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特别的一句话,让周泊谦听出了一点撒娇的语气。
但也不重,因为棠昭说话总是温温柔柔的,时常让人产生她是不是在撒娇的错觉。
然而仔细判断就会发现,她纹丝不动地站在边界线上,心中始终有一杆对人对事的秤。
对无感的人,不论笑一笑也好,语气轻柔也好,再怎么样,她都会守住那根线,不会流露丝毫暧昧的蛛丝马迹。
两人对视,互递笑容,周泊谦只能从后面看见他们的侧脸。
从檐下走到光下,美好而微妙的磁场,插不进第三个人。
他清楚地看到,她越过了周维扬的边界。
都说三角是最稳固的结构,可是周泊谦看到一种危险,莫名觉得它在构建之初,就有坍塌的趋势。
周维扬出门的时候不喜欢关门,这一点和周泊谦很不一样。
四合院老旧,改良装修过几次,最原始的蛮子门还保留着,朱砂的色,在日暮的光下显得庄严。
门很沉,被风吹动,也只是轻微的晃一晃。
周泊谦看着门就这么晃来晃去。
再轻微,也让他觉得很不舒服。
不管到哪里,周泊谦是一定要把门关好的,有条件的话还要上锁。
界限、分寸、规整、到位,井井有条……这些都是和他的生活习性有关的关键词。
当然,他不觉得这种不同是谁有错在先,只是差异而已。
他看着那扇门,许久没有动。
像什么呢?一段故事结局的长镜头,即将由黑幕覆盖,即将灯光大亮,宣告剧终。
如果是真的,周泊谦不太能够忍受这样的结局。
“这俩人最近好像总黏一块儿。”
惠姨过来给他递洗净的水果,她也看着外面那扇门。
周泊谦凝固了好一会儿的神色缓缓绽开一个笑:“可能同龄人比较有话聊。”
他有点强迫症,还是决定去把门关上。
刚到门口,见周维扬折返回来。
他站在门槛外面,掰住了门板,没让他关,周泊谦被他吓一跳:“不是约会?”
周维扬也没进来,就站门口问他:“我们去看话剧,你去吗?”
“在哪儿?”
周维扬拿出票看了眼:“鼓楼西。”
周泊谦看见了两张票在他手里,“没我的票吧。”
周维扬不以为然:“弄张票还不简单?”
周泊谦摇头,笑说:“算了,兴趣也不大,就别耽误时间了。”
“真不去?”
“我去给你俩当电灯泡?”
周维扬愣了下,也笑了:“行。”
而后他指了下门:“家里不有人么,开着也没关系。”
周泊谦风波不动的眼中闪过一丝激荡的波纹,他对上周维扬那双坦荡自由的眼,很清很透,有棱有角得像块石头,掩压不住的锋芒,好似时刻会将人划伤。
周维扬对他说:“别太执着。”
第20章 黄昏雪18
出租车开不进胡同, 棠昭就站在车门口等了一会儿。
周维扬是一个人出来的,他面上没什么波澜,穿堂风把面颊吹得白净,一副薄薄的脸色些微沉冷, 他低眸, 像在想着事情。
“他不去吗?”棠昭问他。
周维扬平平地“嗯”了一声。
他习惯了。
周泊谦从小时候就这样, 三请四邀喊他出来都不乐意,周维扬把这种固执理解为尖子生的架子。
棠昭安静地打量他,她没明白为什么他刚刚突然回去想带周泊谦一起去,但看周维扬自己回来,以为他有心事, 于是问他:“那你会不高兴吗?”
周维扬陷入车座里,说着:“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谁乐意跟男的玩儿啊, 身边有妞还不够?”
棠昭浅浅地叹息一声:“我要不是身边没妞, 我也不跟男的玩啊。”
周维扬看着她红润润的脸颊,说:“你早说我是你的退而求其次, 我就不来了。”
而后又道:“刚刚是谁说, 只想和你去?”
棠昭镇定地解释说:“那个是我打错了,其实我想说的是:只能和你去。泊谦哥哥要保研嘛, 我不能影响他学习。”
这个解释倒是天衣无缝, 不过要周维扬相信也挺勉强的。他很想笑:“影响我学习就可以了?”
