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道他是怎么走过每一条她途径的路,穿过长夜里的胡同,戴着手套,或是徒手就拨开冰冷的雪地。
她只看到他还在微微颤抖的指骨,尽管在克制但仍然起伏很重的呼吸,看到他被雪水沾湿湿漉漉的袖管,睫毛上厚重的白色冰霜。
她只听见了他说:“外婆不会怪你的。”
棠昭低着头,捧着小熊,视线失焦,在角膜上,缓缓地凝了一滴泪。
在很悲伤的时候,棠昭会很想回家,可是悲伤在背面,似乎也给她保留了一点点的光。
这个偌大的城市,也逐渐有了让她愿意留下的人。
周维扬倚在门框,跟她说:“想家就回去看看吧,请个假又不会怎么样。你们这些人、就是太注重规则,一成不变的人生到底有什么意思?想做什么就做才叫酷——”
“酷”这个字,说到一半就断在口中,话音未落,他震惊地看见一滴眼泪砸落在地板上。
周维扬要说的话戛然而止。
他看着她哭,看着一粒蓄在她鼻尖上的热液,最终忍不住曲指,轻轻地刮一下她软软的鼻子。
刮走了那一滴泪。
他恢复了玩世不恭的姿态,稍稍偏过头,低眸打量着她。
“又开始演了。”
棠昭听见他的声音,好像带了一点打趣她的笑意。
但她笑不出来,落在她温热鼻尖上的冷意徐徐消散,她的心脏很酸。
他没有去打球,他去帮她找了小熊。
三个小时,在风雪中。
第16章 黄昏雪14
懵懂的年纪, 棠昭常常看不明白周维扬拽得二五八万的一副表情,可也是在这样懵懂像一张白纸的年纪,她几次三番触碰到他蓬勃而鲜活的心跳。
在掉眼泪的时候,她忘记说谢谢。
周维扬实在是耐心有限, 懒得说也懒得哄了, 迈步回房间:“你接着哭吧, 我回去睡了。”
棠昭仓促地擦擦泪。
她把手探到睡衣里面,摘了贴在背心上的一个暖宝宝。
随后跑过去,把发热的暖宝宝塞他手心:“你先不要洗澡,不要用很热的水,慢慢地捂暖了再说, 不然有点危险的。”
前一秒粘在她胸口的东西,下一秒落在他的掌心。周维扬自然不知道, 唯独棠昭默默地想, 好像在还他一份她的心跳。
周维扬看着棠昭哭得红润湿漉的脸颊, 又看看他手里的暖宝宝。
一时之间,两人都没动弹。
他不是不想进门, 只不过手腕还让人扯着呢。
周维扬答应了一句知道了, 没想到棠昭还是没松手。
他的视线定格在她收紧的指骨上。
过好一会儿,棠昭才轻轻地问出了声:“不过……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啊。”
周维扬不假思索:“我暗恋你啊。”
棠昭大为震撼, 瞪圆眼睛:“真的啊?”
他缄默地看着她, 好一会儿:“你觉得呢。”
棠昭试图从他微压的眉眼里判断他的情绪, 但只看到了一点乌鸦黑线的无语……
她慢慢松开他的手腕。
周维扬稍稍握住拳,把热烘烘的东西捏成一团。
他在想她的问题。
是啊, 为什么要这样呢?
大概是因为, 让人夸了活雷锋,好不容易当上个荣誉标兵, 不得把这名头坐实了?
他再去看她被泪水洗净的一双眼。
周维扬常常觉得她脆弱,不是要死要活的那一种脆弱,是刻在天性里的柔软气质,让人觉得,她需要被爱,需要被善待。
有一些花可以野蛮生长,有一些花只能被温柔培育。
看到她那双眼睛,他就不由地希望,从此以后她遇到的人都是好人,命运的坎坷都离她远去。
希望她的未来一帆风顺,无往不利。
当不当演员都不重要。
没有掺杂任何暧昧的念头,这就是他最纯粹,最简单的想法。
他希望这个女孩子能开心点。
笑一笑最好,不笑也没事,但千万不要不高兴。
不论如何,周维扬这么做,一定不是为了把她感动到哭。
她的眼泪不是他的功劳。
最后,棠昭用一种非常庄严的神情看着他,说誓词一样坚定:“反正不管为什么,我宣布,你现在就是我最好的朋友了。”
她说完之后,眼见他的表情逐渐迷惑,便又显得难为情了一些。
周维扬还没从这句话里做出反应,棠昭就别扭地转头离开了。
-
这一场雪下了挺久的。
小熊没再被棠昭戴在围巾上了,别针老旧,失而复得的岁月礼物,被她珍重地放到书包的夹层。
棠昭犹豫过要不要回一趟家,但想一想还是算了,还有两个月就过年了,熬过偶尔的低潮,生活总体来说还是很阳光的。
跟爸爸打完电话之后,她对表演的负面情绪也没有那么强烈了。
《鸾舞记》的拍摄过半,周延生给剧组放了几天假,他回家后,把棠昭喊到书房,讲了讲戏。
月迎格格的最后一场戏,拖了这么久没拍,是因为他们要等一场雪。
她得在雪地里跳一支舞。
周延生毕竟是电影导演出身,对镜头语言的要求是很高的,能用实景就绝不会含糊,有时候在艺术追求上也会表现出几分清高的执拗。
他不用造雪机这种东西。
“我说了北京会下雪,那就等。”
——因为这么一句话,棠昭拿着最后一页纸的剧本,等到了眼下。
那天下午,聊了会儿剧本的事,快结束的时候,周延生忽然想起别的:“对了,我让泊谦带你去试镜,是我学生的一个电影,试过了吗?”
