞烈有何用?朕手下的精兵强将可不止在战场上行,房中一事上更行,哈哈哈,可惜了,真是可惜了,她们没这个福分,看不开…这一点朕不得不佩服杨将军,夜夜抱着皇妹香|软的身|体,心安理得享受得很啊!她们就该跟将军学学,何至于死这么早啊!”
杀人不过头点地,更何况他的父兄忠肝义胆,战功赫赫!
这是杨清最接近真相的时刻,他仿佛能听见幼弟恐惧无助的呐喊,看到父兄碎成一地的忠义之心,以及母亲嫂嫂等人毅然赴死的决心…
他眼底似要喷出火来,冒出浓浓的杀意,指节处捏出“噼里啪啦”的响声,突然,他一个箭步上前,五指捏住他的喉咙,一点点收紧,那块软骨的轮廓形状印在掌中,只要轻轻一用力,便可轻易捏碎。
内心挣扎之间,景阳忽然一声大叫,“不可!”
她冲上前抓住他的手臂,浑身颤抖,哭得梨花带雨,祈求道:“他是我的兄长!将军,求你…”
虽然苏扬拓是上皇,但以当前的形势及他的权势,若想杀他后全身而退,并不是什么难事。
可她的声音让他的心碎了一地,他垂眸去看她玉惨花愁的模样,眼底的盛怒莫名减了几分,难道他要当她的杀兄仇人吗?难道他要一辈子困在仇恨之中吗?
难道他要站在她的对立面,永远失去她吗?杨清陷入了痛苦挣扎中,一如他刚刚得知君陷害臣的真相,面对景阳的那种痛苦、彷徨…
不,他不能…
他缓缓松开手,抱住几近疲软的她,惊吓过后的景阳放声大哭,将多日来的心酸、苦涩、痛苦、矛盾等复杂的情绪通通释放出来,待到哭声渐弱时,杨清抱起她准备远离这个罪恶磬竹难书、却仍不知悔悟的人。
苏扬拓瘫在残破的案几上大口喘着气,模糊的视线缓缓聚焦,他抬头就看见他们离开的背影,眼神蓦地狠厉起来,“苏景阳,你不想知道为何父亲自幽州归来后,短短两年就病逝了吗?是林沐!林沐他伤了父亲,才让父亲旧疾加重,沉珂缠身病故,朕在朝堂之上力排众议坚决不肯翻案,不仅仅是为了维护父亲的名声,而是林沐他本就是逆臣,皇妹你当真要与仇人之子在一起吗?”
“杨将军口口声声说林沐冤枉,他当真冤枉吗?你还不知道吧,临了到死林沐还是反了,他带着林氏子弟和手下将士刺杀一国之君,虽未成功,却也重伤父亲,他是逆臣,逆臣!你杨清如今也是逆臣,即便你立下多少战功都弥补不了的事实。”
身后传来阴冷的笑声,这是杨清不曾知道的真相,他总觉得脊背冒着凉风,垂眸去看怀中的人,散乱的发丝遮盖住她的神情,他只能看到垂下的湿哒哒睫毛,瞧不准她的神色,胸口的衣衫却骤然一紧,怀中的人轻颤,他本不想搭理身后的“疯子”,见状不由分辨两句,“救驾之攻可以不论,君要臣死,臣也可以死,可那是林氏五十九口的人命啊!林氏满门都得死吗?君不仁,还妄想臣之义?上皇的圣贤书读得真是好啊!”
说完,他快步离开这个满是罪恶、肮脏的地方,不想再有任何污言秽语玷污了景阳的清耳。
怀中的人好像又清瘦了不少,他能清晰的摸到椎骨,想着苏扬拓的话刺激到了她,害她泪出痛肠,走了一段路后径直朝宫外走去,景阳抬眼看去,这并不是去永寿宫的方向,当即挣扎起来,“不是去看母后吗?为何出宫了,为何出宫了?”
腰间的手似锁铐一般紧紧扣着她,就像她这些年来身上挣脱不得的枷锁,她下意识以为母后出了事,人也变得疯魔起来,不断捶打杨清的胸膛,他不反抗,也不躲避,任由她发泄,待她稍微冷静一些后,才温声说道:“你累了,回家休息半日,明日我们再来。”
他觉得此话太过决断,齿间又挤出两个字,“好吗?”
