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倒确有其事,不过是上辈子他死后,变成鬼跟在陆元身边时,听人提起的。也是少数从宫里人口中,得知的与安钰有关的消息。但具体是什么时候,他就记不清了。
这辈子暗一没查出来,估计没有这回事,或者还没来得及发生。倒也能理解,先帝提前走了这么多年,有些事情确实不一定会一尘不变。
至于为何不说安钰私下联系齐王,一苦于时间太短,尚未查出相应的证据。二则是兄弟之间来往,就算是皇家,没必要有这么大的反应,否则有问题的可能就变成他了。
因此,用这种残害生灵的例子,来印证安钰的品行,也许更容易提起陆元的警惕。他也不怕陆元自行去证实,就怕她不去
但凡她起了这个疑心,去佐证实情,多少都能查出安钰背地里在搞些什么鬼。只要有一件,就足以让陆元远离他。
可直到冠礼前一天晚上,裴子野都没收到陆元的对此事的态度。他不知道陆元是不相信他,还是瞒着他,悄悄去调查,才没来得及给他回信。
想着明日冠礼之后,他就有时间去询问陆元,他也只能先按下不表,待时候一到,再去了解情况。
翌日一早,裴子野来到裴氏祠堂,由于他父母皆已不在,家中也没有什么长辈亲戚,一切仪式都由大宾陆锋为他主持。
行礼时,先加缁布冠,次授以皮弁,最后授以爵弁,每次加冠毕,皆由陆锋对裴子野读祝词,予以祝福。【注1】
随后裴子野走到排位面前跪下,拜谒祖宗父母,接着便到了陆锋为他取字。
陆锋上前,看着越发具有大将风范的裴子野,心中感慨不已。他算是一路看着裴子野成长过来的长辈,本以为裴子野最后会接下他的班,和他一起镇守漠北。
没想到这小子转头跑到了南方,赢了一场漂亮的仗回来,总算让他们大周在南蛮人面前扬眉吐气了一回。
漠北如今已是铁板一块,陆锋明白,就算百年之后他不在了,他带出来的将领们,至少还能保北方几十年的和平。不管怎么说,这几十年足矣。
时间再远一点,就不是他能控制的了。
北方有了保障,就剩下南方这根刺,一直扎在他的心头,时不时刺挠一下,让他很是难受。好在现在终于有了个裴子野,这也是继那个人之后,又一次看见收复南方的曙光。
陆锋心中思绪万千,无论裴子野对陆元抱着怎样的心思,在保家卫国这一点上,他都无可指摘。
望着面前已经可以称之为男人的裴子野,陆锋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沉声道:“我没读过什么什么诗书,肚子里的那点容量,装的全是兵法。这也是我头一次给人取字,不可谓不是两眼抓瞎。”
陆锋按住裴子野欲抬起的头,继续说:“你出生好,有祖辈荫庇,走这条路可能是要比普通人顺畅一些。但有时候优势也会成为阻碍,你的出生,也有可能会成为你的枷锁,你背后会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你,盼着等着看你的笑话。”
“裴子野,我很高兴看见你的出世,也很高兴看见你坚持了下来。你无需向任何人证明什么,你只要做到你该做的,问心无愧即刻。”
这一话一出,周围看着裴子野一路过来的同僚们,眼眶纷纷沁出湿意。
为裴子野这几年背负各种流言蜚语,好不容易熬出头的艰难,也为陆锋这位大周的战神,就算当了镇北王,仍然能够体恤底下将领的艰辛。
陆锋顿了一下,忍着喉咙里的痒意:“这几日我翻遍诗书,总算是找出了我觉得合适的字来。”
他轻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三万里河东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注2】
缓缓念完这首诗,陆锋低头看着裴子野,解释道:“眼下北方安定,地处南方的百姓,年年北望王师。因此为让你时刻谨记使命,特为你取字’北望’,望有朝一日,你不负众望,平定南蛮,让百姓安居乐业。”
“裴北望,你可做得到?”
裴子野嘴里喃喃念着:“北望,裴北望。”
这不仅是陆锋对他的期待,亦是南方万千大周子民对他给予的厚望。
起初他从军,只是为了能够出人头地,好配得上陆元。现在多年的行伍生活,让他逐渐明白身上那身盔甲的含义和重量。
他依然初心不改,想为他和陆元奔一个前程,同时也担起了他本应该扛在肩上的担子,为陆元,为他,也为大周的百姓能够安身立命。
裴子野很是喜欢这个表字,他叩首陆锋赐字,起身后高声承诺道:“裴北望,定不负使命。”
加冠礼成,裴子野有了表字,之后便是宴请宾客。
此次来观礼的人并不是很多,大部分都是他军营中的同僚,文官想要乘上裴子野这股东风,但苦于无门,一直找不到机会。
一同前来的文官中,除了兵部的几位,就是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大理寺卿,陶孟知了。
不过陶孟知比裴子野还难接近,见着他来,这些心眼子比筛子还要多的朝臣们,只惊讶一瞬,没有多想。
大理寺和军队没什么牵扯,他们都以为陶孟知是闲着没事干,跑来凑个热闹。但究竟是不是凑这个热闹,也只有陶孟知本人知道了。
当裴子野在武将那几桌敬了一圈酒后,晃晃有些昏沉的脑袋,缓缓吐出一口气,又跑到文臣这边。
敬到陶孟知跟前,裴子野已经没有力气思考这尊阎王怎么来了。只是他刚端起酒杯,就看见陶孟知笑得不怀好意,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够听见的声音说:“裴侯,长公主托下官问问,这份大礼您可喜欢?”