棠昭如实说:“我和肖策导演吃了一顿饭,不过跟我说不合适。”
她又把周泊谦跟她说的那些话一五一十地汇报给了周延生。
周延生听完,有点惊讶:“他这么跟你说的?”
“嗯。”
他笑着摇头,似是无奈,委婉地点评一句泊谦:“他的确是这样的人,思维四四方方的,不擅长钻空子。”
棠昭感到小小吃惊。
周延生一句话,好像又把这件事的局面扭转了。
他对周泊谦,说批评也谈不上,但她听出了话里的意思,为人太过刚正不阿,就无法游刃有余。
钻空子是什么好词吗?
周延生又问她:“角色还想要吗?”
棠昭还在研究他意味深长的态度,闻言讷讷地问了句:“不合适怎么办呀。”
周延生说:“想还是不想?”
她没有说话,也没有点头。
“这样吧,你过两天还是去试个镜,试了才知道好不好,是不是?”
没等她回答,周延生便转而又道:“对了,平时生活里要是有什么困难,跟爷爷奶奶开不了口,你就尽管使唤周维扬。你俩一起上学,生活步调相对一致。按理他该照顾照顾你,但你也看见了,我们老俩口都管不动他,他要是哪儿做的让你不舒服,你来告状也成,我肯定收拾他。”
棠昭急忙摆摆手:“没有没有,他对我很好的,你们千万不要收拾他。”
周延生被她的一本正经逗乐了,笑笑说:“那就行,去吧,看书去吧。”
于是接下来这段时间,棠昭的课间时间几乎被占满,两个电影学院的老师带她艺考,又来个舞蹈学院的老师,手把手教她跳一支舞。
在这样紧凑的安排里,棠昭抽空去给周维扬买了一件礼物,为了感谢他这段时间的照顾。眼花缭乱的礼物太多,挑来挑去,还是觉得买件实用性强一点的好,最后买了一条围巾。
不过二世祖最近没有回家。
物理课上,棠昭走着神,在想他那句漫不经心的暗恋你。
暗恋她怎么不回来看看她啊?奇怪死了。
他都五天没回去了,老宋的车又只剩她一个人坐了。
她自以为是地认了一个最好的朋友,但她最好的朋友显然跟她没有什么共同语言。
在学校,楼层间隔大,也碰不上几回。
棠昭胡乱地想着。
一张张卷子从课代表手里分发过来。
“9班的月考卷,大家红笔拿出来帮忙改一下。”
陈婳迅速交头接耳:“谁拿到周维扬卷子了?快快,给我给我。”
几分钟后,一张试卷从前面传过来,陈婳如愿以偿——“哇,居然都对,不愧是我男神。”
红笔唰唰地在卷子上飞快地打着对钩。
棠昭瞄了眼填空上黑色字迹的答案,发现陈婳还真没包庇他。
这儿的学校注重素质教育,一般不给学生排名次,所以棠昭也不知道远在他班的周维扬成绩究竟怎么样,今天所见,出乎意料,水平竟然还可以。
“太棒了,这不是妥妥能考上。”陈婳冲着卷子加油打气,“冲啊周维扬,fighting!”
“考上什么?”棠昭抓了个关键词,问,“他不是要出国吗?”
陈婳说:“我也是听他朋友说的,他不打算出国,要考军校呢。”
“军校?”棠昭惊掉下巴,声音扬起八个度,“周维扬要当兵?!”
陈婳悄悄跟她说:“诶,你别看他长得细皮嫩肉的,腹肌可好看了。有回他打球撩衣服,我偷偷看到了,嘿嘿。”
“……”棠昭脑袋里闪过一些少儿不宜的画面,她一点也不想说她也见过。
陈婳谈到周维扬的时候,语气里充满对偶像的崇拜跟骄傲,开口很是天花乱坠:“我真的感觉他就是当军人的料啊,上回我们去那射击馆,你也看见了,他枪法多准,帅死了。”
棠昭没接茬,视线停在陈婳手底下的卷子上。
他写的数字与符号,每一处连笔,像藤蔓蜿蜒,清浅地缠绕住她的知觉,再慢慢收紧,将她的心神无形捆扎,无法逃避。
只是看着他写的字,心尖尖都会觉得一阵莫名的酥麻。
棠昭的声音轻了轻:“陈婳,你是怎么确定自己是不是喜欢一个人的啊?”
陈婳:“你想跟他亲嘴吗?想的话就是喜欢咯。”
棠昭刚喝一口水差点喷出来:“那太好了,我不喜欢!”
陈婳哈哈一笑:“喜欢一个人怎么会不想亲他呢,棠昭,你是一点没开窍啊。”
棠昭在桌上缩了会儿脑袋。
还是觉得不对劲。
她又凑过来:“但是但是,我发现呢,偶尔的偶尔,我会有一点点想他。也不是想亲他的那种想,只是我会同时揣测,他有没有在想我。”
陈婳用笔端点了点她脑袋:“那也不是完全没开嘛,恭喜你,情窦初开的第一步,i miss you~”
过很久,棠昭闷闷地嗯了一声,频频灌水,莫名觉得心跳砰砰。
-
几天之后,周家聚了个餐。
那天傍晚,老宋等在校门口,棠昭满怀期待地打开门,果真看见了阔别多日的周维扬。她克制不住嘴角的笑意,跟他招招手:“周维扬,好久不见。”
大少爷懒洋洋:“好久什么不见,磨蹭。”
“……”
见棠昭坐好了,他跟老宋说:“走吧叔。”
尽管他语气欠欠,棠昭一点也没生气,她终于有机会把围巾送出去,迫不及待地说:“我给你买了个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