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阳笑意盈盈的朝他走来,越来越近,喜形于色,在他满心欢喜之时,从他身旁经过,向他身后走去,“陆大人,果真是你!我还以为秋芜认错了人呢!”
杨清空欢喜一场,心底似灌满了冰水,随着她的身影向身后看去,见陆达不知何时站在了身后。
“公主走得匆忙,在下想着送公主一程,可在下这跛脚紧赶慢赶,不仅没有追上公主,还走错了路…恰巧路上碰到了杨将军,他让我在此处等着公主,所以在下便在西武关等着公主了。”
陆达一身布衣,蓬头散发,不似昔日那般意气轩昂,景阳喜悦之余,开始上下打量着他,见他满面沧桑,跛着足从上京城追赶到边关,顿时心生愧疚。
“怪我走得匆忙,没有与陆大人当面告别。”
和亲之事定下来后,仅仅两日她就出发了,未防走漏风声,和亲队伍出发当日,消息才在上京城传来,等陆达听到消息后,她早就离开上京路了,而且为防杨清阻拦,他们特意绕了路隐匿踪迹,也难怪他追不上。
杨清看着两人熟络的寒暄,讲着近日以来的事情,好似他只是这里的草木,被冷落在一旁。
他无声喟叹,转过头打断道:“外面风大,我命人备了些酒菜,进屋说吧!”
话落,他先行一步在前引路。
“走吧陆大人。”
景阳担心站得时间久了,陆达的腿脚会不适,于是顺着他的意思说道。
陆达点了点头。
两人远远的跟在身后,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不似适才那番热络,陆达小心翼翼窥视着她的神色,发现她偷偷看着前面的身影,不禁笑道:“公主可曾记得在下之前所问的问题?”
景阳正出神,下意识回道:“什么?”
陆达驻足,转过身看她一字一句道:“大盛内忧外患,承受得起这样的后果吗?公主承受得起这样的后果吗?可曾后悔?”
好不容易短暂忘记的话又被重新提起,景阳一怔,不知如何作答。
陆达又追问道:“如果可以重来,公主还会帮助他们翻案吗?”
景阳沉思片刻,过往种种在眼前闪现,她是怯怯弱弱的公主,是不知忧虑、因他一句话就开心多日的景阳,那时的她一心想嫁给他,但她有自己的原则和底线,分得清善恶和对错,让冤案得以昭雪,她没有错。
陆达一直审视着她,须臾,轻笑道:“看样子公主并不后悔当日的决定,既然如此,何不接受了这个结果?为何要去和亲、折磨自己呢?”
故人相见的喜悦烟消云散,景阳转过身,垂眸低语,“你千里迢迢赶来就是来问我这个问题的?”
“是。”
陆达毫不犹豫道:“杨将军做得事正是在下想做的事,如若公主有一丝犹豫,在下赴汤蹈火、粉身碎骨也会带公主回家。”
“我只是想替盛国做点事以慰父兄的在天之灵,也为了…赎罪!这是我活着的意义。”
或许这最后一点意义都要被杨清毁了,景阳泪眼婆娑,泪水随时要夺眶而出。
陆达略一思量,恍然大悟,“既然公主并不认为所做之事是错事,难道是玉佩之事?公主恨自己识人不清,还是恨杨将军骗了你?”
“都有吧!”
景阳转过身向前走去。
陆达怔然,原地驻足许久,才一瘸一拐跟了上去…
席间,三人的气氛微妙怪异,每个人的心里似乎都藏着心事,一顿饭下肚,不上不下,吃得极其难受,期间,杨清被林参将叫了出去,再回来时,见两人又热络的聊了起来,陆达正讲着这一路走来的所见所闻,景阳眼底的光又聚焦起来,追问着西武关可有什么有趣的地方。
陆达想了想,说起了这里的风土人情、特色饮食和不同的喜好,还有这里的坊市与上京城有何不同…
景阳听得入迷,眉飞眼笑,与之前判若两人。
杨清默默退了出去。
翌日一早,景阳早早梳洗装扮好,满心欢喜跟着陆达到坊市上游逛,将昨日席间谈到的美食都品尝了一遍、有趣的玩物都买了一件、体验完西武关平民百姓的生活后已是午后,两人又朝着城外走去。
杨清躲在暗处偷偷看着,见他们走远,林参将忙问道:“将军,要不要将人拦下?”
“算了,由他们去吧!”
