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桐已经很久不和家里联系了,我们知道她最听你的话,你能不能劝劝她给家里打个电话。”
段柏章依旧在沉默,只是这次并非试探,而是真的不知该说什么。
他对于对方能提出这种荒谬的要求感到震惊。
他在出国前见过一次她的家人。
谈桐总是不愿多说她的家庭,只是偶尔透露她还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弟弟。单单是这个家庭结构,已经足够段柏章感受出她在家中的尴尬。
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她的父母对他的热情。
他们极度热情地招呼他坐下,嘘寒问暖殷切招待,不停地询问他的学业和未来的计划,并毫不吝啬地夸奖。
让段柏章感到不适的是,他们将他当成了贬低谈桐的谈资。
“看看小段这专业多好,又能找到好工作又能造福社会。你读那表演有啥用,有几个能当大明星的。你妈在文化局有认识的人,你毕业后就回来进文化局,有个稳定的工作比啥都强。”
“你多跟小段学学,什么叫坚持不懈。你当初体育练得好好的,说不练就不练了,要不现在也去参加全运会亚运会了。”
“她从小就是脑子笨,要是有你一半的智商就好了。”
“你可得好好跟小段过,好好对人家,别使性子作妖。”
谈桐无动于衷,脸色漠然,就像听不见那样,不应也不恼。
段柏章不愿听谈桐被这样指摘,他刚想开口辩解,谈桐却拉了他一把。
“饿了,吃饭吧。”谈桐冷冷地说。
“你就知道吃。”谈桐爸爸态度一转,对段柏章说:“小段也饿了吧,菜都备好了,来吃饭吧。”
结束了并不愉快的见家长之行,在回北城的火车上,谈桐靠在他的肩膀上睡着了。
她的眉眼间满是疲惫,身体侧向他的方向,蜷起身体,膝盖侧着搭在座椅上,姿态有些别扭。
段柏章轻轻地握住她的脚踝,让她的腿横着搭在自己的腿上,头枕着椅背,这样会舒服一些。
谈桐半睡半醒,睁开眼睛眨了两下,再次睡了过去。
他不想用同情之类廉价的情绪来施舍她,他只觉得她像个战士,为自己战斗,一往无前。
这几年段柏章不知道她和家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但他只知道,她在忍耐这么久后选择了断联,一定有让她下定决心的理由。
而他向来尊重她的一切决定。
“抱歉,我和桐桐现在的关系并不适合谈论这些。”段柏章疏离地拒绝。
“这样啊。”谈桐妈妈还有些不甘心。
段柏章打断她后续的劝说:“阿姨,虽然我和桐桐已经分开了,但我还是了解她的。她做事都有她的道理,您不如回忆一下是否发生过什么事。”
又听谈桐妈妈自我辩解了半天,段柏章终于挂断电话。
他不知道谈桐妈妈怎么弄到了他的电话号,但她找自己当说客这件事并不难理解。
谈桐的父母有着中国传统家庭的古板和封建,崇尚优秀的成绩和稳定的工作,反对一切离经叛道。因此哪怕只是一面之缘的准女婿,在他们心中的地位也远胜过亲女儿。
他不知道要不要把这通电话告诉谈桐,他几乎从未有过如此举棋不定的时刻。
最终,他打开微信,点进了和谈桐的聊天界面。
*
距离开演还有一周多的时间,《蒙马特疯人院》进入了最后的舞台合成。
这一轮他们没有用之前的剧院,而是租用了全北城最大的剧场,足足能容纳一千五百名观众。
各部门初步准备就绪后,演员上台开始了走台。
今天李垚来剧场熟悉谈桐的话剧工作,也为以后的工作安排做准备。
这部剧用到的舞台装置复杂,大型设备多,调试过程也复杂,第一遍走台频频被打断。
一次装置调试间隙,谈桐走到没人的地方,撩起衣服下摆,解开护腰休息。
李垚递给她手机,说道:“有人一直在给你发微信。”
谈桐接过手机,屏幕上名为【段】的ID连着发来几条消息。
【我最近要接受几个采访,我会尽力避开和你相关的话题,但以防万一,还是麻烦你提前告诉我哪些可以说,哪些不能说】
【我知道你不想多提,但如果我一直不回应,可能反而会滋长谣言,你觉得呢?】
【方便的时候回个电话。】
谈桐看了李垚一眼,欲言又止。李垚没多说什么,只是说道:“把消息提醒的内容关掉吧。”
“好。”谈桐尴尬地点了点头。
她始终开着消息提醒,是因为她屏蔽掉了大多人的消息,只有几个人的消息才会主动弹出提示,然而她没想到段柏章会主动发来消息。
她手下飞快点击,关掉了消息内容显示,把手机交还给李垚。
“不给他回电话?”李垚问。
谈桐低头看着脚尖:“再说吧。”
李垚四下看了下,用旁人听不到的声音问:“你和他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如果准备复合一定提前告诉我,我也早做准备。”
“没有的事,”谈桐下意识否定,“不可能,不会复合,怎么可能复合?”