棠昭:“因为爷爷说……”
她一说爷爷, 后面的话他都不想听了,他凉飕飕地说:“你什么时候能不用这个烂借口。”
棠昭也不想再吭声, 索性沉默了一阵, 绞着手指头,楚楚可怜:“哎, 你也知道,我一个人在北京,也没什么朋友,来这儿这么久,没人带着我玩……”
她话说一半,脸颊被人掐住。
周维扬打断她的话——“你也知道,我的心在你这儿就是块豆腐。”
棠昭这回真的沉默下来,一双圆碌碌的眼在几秒后露出延迟的羞意。
她脸颊红了些,可能是被他捏过的原因,或者是因为不好意思。
棠昭笑了一笑,手指做了个抓抓的姿势,开玩笑说:“那我可以肆无忌惮地捏捏你的豆腐吗?”
他说:“你已经在肆无忌惮了。”
京城的雪在这一场漫长的日光里缓缓消融,肃穆的中轴线恢复一线旧日生机,鼓楼大街的路口,游人穿梭在车流中,庄严的红墙映入她眼帘。
在等候的车厢里,棠昭看着他,讲秘密一般轻缓出声,“其实……我不是很喜欢北京。”
周维扬看着她,没有诧异,也没有好奇,只是看着她。
“不过也不讨厌,只是我在离开家之前,从没有想过原来适应另一个生活环境是一件很难的事。
“那天我梦到外婆了,也梦到了爸爸妈妈,我梦到南京的冬天,湿湿凉凉的,我们那儿不怎么下雪,只有雨夹雪。也不是什么特别的梦,我们在很冷很冷的家里吃火锅。可是醒来的时候,什么都没有。”
“我就觉得好难过。”
“也许我真的会回家,如果没有——”
如果没有你。
“也许我真的没有那么想留在这里上大学,我没有别人那么强烈的想要出人头地的念头,只不过妈妈给我安排了一条路,所以我就顺风顺水地走来了而已。我就是一个很胆小的人,要是发现这条路不那么好走,我可能就打了退堂鼓。”
她说:“如果你那天没有敲开我的门,我现在大概已经和你们说再见了。”
棠昭垂着双目,说完后轻轻地抿了抿嘴唇,仍然不太好意思抬头看他。
周维扬问:“为什么和我说这些?”
因为她发现,想要适应一座城市,甚至爱上一座城市,都是很艰难的事。
但是想让它留住你,只需要一点点的温度就够了。
她握着这一点点的温度,声音很轻很柔,就像踩雪时轻微的碎裂声,和他说:“因为我想告诉你,我的心也是一块豆腐。”
豆腐和豆腐,好奇怪的比喻,软软的,虽然容易碎掉,但也干干净净的。
结果周维扬开口便揶揄一句:“敢情你也没那么想当演员啊?”
棠昭挺惭愧的:“嗯……也不是特别不想,但我有点怕吃苦的。”
他继续数落:“你这一点儿信念感也没有,以后在名利场怎么混?”
棠昭面对他犀利过头的问题,哑巴了一瞬。
她说:“我不知道,我也可以安安静静的吧,应该也有安静的演员吧?”
周维扬打量着她神情微妙的变幻,缓缓笑了,用指骨点了点她的鼻梁:“算了,想那么多干嘛,你还有我呢。”
她居然问:“你?你……有什么用啊?”
“我不知道我有什么用,但我能给你兜个底,行不行?”他说,“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也得担一部分责任,将来你大红大紫有我一份功劳,要是有人欺负你呢,你就跟我说。”
棠昭笑了起来,她是听到大红大紫这个词,有点点开心:“你觉得我会大红大紫吗,家喻户晓的那种,到时候这里这里、那里那里,全都挂着我的照片。”
她指一指外面的广告屏。
周维扬没有看向外面,只是盯了她好一会儿,他问:“想听我的真心话吗?”
棠昭点点头。
他说:“我觉得你活得轻松愉快点,比什么都重要。”
她眼神懵懂,过好半天才缓缓理解并接纳了这句话。
剧场在胡同里,车进不去,停在了大街上。
棠昭下车后就看到街对面卖糖葫芦的,摊前熙熙攘攘,看起来生意不错,她最喜欢凑这种热闹,于是揪一下周维扬的衣袖。
“糖葫芦都馋,你几岁了?”