杨清转身落寞离去。
西武关外,沙浪翻涌,广袤无垠。
似乎每次看到这个景象,景阳都是在逃亡的路上,梦中是,前几日也是,她从未静下来观赏过这种令人震撼的景色,今日得见,内心无比平静和祥和,她似挣脱了所有的禁锢和枷锁,过往的种种纷扰都不重要了,很轻松,很轻松…
她闻到了自由的味道,唇角弯弯,仰面感受着风沙,怡然自得…陆达就在一旁看着她,情绪随着她的心情起伏跌宕,思绪收回时,他才惊觉,原来她是可以开心的,只要离开那个人。
他心底萌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看着眼前雀跃的人,开口说道:“杨将军明日就要回上京城了,你若是不想做将军夫人,就跟我走吧!我带你走遍天南地北,去看异域的各处风光!”
那是她最向往的日子!
景阳笑容凝结,她犹豫了,动摇了。
但她还下不了决心,便听陆达继续说道:“你放心,幽州旧人都守在邑化关,当初林沐所向披靡,令敌军闻风丧胆便有他们一份功劳…”
他垂眸,顿了顿,又道:“虽然我不想说,但不得不承认苏弘贞是个好皇帝,君圣臣贤,大盛的气运怎会断在小小的黎国手里?”
景阳转过头看他,眼底充满希望,像闪耀的星月散发出璀璨的光芒,“真的吗?”
“嗯。”陆达肯定道。
他曾闯入将军府救她于牢笼,他曾坚定支持她的选择…两人谈不上有多深的情意,但他从未欺骗过她。
景阳彻底动摇了,她看见了生的意义,又哭又笑,嘴唇翕动…
她正欲回答之时,见陆达神色骤变,眼底冒出熊熊烈火,景阳茫然的顺着他的视线朝身后看去,只见西武关城门大开,城中火光冲天,黎国大军长驱直入,肆意屠戮百姓…
“西武关破了…”
第70章 火葬场9
景阳和陆达在前面漫步, 杨清躲在暗处亦步亦趋的跟着,他不敢跟着太近,听不清他们的话语, 但景阳脸上的笑容是发自内心的, 连眼底都有了光彩, 但眼中的人却再也不是他。
他心底蓦地疼了一下,漫上一层悲凉。
他默默跟了一路,一直跟到了沙漠, 看着景阳在沙丘上雀跃欢呼, 而他像是暗处见不得光的虫蚁,风声停了一瞬, 他躲在枯树下听见陆达问了一句“你跟我走吗?”
景阳眼底的光更亮了,答案显而易见。
她要逃了,跟随陆达一起。
杨清一拳锤在粗壮的树杆上,枯树发出“吱嘎”的呜咽, 风沙声掩埋了枯树的挣扎, 他想上前阻拦, 双腿却被泥沙陷住, 踌躇不定之时,被身后的漫天火光晃了眼。
他回头看向西武关,又看看景阳的如花笑靥, 心道:“也好,也好,去寻你的自由吧!”
这世上再无景阳公主。
那漫天火光似要将西武关烧个干净,城中人四处逃窜, 老幼妇孺接连倒在血泊中,景阳似能听见他们的惨叫声、求救声…
她跌跌撞撞往回跑, 脚下似踩了棉花,“扑通”一声摔倒,黄沙灌入口中,粗粝感在口中蔓延,她顾不得这些,连跑带爬朝着西武关走去。
陆达上前抓住她的双臂,制止道:“杨将军早就制定好了对策,黎国大军怎么无声无息的就攻入了城内?这里面有蹊跷,你回去就是送死!”
“秋芜还在那里,杨将军,三千铁骑…他们还在那呢,不会的,不会的…”
景阳挣扎着,语无伦次,连她都不清楚自己说了什么。
陆达看了一眼西武关的方向,乌压压的青色盔甲,便知大事不妙,“公主,黎国大军少说也有三万人,他们应该凶多吉少了,当下之际,我们应该去寻援军,将这里的消息传回上京城。”
凶多吉少?
这四个字像是一个响雷在耳边炸开,景阳惊得一动不动,惊恐的转过头看他,“什么意思?”
