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柏章平静地讲述:“是的,他们不想让我离境。”
随着心情渐渐平静,谈桐也恢复了往日的敏锐,她微微皱眉:“他们是谁?”
“很多人,研究机构、情报部门、芯片公司,一切有利益冲突的人都是这样想的。”段柏章说,“但我坚持离境,后来他们便安排了这场车祸。”
谈桐微张着口,不知该说些什么。她为段柏章那消失的三天找了很多理由,却从未想到只会在谍战剧中出现的故事竟真实地发生在她身边。
为了阻止身怀尖端技术的科学家,为了不损害本国的利益,一国机器用这样暴力的方式迫害一个来访的学者,一个普通平民。
那几天他在想什么?在想着国内的爱人吗?他拼尽全力从事故中好转后,收到的却是分手的消息,那一刻他又该有多绝望?
或许是谈桐的表情太过凝重,段柏章故作轻松道:“但我当时的导师是个很好的人,他跑前跑后帮了我不少忙。后来湛钧又在国内帮我做技术专利的分割和企业架构回国,最终还是挺过来了。”
可谈桐不想听这些,她只是想流泪。
他如今开车如此稳当,似乎没有留下任何心理阴影。他把这件事埋在心里足足五年,若不是需要用来安慰她的恐惧似乎永远不会说出口。他甘愿成为被指责的那一方,任凭谈桐在心中记恨他,任凭她站在道德的制高点指责他。
这些他都无所谓,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
“怎么又哭起来了?”段柏章抬手擦掉她面颊上凉凉的泪珠,谈桐这才意识到自己哭了。
她摇着头,想说些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她只觉得愧对段柏章。
不知是可笑还是可悲,不过短短几天,两人在道德上的位置便已调转。
谈桐此前是不想面对他,如今是无法面对。若是知道一个电话会得到这样的答案,她便是活活吓死也不会向段柏章求救。
她宁愿当一只缩头乌龟,宁愿当把头埋进沙子的鸵鸟。
她宁愿两人永远错过,永远不解开误会,她也不想用真相换来负罪感。
她怎么可以这样自私?怎么可以这么坏?
她背过脸去,将脸埋在手中,不住地抽泣。
“这下我们扯平了,”段柏章却说,“我们交换了秘密。”
谈桐从哭泣中挤出几个字:“你这是什么意思?”
段柏章说:“把过去放下,我们都向前看。”
“我做不到,我做不到!”谈桐近乎崩溃地放声大哭,事到如今他们之间甚至隔了近乎生死的隔阂,还如何让她心无旁骛地接受他的爱。
“没关系,我们一步步来,”段柏章并不勉强,“至少今天,先让我给你找一个住的地方,我想你也不想住在这里,对吗?”
第44章 我爱你
“去哪住?”谈桐抬眼看他。
段柏章没回答, 只是让她去整理东西:“带上生活用品就好,其他都有。”
谈桐还是不解,在酒店住一切都是齐备的, 根本不需要额外带什么。不过她还是收拾了洗漱用品和换洗衣物,装进一个大托特包里。
段柏章习惯地提起包, 把牵引绳取下来递给谈桐:“带上豆包一起吧。”
豆包是个没心没肺的小狗,每天除了睡就是吃,对妈妈的恐惧并不能共情, 看到牵引绳以为是要出去玩,尾巴兴奋得摇成螺旋桨。
下到一楼, 谈桐的脚步明显放慢。段柏章不动声色地走到她的身边, 紧握住她的手,和她十指相扣。
谈桐看了他一眼, 几度欲言又止, 最终只是说了声“谢谢”。
楼下的警察已经撤去,尸体和警戒线也已不见踪影, 唯有未清理干净的一摊黑红干涸的血液昭示着这里发生过什么。
谈桐只是看一眼便又开始反胃,她用力扯着想过去嗅闻的豆包,快步走过这处是非之地。
上车前谈桐还担心豆包会不习惯, 除了她的车外豆包很少坐其他人的车。
然而豆包却给了她大大的一个“惊喜”。它从后座轻轻一跃就跳到了副驾驶, 又站在驾驶位上啃了啃方向盘,最后蹦回后座,跳上后备箱隔板, 蜷成一团睡着了。
只有黑色的真皮座椅上留下了一串灰白的脏脚印。
谈桐看着自在得仿佛回了家一样的傻狗陷入无语。“有纸巾吗?我擦一下。”
“不用管,上车。”段柏章为他拉开车门, 弯腰用手擦去副驾驶座位的脚印,这一切都无比熟练且自然。
段柏章发动车子, 驶上一条谈桐并不熟悉的路。
“我们要去哪?”谈桐问。
“到了你自然知道。”
谈桐没得到回答有点不满,小声嘀咕道:“故弄玄虚。”
这时豆包醒了,开始在车里跑酷,一个起跳就飞到了谈桐身上,还想去啃中控台的档位,被谈桐一把抓住后脖颈。
“你是不是找打?给你脸了是吧!”谈桐按着豆包的脑袋一顿吼。
她训狗的时候像是变了一个人,中气十足,连偷笑的段柏章都受了池鱼之殃。
“笑什么!”她用吼豆包的语气吼完段柏章,才发现不对。
“不是……”她尴尬地抿了抿嘴,“养狗的人难免变成这样。”
段柏章放开了笑容:“很好,这样很不错。”
谈桐说道:“它的精力特别旺盛,每天遛两次都不够,还要定期出去玩。最近我一直忙,没带他出去玩,它就有点疯。”
段柏章顺着她说:“那出去散散心,徒步爬山可以吗?还是露营?”