“什么?”裴子野端着酒杯的手一顿,疑惑地看着陶孟知。
“北望,”陶孟知舌尖卷过这两个字,笑得像只狐狸,“这个字真不错,看来镇北王很欣赏侯爷您呀。”
酒水的作用下,裴子野还处在震惊中没有回神,只是不等他说话,陶孟知又道:“想必今日很多人都祝福过裴侯成人,下官便不多此一举了。但难得的好日子,下官就祝侯爷,早日抱得美人归。”
说完,陶孟知将杯子里的酒水一饮而尽,直接坐下,没给裴子野开口的机会。
随后裴子野举杯,一杯黄水下肚,他抬手抹净唇瓣上的酒水,深深地看了陶孟知一眼。
他知道长公主背后的势力盘根错节,但没想到,陶孟知居然也在长公主的阵营里。而且看陶孟知刚才的表现,他们的关系似乎并不浅。
裴子野放下酒杯,冲陶孟知抱拳道:“北望就承陶大人吉言了。”
不管如何,他现在基本和长公主绑定,长公主敢让陶孟知向他挑明,当初是因为他,陆元才会留在京城,那么长公主此举,就是看到了他的价值,派人交付信任。
只要他能收复南蛮,没有异心,陆元在京城的日子,只会越来越好。更有甚者,对于他和陆元在一起,长公主可能还乐于见成。
不过京城最像狐狸的两个人凑到一起,裴子野还是心惊不已。靠这两个人的手段,但凡他们想,京城就会成为他们的掌中之物。
裴子野收拢思绪,快速过完在场的文臣,就装作不胜酒力的模样,让人扶着回了房。
他一进房间,虚脱般的脚步瞬间直立起来,轻轻推开搀扶他的人,不见丝毫醉意地道:“你先下去,把暗一给我叫来。”
下人领命出去,不久暗一出现:“主子。”
裴子野吩咐:“你叫个丫鬟,要机灵一点的,去女眷那里,把清和郡主叫出来,到我院子里。切记,不要张扬,被人发现,尤其是镇北王。”
等暗一找到机会,把陆元带过来,裴子野的酒快醒得差不多了,他清醒地看着陆元向他翩然而至。
不见面时还未觉得,一见面,多日不见的思念汹涌沓来,在他胸口堆积,有种快要溢出来的冲动。
他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努力平复砰砰跳个不停的心脏,璀璨一笑:“陆元,好久不见。”
声音似沁了酒味,一开口,仿佛带了酒水的醇香。
“恭喜了,子野。”陆元嫣然一笑,“不对,现在应该叫你北望。生辰快乐,北望。”
短暂寒暄两句,裴子野总算想起正事,他轻咳两声,略微低着头,注视陆元,稍后又不好意思地垂眸,不敢直视她。
他清了清嗓子,问道:“对了,陆元,我派暗一给你送去的信,你看了吗?”他问的小心翼翼,生怕引起陆元的反感。
可陆元接下来的反应,却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只见陆元眉头一蹙,反问他:“说起这个,北望,我也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之前念着你冠礼在即,肯定十分忙碌。今日听你提及,刚好可以问一问你。”
裴子野连续眨了好几次眼睛,还未回神,又听陆元说:“你送来那封信,为何什么也没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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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网络
【注2】出自陆游《秋夜将晓出篱门迎凉有感二首·其二》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陆元收到裴子野的来信时,心里很是高兴,还难得多了几分女儿家的娇羞。
她拿着信笺,摒退左右,羞赧地抿了几下唇瓣,心想裴子野这是要学那些小儿女,一纸情长,聊述衷情。
可是等她准备好,展开信纸一瞧,却满目空白,不见一滴墨水。
这又是何意,难道是最近京城兴起的诉衷肠的方式,只是她不知道罢了。
陆元想不通,但念及裴子野最近都在忙着准备冠礼,只好先收敛疑惑,等哪天他得了闲,再好好问一问。
刚好今日裴子野找上她,还主动提及这事,陆元便顺水推舟,借这个档口,提出困惑她好几天的问题。
只是裴子野的表现却出乎她的意料——他不仅没有解释,反而瞪大双眼,不可思议地望着她,略带着震惊反问道:“没有字?!怎么会呢?”