西武关的境况尽在眼底,她不想相信,却又不得不相信。
她忽然想起梦中在宜抚郡时杨清被砍去双臂的濒死模样,他瞳孔里的光慢慢溃散,垂下冷傲的头颅,身体一点点疲软…
曾经,她一直想改变这个结局?后来,他做了大逆不道的事,她恨他,她想过他死,可当这件事情摆在眼前时,似乎并不能接受。
“不,不,不会…”
“我要回去,秋芜在那,杨将军也在那,我必须回去,就算他们死了,我也得去给他们收尸…”
…
陆达见她心意已决,扳住她的身体,正视她大声道:“你看着我,冷静冷静。”
许是被他的声音吓到,景阳真的安静了下来,泪水止不住的落下来。
“答应我,看一眼就回来,他们还在等着我们报仇。”
景阳点了点头。
…
西武关内,血海尸山。
景阳顺着入城的主街寻去,数着地上倒下的铁骑,一个,两个,三个…
行至一半,就数到了千余人,而林参将的尸体更是赫然的躺在街尾处。
景阳躲在暗处捂着嘴哭泣,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陆达劝道:“我们走吧!若是敌军回来收拾战场,想逃也逃不了了。”
“我还没有看到秋芜。”
“我们得离开了,若是钰晶城不知西武关的情况,它就是下一个西武关。”陆达劝道。
景阳忍泪点点头,转头回身之际,在不远处的乱尸中看见一个熟悉的身躯,那人背对着她,可他的身影与杨清一模一样,好歹他们做了一年多的夫妻,她凭着这背影几乎就可以确认是他。
他终于得了报应,景阳笑了,却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悲伤像潮水一样漫过心头,自眼眶涌出,陆达还未觉察她的情绪,便见她突然跑开了。
“公主!”
他压抑着声音喊道。
周围传来裂石穿云的整齐步伐,是敌军回来了,陆达被阻隔在这边,眼睁睁看着她跑远,低声道:“敌军来了,快躲起来!”
景阳哪还顾得上四周的声音,弯身去察看地上奄奄一息的人,刚看到半张侧脸,腰间突然传来一股劲力,将她整个人捞起,她惶恐的正要尖叫,嘴巴就被捂住,眨眼的功夫,人就被抵在小巷的厚墙上,眼前魁伟的身躯遮挡住她的视线,身侧萦绕着清凛的松香。
铿锵有力的脚步声靠近又远去,面前紧绷的身躯也随之松弛,景阳抬起头看见一张清冷孤绝的脸,她喜极而泣,“你还活着!”
杨清垂眸,眼底没有半分喜色,反而多了一丝惊诧,“你不是要与陆达去天南海北看异域的风光吗?怎么又回来了?”
他跟踪她,景阳并不感到意外,她擦去眼角的泪,眼底又是一片死寂,口是心非道:“是啊,我来寻秋芜,带她一起走。”
“那你刚刚在死尸堆里找什么?那都是男尸,没有女人。”
杨清紧紧盯着她,想从她脸上寻到一丝破绽,但是并没有,只听她淡淡道:“看错了。”
他心底一凉,心钝痛了一瞬。
这时,陆达已从对面走了过来,对于杨清这样机深智远、智勇双全的人还活着,他并不感到意外,“究竟发生了何事?”
西武关是西北方向一大关隘,固若金汤,绝无可能在一日之内说破就破,任谁一看这其中都有问题。
“西武将军叛国投敌了,林参将与三千轻骑全部以身殉国,这里不能呆了,我们得赶快离开这里。”
周围的空气似渗入地里的鲜血,一点点凝结,谁也不会想到戍守二十余年的西武将军会投敌叛国。
陆达也愣了一下,但除此之外也没有更好的解释了,他扯着景阳的手臂道:“走!
“秋芜呢?你看见她了吗?”
景阳拽着手臂不肯走,转头看向杨清,只见他摇了摇头,冷水漫过心头,撑着的一股力气一点点散掉,杨清上前揽过她的身体,另一只手臂穿过膝弯,抱着她穿过尸山血海。
关外的破庙里,地上是此处的堪舆图,没有兵符,他们调动不了别处的驻军,唯有回邑化关调兵遣将或是回上京城禀告皇上后再作定夺,但那样就为时已晚了。
是以,他们只有一个选择。
“没想到我们还有共同并肩作战的机会。”
陆达此时身无官职,不禁感喟,须臾,他指着地上一条路途最远的地方道:“我去这搬救兵,你和公主去钰晶城,把这里的消息传回上京城,让郡守早做防范。”
西武关攻破后,敌军南下首当其冲的就是钰晶城,但钰晶城并不是最危险的地方,邑化关才是。
邑化关和西武关在堪舆图上像是两座险峰的最高点,路途极远且道路险阻,而且途中经过的要塞皆归西武关管辖,但西武关已被黎国所占,可谓是危机四伏,九死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