“都……都可以?”
谈桐回答完才意识到,段柏章的问法甚至没有给她拒绝的机会,他让谈桐在两个选项中二选一,甚至没有问她要不要去。
这是两人之间约定俗成的习惯,段柏章来规划所有行程安排,谈桐只需要享受过程。
当年从约会开始,他们就形成了这样的默契。
都说最适合一起旅游的搭子是一具尸体和一个赶尸人,那谈桐最喜欢当那具“尸体”,她懒得做计划,更没有将每个环节的吃穿住行都安排妥当的耐心,自己旅游都是走到哪里算哪里。
段柏章则不同,他喜欢一切尽在掌控的踏实感,会将所有细节安排妥当。而且他会为任何意外情况设计plan B、plan C等等,涵盖了航班取消、证件丢失、景点临时关门,甚至谈桐在旅途中的突发奇想他都有办法满足。
如此情绪稳定的赶尸人和随和的小尸体简直是天生一对。
像是现在这样,谈桐经常给出“随便、都行”这类模棱两可的答案,段柏章也不勉强她给出一个结果,而是说:“好,我来安排。”
交谈间,车子已经开进一个高档小区,小区绿化、容积率、智能化程度,无一不彰显着业主的身价。
直到现在谈桐才恍然大悟,段柏章是带她来了他的家中。
“是让我住你家吗?”谈桐试探地问。
段柏章没有一点被戳破的尴尬,他从容说道:“我想你不会想在酒店长住,而且我家次卧有独立卫浴,你住进来很方便。”
“可是……”谈桐也有犹豫。
“我家客厅很大,豆包可以跑得开。而且小区里就有宠物乐园,它可以每天都跟小伙伴一起玩。”
段柏章知道什么理由是谈桐无法拒绝的,果然谈桐看了一眼正在开心摇尾巴的豆包,不再说话了。
段柏章明白这是她的默认。
房间每天都有保洁打扫,次卧随时可以入住。
段柏章提着谈桐的行李带她走进卧室,给她找出了一套新的四件套。
“我来换,你去陪豆包吧。”段柏章说。
初到陌生环境的无措与局促和段柏章给她带来的安全感形成了明显的反差,让她不假思索便听从:“哦。”
豆包倒是比她这个主人适应得好多了,在屋里到处晃,这看看那闻闻,最终在沙发的一角停了下来。
不好!
谈桐大喊一声“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包中拿出一片狗狗纸尿裤,一把拎起豆包,单手给他围在腰间。
听到声响的段柏章走出来查看情况,谈桐略微尴尬道:“它到陌生的地方可能会撒尿占地盘,虽然绝育了,但臭毛病没改。”
段柏章失笑:“没关系,小狗嘛,可以理解。”
但他的宽容没能换来豆包的领情,小狗趴在地上,懒懒地翻了他一个白眼。
谈桐指着豆包恨铁不成钢:“我上辈子杀人,这辈子养你。”
豆包听不懂,只能看见妈妈的注意力终于回到了自己身上,开心地摇起了尾巴。
谈桐:……
段柏章换完四件套,又简单打扫了房间。
谈桐走近,才发现床上铺着的是碎花磨毛四件套。段柏章惧热,冬日也不会用磨毛制品,而这清新的小碎花显然也不是他会买的花色,所以这一套是为谁准备的不言而喻。
“你早就准备好了?”谈桐讶异。
“是,以备万一。”段柏章用最平静的语气说出最为震撼的话。
在装修房子准备家居的时候,他就做好了准备,准备有朝一日谈桐会来到他家居住。
不仅是次卧,谈桐相信主卧也一定有着同样的准备,说不定他连她的生活用品都已经准备好了,装模作样让她收拾行李只是为了降低她的戒心和防备。
看着她失神,段柏章说:“未经许可,希望你能原谅。”
“原谅什么?”
