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大片大片的红色印入眼帘。
鲜艳的液体像是一个温泉瀑布, 从男空乘的小腹一路向下崩腾, 在他脚边形成一道小小的血泊。
程悦根据血泊面积估算了一下失血量, 按照这个情况, 大约再过5、6分钟他便会大量失血死亡。
她悄无声息地拨通急救电话,并且通过手机通知110调度中心让最近的机场巡逻过来支援。
在航站楼人口这么密集的地方产生伤害事件影响极大, 现在他们不仅要控制住自残的人, 更重要的是疏散人群, 及时恢复机场秩序。
而Adam的手还紧紧地握在只露出一半刀刃的刀柄上, 像随时准备往里送。
盛吟秋伸出手, 试图用言语安抚着他的情绪,“我是刑侦大队的警察, 你叫什么名字?你有什么困难可以跟我们说,不用这样!”
安保组长一听身边的女人竟然是刑侦大队的, 顿时如同找到主心骨,往盛吟秋的身边靠拢。
一边提防着Adam随时随地爆发,一边小声介绍着他的情况。
“警官,这人是今天7Y672航班的空乘张凌云。”
盛吟秋得知这个消息更加震惊,这不正是她们要搭乘飞往缅甸的班次吗?!
难不成这人自残和她们要查的案子有关,否则为什么选择在要登机之前闹出这样的事情。
盛吟秋不得不多想。
另一边,张凌云不仅对盛吟秋的话无动于衷,甚至低头动了动手腕,使得刀更深了几分。
“你到底要做什么?”盛吟秋喝止了他。
程悦却已经看出门道,她悄声走到盛吟秋身后,“盛队,他是一心求死。”
“什么?”盛吟秋有些难以置信。
按照常情常理,任何一个在公共场合表达自杀的人,八成是有所求的。
否则真想死掉,选个自己喜欢的地方欣然赴死就完了,没有一个心如死灰的人会如此大动干戈,还按部就班地跑来上班的地方,在上班的时间,最多人的时候自杀。
所以盛吟秋始终认为她能把人劝服。
但现在程悦的话表明,张凌云或许一开始就把退路堵死了。
“你注意到他的手了吗,他持刀的手在颤抖,这说明他的身体感知到疼痛,精神也体验到死亡的恐惧,他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程悦面色凝重,“并且他根本没有交涉的意愿。”
相反,再说更多话只会成为促进他自杀的催化剂。
他就想堂而皇之死在这里,死在众目睽睽之下!
程悦从没见过这样的人,仿佛他的一条命似蝼蚁般轻贱。
他的眼神中带着快意和决然,身体却已经快要支撑不住这样残忍的对待。
任何一个正常人身上都不应该出现这样扭曲的情况。
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论,人天生具有生本能和死本能。
生本能促使人创造、繁衍、保护,死本能令人追逐放弃、破坏、摧毁。
看似死本能是一种全然负面的东西,但是这两种本能从人呱呱坠地的那一刻起便伴随人的一生,很难分清人在生命中所有重要时刻到底是哪一种本能在发力,或者是两种本能协同运作。
人的自杀、自残行为,也不能全部归咎于死本能。
那些消极负面的情绪能够被□□的疼痛抵消。
打破负面情绪增长的平衡,以□□痛苦为代价抵消精神痛苦的底层逻辑。
也许是为了逃避现实,也许是用痛苦作为一种要挟,又或者是痛苦本身能够提醒这个人是活生生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
总之,不论是自残自杀,它都是人逃避自我痛苦的一种行为。
既然如此,这个时候的□□和精神会出现高度统一,卸掉人身上的重担,肾上腺素激增,人会有瞳孔震颤甚至是激动之下的发抖,但绝对不是像张凌云这样因为痛苦而发颤。
张凌云像是空心的,他缺乏痛苦的源头,如同心理疾病会出现躯体化症状,他逆转了这个方程式,行尸走肉般被肢体支配着自我伤害。
在程悦给出建议的十几秒时间里,盛吟秋已经想到解决方案。
主动劝说张凌云放下刀走不通的话,那便剩下拖延实际侧面突进这一个方案。
鉴于现场能够看懂手势的只有她们两个,在盛吟秋往前走的瞬间,程悦已经接到她背在身后的手势,默默后退混进人群中。
“你是张凌云对吧,我知道我说什么你都听不进去了,但是我想听你说,你来告诉我,难道临死前你不想让所有人知道你的想法吗?我不阻止你,我就在这里听着,行吗?”