过多的强调往往预示着说话人的心虚,以至于要用重复来说服自己。谈桐并未意识到,但李垚显然已经看穿。
她点了点头,在工作备忘录中简单记了几个字“提前准备恋情公关”。
第13章 分手
时间在反复的抠细节中一点点过去,在大家都筋疲力尽之时,排练终于来到了尾声。
剧情的结尾,谈桐饰演的阿尔贝夫人的精神被彻底摧毁,在与世隔绝的疯人院,她从一个正常人被活活逼成了疯子。
直到最后,秘密揭晓。
蒙马特疯人院并不是医院,而是一处剧场,关押的病人则是这出戏的演员,他们的疯态和丑态就是表演的一部分。
每个月,这里都有迎来一批神秘的观众,他们大多是贵族或富豪,花费高昂的门票来欣赏猎奇且残忍的演出。
他们隔着玻璃和铁栏杆,观赏病人被医护和院长戏弄、虐待、电击,以及他们精心准备的种种“节目”。
阿尔贝夫人则是这场扭曲演出的压轴盛宴。
月复一月,疯人院的秘密终于泄露,在各方的压力下被迫关门。平安夜当天,将在这里举办有史以来最盛大的“封箱”演出。
疯人院对外宣传,演出结束后这些病人都会被转移走妥善安置,但他们真实的结局是心照不宣的秘密。
终场演出,蒙马特的达官显贵齐聚一堂,围观一个扭曲时代的落幕和终结。
演出的最后,阿尔贝夫人依旧穿着火红的舞裙,牵着院长的手,走到了台前。
只是这次和往常不同的是,他们身份倒转,代表束缚的皮带和锁链却系在院长的颈间,牛皮制成的鞭子被阿尔贝夫人紧紧握在手中。
观众们来不及觉得诧异,院长却失了魂般举起燃烧的火把,点燃了舞台的幕布。
疯人演员们从四下涌出,或举着火把,或端着一盆盆的火油,四下挥舞、泼洒,用身躯堵住了每一道可供离开的门。
疯人院瞬间变成一片火海,黑烟升腾而起,毒气和烈火扑倒了所有的人,墙壁坍塌,房梁坠落,一切活的和死的都融化在烈焰中。
大火过去,废墟中唯一站立着的是阿尔贝夫人。
她被无形的屏障保护着,身上满是燎烤的伤痕和污渍,但她是唯一活着的人。
事故无法压下,审判只是一场做戏。
幸存的主谋依旧站在原地,她唱诵着无意义的歌谣,绳索在她的身上一圈圈缠绕。
所有灯光熄灭,木板的坠落声伴随着颈椎的碎裂。
在令人不寒而栗的声音中,她被吊起升空,在空中飞速旋转着,最终被手腕及脚踝绑缚的绳索四肢大张地定在空中。
一道惨白的灯光直射在她艳红的身上,红色的裙子在融化,红色的血水滴落一地,露出贴身的白色纱裙。
直到导演的说话声响起,李垚才敢放开声音呼吸。
她抹掉脸上的眼泪,张开手臂,拥抱了一下谈桐。
“真好,真好。”李垚的语言突然贫瘠起来,她拍了拍谈桐的手臂,却听见她倒吸一口凉气。
“怎么了?”
“去后台说。”
到了后台,谈桐找了没人的地方,将领口扯到肩膀下。
李垚一看,她左右两侧肩膀有一片淤青,还有一些紫红的斑点,看上去无比骇人。
“这是怎么弄的?”李垚连忙问。
最后定格的动作中,谈桐要被绳索吊在空中,四肢承受很大压力。而可能是上肢绳子的系点偏了一点,她升到空中的一瞬间,肩膀突然承受了巨大的拉扯感,瞬间产生了被五马分尸的恐惧。
她强忍着配合调整后,到了后台才觉得疼得手都抬不起来。
李垚连忙去要了药膏给她涂上,又进行了冰敷治疗。
谈桐肩膀裹着冰袋,手动不了,又不想干坐着,只好让李垚给她戴上耳机,拨通了段柏章的电话。
电话只响了两声,很快就接通。
他接得太快,反而让谈桐有些不知所措。她打好的腹稿一忘皆空,只能没话找话问道:“你方便说话吗?”