棠昭说:“我就是想尝尝。”
周维扬一脸拿她没辙的神情,他捞起袖管,腕上戴了一只机械风的黑色手表,看一眼:“还有十分钟,应该来得及,我去排。”
棠昭粘上他:“我跟你一起去。”
周维扬指了下她刚站的地方:“那路边儿是风口,很冷,你就站这等我。”
他也在摸索着一些经验似的,又解释了句:“约会不都是男生照顾女生吗?在这等着就行。”
棠昭乖乖点头,“好。”
然后乖乖地目送他过了马路。
周维扬回来的时候手里拎着好多串糖葫芦,塞在一个大大纸袋里,她刚才忘记告诉他要什么口味的,他就每样来一串,一股脑都买了。
他无所谓这些事,在买东西方面没有选择困难症,周维扬一直是一个很果断的人,遇事不决的时候,即便是馊主意,也总会拿个主意。
“咱们得快点儿,可能要迟到了。”
棠昭还无所适从拎着一袋子糖葫芦,忽的被他攥住了手腕。
“走吧,回去再慢慢吃。”
脚步往前一倾,棠昭的重心斜到他的身侧。
周维扬扯着她,在狭窄的胡同深处一路狂奔。严寒的深冬,十二月的北京,穿过一盏盏被雪洗净的红灯,她莫名闻到一股草木苏醒的少年气息。
有日落的黄昏,棠昭的鼻息都被严寒呛住,她吞饮着冬风的干涩,跟着他脚步匆匆,经过一块一块老旧的砖墙。
男孩子的力量凝固在她的手腕上,隔着厚厚的呢大衣,他的手因为柔顺的布料而缓缓下滑偏移。
她大衣的袖口长了些,掌心落了半段绵软的粉色袖口。
隔着一片衣料,感受到他指节的紧握。
棠昭的心弦被铮一声用力拨弹,乱七八糟地震荡着。
他牵着她的手,在冰点的空气里。她被力量带动,跌进了风的旋涡。
棠昭忘记自己是怎么为了跟上他跑得飞快,徐徐地被风迷了眼,到后面都有些看不清路,眼睑变得湿漉漉的。
只还清楚那一节相互勾缠的指端,错落的体温,让她感到一股恒久的冷意。实际并没有那么冷,因为和周维扬有关,所以钻心很深。
尽管是在冰封的深冬,她觉得眼前飞驰而过的一幕一幕都无比生动。
她会记住他,很多很多年。
棠昭跑得嗓眼干疼,她正想喊他歇一歇:“周维扬,我跑不动——”
一块冰猝然碎在脚底。
她不受控地往前滑,还好周维扬扯着她呢,眼疾手快地托住了她的腰。
棠昭就那么稳稳当当地栽进他怀里,双臂还那么恰到好处地揽住他精瘦的腰身。
经过力量训练的胸腹,曾经被她一览无余,眼下又被她进贴在怀。
他的声音无限贴近,懒洋洋的:“好朋友,往我怀里摔两次了,怎么回事儿啊你。”
男孩子嘲弄的语调十足:“能不能起来了,要我搂你进去?”
棠昭烫着脸从他怀里弹开,对上他唇角轻斜的笑:“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
周维扬没有生气,他笑深了些,掏出门票转身进去。
话剧太文青了,台词什么的都挺深奥的,周维扬没有特别浓厚的兴趣,不过也能看。
他不喜欢看无聊的电影戏剧,如果陪着愿意让他花时间的人,也都能颇具耐心地统统接受。
好在演员的功力很深厚,感染力强,是能让人看进去的。
要周维扬来总结,《恋爱的犀牛》,就是一个有点神经兮兮的爱情故事。一个神经病爱上了一个不爱他的神经病。
不过故事的内核还是动人的,把爱而不得写到淋漓尽致。
他们会同时觉得伤感,却不会被这份伤感刺痛心窝。
彼时年少,天真无忧,哪里懂什么爱而不得?
“喜欢看这个?”谢幕的时候,周维扬问了一句。
棠昭开始讲渊源,她妈妈是话剧的舞台导演。
她觉得比起电视剧、电影,话剧显得更有生命力。在演员的表现上,更注重形体,没有电影语言那么细微,但富有张力。
她说这些时候,他就视线淡淡地看着她。
知道他听得一知半解,棠昭还是很乐意分享她的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