盛吟秋以退为进好像取得了一点效果,张凌云抬起头,一双丹凤眼此时阴鸷地盯着她。
“你都会听吗?”
“会的,你看这么多人,我们不说话,只听你说的!”盛吟秋摊开双手,让张凌云去看看身边的那些人。
他还真听话围观周遭一圈,目光所及之处,无不是惊恐的眼神。
捂着孩子眼睛的父母、避之不及的精英男女、谨慎的安保人员…
他们出现在这里,有的是为了更好的前程,有的是为了度假放松,更多是在这“高端场所”谋求到一份待遇还不错的工作。
就算是这里的地勤,工资待遇也比普通白领要高上许多,虽然经常加班,但有所回报也不是不能坚持下去。
只有他,出现在这里是一场本不应该发生的意外。
须臾,他冒出一句低喃,“我是不是不应该出生…”
“怎么会,每个人有每个人出生的意义,你也有啊!”人群中一个热心市民迫不及待地抢答。
可这样的话如同既得利益者给予受害人的谅解,是一把无形伤人的刀。
盛吟秋暗道不好,飞身跃起想要踢开张凌云手上的刀。
与此同时,程悦已经绕到张凌云身后,也跟着扑出去试图控制其右手。
只要能把控住张凌云的利器,那场面便能彻底平息下来。
然而到底慢了一步。
尖叫声不绝于耳,人群再次乱了起来。
就在那2、3秒的时间差里,程悦听到掺杂在人群嘈杂声中的一句呼救。
“救我…”
程悦愣了一瞬,这声音是谁发出来的?
是张凌云吗?他不是自己自杀的,为什么要叫救命?
来不及厘清思绪,救人要紧。
但时间不等人,不过眨眼的功夫,即便程悦一步停顿也没有,她还是眼睁睁看着近在咫尺的张凌云,右手拔出腹部的刀,反手持刃,又接连对准自己的肚子猛刺了几下。
等盛吟秋将他手里的刀踢开,程悦捞到他的时候,人已经如同面条似的瘫软下去。
她拖着他的头摔倒在地,血液顺着张凌云的身体蔓延到程悦身上,染红她的胸襟。
程悦当机立断脱下外衣堵在出血口,使用按压止血的方式尝试减缓出血速度。
“张凌云,你坚持一下,医生立刻就到!”
可是鲜血从腹腔几个洞里汨汨地往外涌,不论程悦怎么试图按压也于事无补。
此时盛吟秋已经将凶器收起来,让后赶来的武警和安保组一起组织现场秩序、疏散围观人群。
周围的嘈杂声渐渐远去,只剩下程悦和需要她救助的这个人。
她能感觉到生命在自己的手底渐渐流失。
程悦确信刚才听到的呼救绝对是来自于张凌云的,虽然不明白他怎么前后变化这么大,只要是想活下来,谁也不能轻易剥夺他生存的权利。
所以她竭尽全力尝试挽救,按压、捆绑,只要是她能想到的办法她全用上。
但这一切都无法阻止张凌云越来越微弱的呼吸。
拼尽全力的程悦观察着张凌云的体征,发现他的嘴巴一张一合,像是试图说些什么,可大口大口的鲜血阻断了发声的部位,让他的声音在强大的背景音下无比微小。
程悦低下头去,尝试听清他想要说什么。
“郭…敬一…灵魂…交易俱乐部…”
第51章 云剑行动:启(四)
断断续续的声音说出生命最后的遗言。
紧接着, 躺在地上的张凌云像被强行切断电源的机器,眼一直、腿一蹬,最终失了声息。
程悦跪坐在旁边, 双手有些无法控制的颤抖。
张凌云说的那些字和他微弱的呼救仿佛一道加在她脑海里的紧箍咒,不停循环重复着。
“救护员来了, 快让开快让开!”
安保组长大声地呼喊着, 为抬着担架的救护员开路。
失神地程悦被他们推到一边。
她直勾勾看着救护员检测张凌云的瞳孔、呼吸和脉搏, 看着他们对他反复采取心肺复苏,上急救设备,最终无力摇头。
“我们来之前,他瞳孔已经散了, 实在救不回来。”救护员无奈,一切迹象证明张凌云早失去生命体征,大罗神仙来了也救不活。
眼看着救护员开始收拾东西, 甚至有要离开的迹象, 安保组长一把抓住他们, “你们就走了?不再试试吗?难道不应该把人拉到医院去, 那里有更多医疗器械,一定能把人救活的!”