“方便,你说。”
段柏章那边很安静,谈桐莫名有种想法,好像他一直在等待她的电话。
她突然不知道说什么了,她不想按部就班地聊既定的话题,不想谈生意一般为她们的过去编造一个可以对外宣讲的版本,在她们真实的故事上编辑修改。
她感谢他的体贴和帮助,但她不想这么做。
她其实想和他说她不舒服,肩膀疼,腰也很疼,沉浸在戏里的情感快要让她窒息,但她还必须把头埋在水里,不能浮上水面换气。
但她不能说,尤其不能和段柏章说,哪怕如今一听到他的声音她就想流泪。
从他身上获得的安全感就是一种毒//品,会让人上瘾。哪怕已经戒毒成功,但此后的每一分每一秒,只要有一丝唤醒记忆的因素,都会再次复发。
她深吸一口气,压制住泪意,说道:“你决定吧,我不会回应这个话题的。”
她不会出面回应,也就意味着将解释权全都交给了段柏章。
“你不担心我颠倒黑白,给你泼脏水?”段柏章笑了声。
谈桐顺着他的话开玩笑:“你要泼早泼了,至于等到现在吗?”
段柏章又问:“放心,我有分寸。只是有一个事情我还是需要和你确认。”
“什么事?”
“分手的理由。”
谈桐的表情同呼吸一起凝滞,她终于知道了段柏章的意图。
他还是不甘,他要弄懂他们分手的真相。
*
当年是谈桐提的分手,她知道长痛不如短痛,更知道她找到的任何借口都会被段柏章想办法解决。
于是她只能选择了一个再俗套不过的理由——我不爱你了。
不过这并不是彻底的谎言,更像是一种放大的委屈。
分手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一次事故。
那时谈桐刚从几百位演员的角逐中胜出,出演话剧《天窗》的中文版,搭档是知名的老戏骨陈孝和。
首周演出大获成功,制作方的老板请主创们吃饭,作为主演谈桐自然在场。
制作方的老板是母公司下派的领导,地位超然,席间众人纷纷起身敬酒,谈桐也不例外。
酒过三巡,她走到对方面前,微微笑着举杯,然而桌下却有一只手搭到了她的腿上。
她后退一步,强忍着发作的冲动想要回到座位上,手臂却被人从身后拉住。
几番拉扯后,她终于忍不住高声呵斥,但话音未落,一个巴掌却重重地扇到了脸上。
她毫无防备,摔在狼藉的杯盘上,锋利的玻璃碎片划过她额角的发际线。
从眩晕中回过神来,她在玻璃上看到了自己骇人的样子。一边脸高高肿着,另一边的脸被血染红,额头处火辣辣地疼。
当时在场所有人都吓傻了,还是陈孝和先反应过来,连忙让他的助理开车送她去医院。
而那天,碰巧饭店外有狗仔在蹲别的包房的艺人,又碰巧他们认得陈孝和的车牌,拍到了后座上用帽子口罩将脸挡得严严实实的谈桐。
处理好伤口后,她回到家,算好时差试着给段柏章打去电话,段柏章却没有接。
她安慰自己段柏章可能在实验室加班,不方便接电话,但此后的几天电话始终没有打通。
三天后,属于段柏章的专属来电铃声响起,谈桐从床上跳起来,飞奔过去接电话。
她已经生气好几天了,她要质问段柏章为什么不接电话。不过如果他好好哄哄她,隔着电话亲亲她,她还是愿意原谅他的。
但听到段柏章声音的那一刻,她又生不起来气了,只是委委屈屈地说:“你怎么不接我的电话嘛?是出了什么事吗?”
而段柏章的声音却有种古怪的冷淡和异样的虚弱:“没事。”
“你怎么了?”谈桐觉得不对。
段柏章不答反问:“你前天晚上在哪?”
谈桐没反应过来,掰着手指头数了数,前天晚上就是酒局的那天晚上。
她似乎明白了段柏章的意思,却不愿相信。她颤抖着声音,没有澄清或辩解,而是反问道:“你是在带着答案问我问题吗?”
这几天里,她已经做过了太多的解释,却偏偏在面对段柏章的问题时没了解释的力气。
她可以和朋友诉说委屈,可以和警察讲述经过,可以面对父母的质问,可以向被迫更换演员的观众道歉。
但唯独面对段柏章,她像是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寒意沁到骨子里,让她一阵阵发抖。
“我们分手吧。”她说。
这句话出口,她才恍然意识到自己的冲动。她没有解释清楚,好像更加坐实了她劈腿的过错。而且事后回忆,段柏章的声音也不对劲,虚弱得不似往常。
而段柏章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开始给她道歉。他解释自己的初衷,说自己并不是怀疑她。
他还说了很多,对于一向沉默寡言的他来说,甚至有些太多了。
但那时谈桐还太年轻,她对他久不回国的怨念、缺少的陪伴、委屈、疲倦全都涌了上来。
“我不爱你了。”她说。
段柏章的解释停止了,从他的沉默中谈桐感受到了绝望。
她不想多说,因为眼泪已经流了下来,流过她还没痊愈的伤口,泛起沙沙的疼痛。
段柏章打了视频来,谈桐挂掉,他就打电话,她又挂掉。
对,她不爱他了。
*
“理由……你随便说吧。”谈桐不想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