“我要现在去,现在就去。”景阳哽咽道,话落,又有两滴眼泪话落。
那泪好似落在杨清的心尖上,他被猛地烫了一下,下意识应道:“好。”
辗转到了永寿宫,景阳环视一周,这里的吃穿用度与往日无异,唯独宫内的侍俾换了新面孔,她稍稍放心了些。
“将军夫人来了!”
屋内走出一位面孔很生的嬷嬷,迎上前来。
一声“将军夫人”,提醒着她不再是尊贵的公主,道尽她这一路走来的心酸和苦涩。
她怔了一瞬。
太后平常极其喜爱干净,不喜旁人碰她屋内的任何一件东西,就连踏足地面也是不可,所以她的屋内从没有侍俾伺候,就连她和皇兄也鲜少踏足这里,唯独随她陪嫁的蒋嬷嬷例外。
但眼前这位显然不是蒋嬷嬷。
许是瞧出她的困惑,面前的嬷嬷颔首躬身揖了一揖,解释道:“蒋嬷嬷年事已高,伺候太后怕是力不从心了,陛下这才唤我来伺候太后。”
她虽弓着身,却透着一股居高临下的审视,这目光落在景阳身上让她很不舒服,她微微颔首,随后跟着她进入屋内。
什么年事已高?怕是来看管母后的吧!
屋内不知何时供奉的佛龛,太后不喜欢檀香的味道,从来不设佛龛,而眼下屋中香炉中的燃香正旺,香燃烬的香灰溢出炉外,洒落桌上,面生的嬷嬷忙上前又换上两支新香点燃,全然无视散落的灰烬。
浓浓的檀香味刺激着味蕾,景阳不禁咳嗽两声。
听到熟悉的声音,太后回过神,转身一看,果然是她!
她忙从莲花垫上起来,涕泗横流,握着她的手哭诉道:“景阳,苏弘贞那个混蛋处死了蒋嬷嬷,还逼你兄长写禅位诏书,要把他一辈子关在福宁殿忏悔、写罪己书,景阳,哀家的好女儿。”
她偷偷觑着身旁嬷嬷的神色,小声道:“你要救救你皇兄,你有办法的对吗?”
她实在没有办法了,只能寄希望于景阳,期望她通过预知未来,可以改变一些的事情,景阳知道她的想法,可是她已经一年多没有做预知梦了。
她无能为力,就算真做了预知梦,一个被废的公主又能做什么呢?
泪痕未干再添新泪,她不住的摇头,示意自己的无能。
太后眸光中燃起的希望登时熄灭,亲切的笑容渐渐消退,她推开她,眼底浮现深沉的幽怨,指着身后的杨清指责道:“你跟他们都是一伙的,对不对?你什么都知道,可哀家几次问你,你怎么说的?”
“你竟然知而不言,害你皇兄至此,枉费哀家白白养你十余年!”
她可以预知,她该知道的…
胸中燃起的怒火吞噬了理智,太后正欲发作之时,屋外匆匆跑进来一个宫人,旁边的嬷嬷揖了一揖,转身出门,矮身侧耳,只见那宫人附耳说了几句。
许是囚禁之人下意识的反应,太后当即安静下来,竖耳倾听…
他说话的声音很小,却震耳欲聋。
他说,上皇于福宁殿驾崩了。
景阳耳力极好,身子踉跄了下跌进杨清的怀里,明明她一个时辰前才见过他,怎么会?怎么会?
太后听了很久,却什么也没听到,可她瞧着景阳的神色便知不是什么好事,猜到了几分,追问道:“怎么了,是你皇兄出事了吗?你皇兄怎么了…”
她理智全无的扑上来,杨清一手揽着景阳瘫软的腰身一手拦住她,门外的嬷嬷回头看了一眼,快步回来阻止她,慌称道:“太后放心,上皇不过是不肯写罪己书,把福宁殿烧了而已,陛下已经命人把火熄了,让上皇迁居到隔壁的偏殿面壁思过。”
话落,她转过头看向景阳,“将军夫人说奴婢说得对吗?”
皇兄不在了,母后万万不能再出了事,景阳侧着身子,忍住泪水,哑声道:“是”。
闻言后,太后慢慢冷静下来,瘫坐在地上不停的抚着心脏,自言自语道:“那就好,那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