救护员理解他救人心切的心情, 但这不符合救护车的相关规定。
“失去生命体征的人我们会联系殡葬车来拉走, 但是不能占用急救资源, 否则都去拉尸体了, 谁来负责急救?”
救护员话糙理不糙。
安保组长脱力般松开手, 难以置信地抱着头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你们不是已经尽快把刀踢开, 还把人控制住了,就这么几刀, 就这么几分钟的功夫,怎么会这么快…”
程悦闻言道,“我们动作是快,但刀扎破了他的脏器,加上他之前一刀的大量失血,加速了他的死亡。”
即便按压止血又能阻止多少,程悦知道自己已经尽力,但心底仍旧不舒服。
而安保组长根本没见过人死在自己眼前,何况这个人还是他的同事。
每天那么多机组人员在大厅里往返,安保组长熟悉他们每一张面孔。
突然他眸光阴郁地站起身,“我要去把那个胡说八道的人找出来!”
这是想到间接促成张凌云死亡的导火索了。
要不是那个人多嘴,程悦和盛吟秋应该能够控制住场面。
于是,义愤填膺的安保组长在履行职责的同时指挥着下属去寻找此人踪迹。
可那个煽动人情绪的围观者见大事不妙早溜之大吉,现在去找也是大海捞针。
警方来得很快,几乎在救护车刚刚离开的时候,秦梨和姜晓晓便带队赶过来了。
在场人员被带到机场一间办公室安置,他们要在这里做完笔录再走。
程悦站在办公室,透过透明的落地窗玻璃便能看到楼下一切井然有序的模样。
尸体被拉回实验室解剖,安检闸口已经恢复秩序,来来往往的人群依旧熙熙攘攘,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如果不是张凌云死的那一片地方还有大量血迹和黄色的封锁线提醒,程悦差点要以为自己白日做梦了。
“人怎么就死了的…”坐在办公室一角的安保组长嘴里叨叨着,神情也有些恍惚,“要不是有人撺掇,他能死得这么快吗?”
他们都是受雇于航空公司,在别人眼里是一份体面的工作。
实际上这工作的酸甜苦辣只有他们自己懂。
偶尔几个人聚在一起,总会聊些八卦,或者遇见的奇葩,纾解工作上的压力。
安保组长从没见过像张凌云这样开朗向上的人,他好像从不会抱怨什么。
曾经他们还调侃过,说他是占了长得帅的便宜。
但是昔日同事就这么死在眼前,也足够给他们带来巨大冲击。
程悦心知肚明,安保组长是接受不了人死在他面前,找了个人来承担一切责任。
否则愧疚的洪流把人淹没,让人陷入无止尽的痛苦中。
就像她一样。
“我去给龙队打个电话,这一时半会怕是走不了。”盛吟秋过来叮嘱程悦,让她在这里等一会。
刑侦大队的同事还在下面侦查,一时半会分不出人手过来做笔录。
程悦也没多说什么,点着头应声,“嗯嗯。”
盛吟秋担心的目光扫过程悦染血的衬衣,捏紧手机转身离去。
终于脱身的秦梨带着人上来做笔录的时候,推门便看到一身是血的程悦靠在椅子上,满面疲色。
她脚步匆匆地来到程悦身边,抬手轻拍着对方的后背,“你没事吧?”
程悦甩甩头,“没事,脑子里有点乱,我得想想。”
身上的血迹早已半干,却依旧散发着浓重的血腥味,熏得人头晕目眩。
秦梨看不过去,带着程悦准备先去洗手间清理一下。
冰凉的冷水冲淡手上的血渍,程悦感觉不到丝毫温度。
往日面对那些尸体的时候,她都不曾有过这样放空的状态,好像思绪不受控制根本无法集中。
她想尝试接触记忆碎片,从中拼凑出线索,但只要回想刚刚发生的一切,眼前便是张凌云那双充满求生欲的眼睛渐渐失去神采的模样。
程悦深知自己是被影响,可人非草木,一个活生生的人死在她面前,就算是心理学专家也没办法做到无动于衷。
她捧起冷水拍打到脸上,利用物理方式来驱散那些情绪化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