“原谅我将你带回这里。”
原本谈桐对于段柏章先斩后奏的举动还有点怨念,但他如此正式的道歉却让她不知如何是好。
而且他用了一个奇怪的字眼——回。这是他自己的房子,她从未在此居住过,段柏章却早已在心里认定了她就是女主人。
她咬着下唇,局促地看向窗外。
北城的冬日白昼短暂,经过这一番折腾,天边仅剩黄昏的余晖。
平日里,这是谈桐这类夜猫子开始活跃的时间。但今天经历的太多,当神经松弛下来后,她不禁感到困倦。
她小小地打了个哈欠,说道:“我想去洗个澡。”
段柏章说:“你早些休息,想吃喝什么就和我说或者直接点外卖,有需要随时叫我。”
他把能想到的不厌其烦地都告诉了谈桐,谈桐觉得段柏章实在有些唠叨,下意识便皱了皱眉:“我知道了。”
段柏章不再说话,神情明显有一些低落。谈桐这才意识到,她的态度好像有些不耐烦。
她刚想解释一下自己不是讨厌他,段柏章便识趣地走了出去,还贴心地带上了门。
谈桐有些懊恼,但是情绪只一闪而过,她就拿上换洗衣服去洗澡。
次卧也安装了浴缸,不过谈桐担心自己在泡澡时不小心睡着,便只冲了淋浴。
温热的水流顺着头顶倾泻而下,谈桐闭上眼睛,试图放松紧绷许久的神经。
然而眼前变得黑暗的瞬间,恐怖的景象就如影随形,再次出现。
她丰富的想象力永远在不合时宜的时间发动。只见躺在地上的男人猛然睁开双眼直视着她,随后尸体突然动了,以四肢扭曲的怪异姿势站了起来。
他的头顶有一个碗大的空洞,粉白的大脑暴露在空气中,他却一点感觉都没有,而是一步步踉跄着向前走来。
这一系列动作在转瞬之间发生,谈桐惊恐地睁开双眼,眼前只有灰白的瓷砖墙壁,哪里有什么可怖的丧尸,一切都只是她的幻想。
谈桐知道这个噩梦不会轻易散去,她睁着眼匆匆洗完澡,换上睡衣缩进被子里。
磨毛的四件套很是温暖,但谈桐依旧一阵阵战栗着,外部的暖驱不散她体内的恶寒,她想起来吃片药,却发现她忘记把药带到段柏章家。
辗转反侧许久,她始终陷在深深的恐惧中无法自拔,终于忍不住爬了起来,走出了卧室。
从客厅的窗子望出去,天边已是夜幕降临。城市中看不见星辰,只有无尽的漆黑,能吞噬一切的黑暗没有尽头。
她依旧觉得恐惧,也为自己的懦弱感到惭愧。
她不知道其他人看到这种惨烈的事故会是怎样一种心情,她只知道现场的惨状给她留下了浓重的阴霾,她甚至不知多久才能忘掉这一幕。
豆包在沙发上,翻着肚皮睡得踏实。段柏章的主卧关着门,门缝里透出一缕灯光,里面没有响动,谈桐猜他在阅读。
他每天睡前都要看书,通常是专业相关的书籍和文献。谈桐不懂为什么头脑如此高速运转过后他居然不会失眠,后来她说服了自己,可能段柏章看这些的难易程度和她看小说是一样的吧。
鬼使神差间,她竟然已经走到了主卧门前,抬手便能推开房门。
此时这已不仅是一扇房门,更像是一个潘多拉的盒子。
打开盒子,她一切的虚伪和欲望都无所遁形。
打开还是不打开,她站在门前犹豫良久,最终选择了一个自欺欺人的方式——她敲响了门。
门内有脚步声传来,急促、沉重,一点点靠近。
段柏章只用几秒就可以走到门前,而这几秒对于谈桐来说却如同一整个世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