陆元更糊涂了,明明是他送来的信,听见没有字,他怎么比她还要吃惊。
“确实没有字,要不等我今日回去,把信找出来,再送回给你过目。”陆元没有多想,以为或许是不小心装错了信笺,送错了而已。
想着没有证据,裴子野可能不信,那她回去再把信送回来。
毕竟各府明面上用来传递信息的信纸,都是特制的,上面有各府的印记,只要把纸张拿给裴子野看,就能证实陆元所言非虚。
裴子野倒不是不相信陆元,只是当日他写完那封信,待墨水晾干,是由他亲自封装订好的,一切程序几乎都在他眼皮子底下进行,什么人能有那样的本事,当着他的面偷梁换柱。
若说问题出在暗一身上,那也不见得。不说暗一的忠心,光是他将信掉包,送去一封空白内容给陆元,又是何意。但这件事前前后后,都透着奇怪,莫非……
这一世没有发生的事情,无论通过何种方式,都无法告知别人。怪不得他几次想要提醒陆元小心安钰,次次都被旁人打断。
这次更甚,写下的字直接不翼而飞。
看来今后,他得派人时时刻刻监视安钰的动态,一有风吹草低,立刻向他汇报。
裴子野深吸一口气,转瞬看着陆元时,却展颜道:“不用了,可能是我没注意,装错了纸。也没什么要紧的事,不用放在心上。”
陆元将信将疑,既然裴子野这么说,那她就勉强相信,左右他也没必要害她。
“行,”陆元颔首,“不过你要是遇到什么困难,你愿意的话,也可以和我说一说。就算我帮不了你什么忙,我也可以去求我爹。”
听见陆元毫无保留地信任他,裴子野心里瞬间迸出一股暖流,沿着经脉,淌过四肢百骸,令他整个人如坠一汪温暖的泉水之中,由内而外,顺畅不已。
“好。”他笑着,声音也像浸在暖意之中。
一阵暖风拂过,轻抚发丝,他们对视片刻,又相互寒暄几句,直到暗一来报,说是宴会即将结束,若不想陆锋发现,最好这时候放陆元回去。
才在未来老丈人面前挣了个脸面,裴子野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去触他的霉头,只好依依不舍地和陆元惜别,承诺等这段时间忙完,再约她出去游玩。
陆元的心思和裴子野相似,莫名不想让陆锋知道他俩现在的关系,倒也不是怕他棒打鸳鸯,就是女儿家的羞怯。
总觉得父母要是知晓,怪不好意思的。
临走前,陆元想起一件事,停下脚步,转身问裴子野:“对了,子野,我送你的生辰礼物,你看了吗?”
陆元要是不说,裴子野还不知道他收到的贺礼当中,还有陆元送的。
他今天收了不少礼,好友、同僚,以及各种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朝臣,大大小小加在一起,够他家仓库堆一阵灰了。
众人的礼物都是今天送的,眼下宴会还没有结束,裴子野没空叫人统计,所以不知道这堆礼物中间,还夹杂了陆元的份。
此刻听陆元这么一说,裴子野顿时懊悔不已。
这几天他忙昏了头,不仅没想到陆元会送他礼物,还没有提前通知下去,让府上的人在收到陆元送的礼时,及时向他报备。
生生错过了第一时间拆礼物的机会,眼下被陆元问起,还两头抓瞎,不知道怎么回答。
陆元却不怎么在意,裴子野这段时间有多忙,她也是清楚的,这会儿她不过是恰巧想到这事,随口一问,裴子野看没看过,都没关系。
见他表情懊恼,陆元宽慰他说:“我送到时,时间太紧,你就算看了,可能看得也不仔细。马上宴会就要散了,你正好可以好好地看一看了。”
陆元莞尔一笑,诚挚道:“喜欢你能够喜欢。”
“喜……喜欢的,我肯定会喜欢的。”裴子野迫不及待地接过陆元的话,脸颊微微泛红,神色透着明显的激动。
陆元能送他东西,就足以让他高兴了。
不管她送的是什么,哪怕是路边的一朵小花,在他眼中,都珍贵到他会想方设法,把这朵花永久保存下来。
陆续送完冠礼上的客人,裴子野脚步匆匆,边往房间走,边逮住离得最近的小厮,吩咐道:“你去给我把清和郡主……”
他顿了下,意识到陆元是随陆锋一起的来的,便改口道:“不对,是把镇北王府送来的贺礼,全搬部到我房间来。”
见下人毕恭毕敬说了声“是”,裴子野不放心地嘱咐道:“记得多叫几个人,小心点,别磕到碰到了。”
裴子野回到房里,先是坐了一会儿,等待的过程中,椅面上像是插了一根针,刺得他时不时换一个姿势。
不久,他似乎坐立难安,又起身在房内来回踱步,走三步停片刻,再叹一口气,偶尔一只手紧紧握成一团,时候伸开五指,又搓了搓掌心。
这样来回不知多少遍,就在他耐心告罄之际,他心心念念的礼物终于出现了。
裴子野搓着手,眼皮一下也不眨地盯着下人们的动作,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看起来比搬东西的人还要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