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犹豫地站在门前。
上面的对联还是新的。想来是每年春节,周晋为都会让人来这边打扫。
也或许,是他本人亲自过来。
周宴礼停留了很久,最终还是选择将这扇门推开。
从前他住在隔壁,总能听见这所房子的吵闹声。
小姨的哭声,江满的呐喊,还有姥姥的骂骂咧咧。
从前觉得吵闹的嘈杂,如今却好像过去了很久很久。
屋子里的摆设依旧是熟悉的,干净整洁的仿佛上一秒还有人住过。
可毫无人气的冷清,却又不得不让他被迫接受。
这间屋子的确很长时间无人居住过了。
他捂着胸口,强忍着变得急促的呼吸。他伸出那只颤抖到毫无章法的手,小心翼翼地将房门推开。
他看着光滑的墙壁,还有窄小的书桌,以及写满了江会会名字的作业本。
它们真切地仿佛上一秒她还坐在这里。
可时间带来的陈旧感,让他不得不接受现实。
怀揣着最后一丝希望,而绷紧的那根弦终于彻底断掉。
周宴礼崩溃地瘫倒在地。
那是一种亲眼看到希望后,却又无能为力的绝望。
他什么都做不了,他什么都没改变,一切还是原状。江会会死于十六年前的癌症。
他什么都没改变,什么都没改变。
他是个废物,废物,废物!!!!
那种熟悉的溺水窒息感再次涌上来。周宴礼因为情绪激动,缺氧昏死过去。
等他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躺在江会会的床上,身上盖着被子。
这是她的房间。
他之前来过一次,他打架受伤,江会会趁家里没人,偷偷带他回来上药。
她看着他额头上的伤口,心疼地一直在哭,让他以后不要打架了。
当时周宴礼在想,她胆子可真小。还没指甲盖大的伤口,她都能心疼成这样。
但还是点头,说不打了,再也不打了。
他看着头顶的天花板发了一会儿呆。
黄昏与夜晚的临界点,永远是人类感到最孤独的时间段。
他像是陷入了一个混沌看不清的世界,周围都是雾蒙蒙的黑。他想走出去,走出这种虚无缥缈的梦幻。
当他推开门,起伏的心脏又慢慢落回实处。
他看着坐在客厅里的男人,没开灯。
对方此时正一言不发地看着椅子上的外套发呆,那是江会会花光了自己所有的零花钱,给周宴礼买的衣服。
即使身处黑暗,男人仍旧像是一座屹立的灯塔。永远在周宴礼看不见归途的时候出现。
大约是听到动静了,男人回头。
深邃的目光,静静注视着他。
须臾,他把灯打开:“吃饭吧。”
桌上不知何时摆满了饭菜,周宴礼闻到香味了,都是他爱吃的。
可他毫无食欲,也没有丝毫胃口。
就这么站在门边,一动不动地看着对方。
看着那个男人。
他一开口,声音嘶哑的不像话:“你爱过我妈吗?”
这样的问题,他从前问过,但没有等来回答。
这一次,对方仍旧没有回答他。
只在沉默许久之后,告诉了他一个日期:“她已经离开我,5824天了。”
在她离开后,每一天,都比一年还要漫长。
他是按分,按秒熬过来的。
他心里的苦楚,他受过的折磨。又何尝比周宴礼要少。
第39章 第三十九时间
周晋为拖动椅子:“先吃饭吧。”
周宴礼的眼睛早就哭肿了,身上那些伤还在隐隐作痛,不过穿着衣服,所以也看不出来。
他站着不动。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周晋为不再催促他。
周宴礼终于收回视线,步子像灌了铅一般,每一步都无比沉重。
他看着桌上那些饭菜,眼泪再次没有征兆地涌上来。
大年三十,因为他爱吃,所以江会会单独给他做了这些。
周宴礼没说话,低头用袖子狠狠抹了一把眼泪。
可是眼泪越抹越多,像坏掉的阀门,永远没有止住的时候。
周晋为倒了杯温水放在他手边。
他没有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也没有劝他,或是倾听他的难过。
他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以一个沉稳可靠的父亲形象,陪在他身边。
屋子里很暗,哪怕开了灯。
客厅逼仄,就算再精心呵护,二十多年的岁月不可能留不下一点痕迹。
这个房子也老了。
周宴礼的手紧紧按放在腿上,他也觉得一直哭很窝囊,他也想忍住。
可就是忍不住,只要想到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江会会这个人了,他就难过。
很难过很难过。
到头来,她还是死于病痛的折磨。
“如果你不想待在平江,等你母亲的忌日结束后,我送你出国。在那边待几年,混个学历,之后你想做什么,只要别犯法,我都不会约束你。”
男人的声音浑厚低沉,像老旧唱片机。
周宴礼觉得,周晋为也变了。和二十年前相比,变的不光是他的年龄。
还有他这个人。
可他具体说不出到底是哪里变了。
那是一种千帆过境的淡然,淡然到对一切都无所谓,了无生趣。
二十年前的他虽然也没什么话,但偶尔也会开个玩笑。
可现在,周宴礼想都不敢想,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在他父亲身上。
这个气场强大,极具压迫感的男人。
周宴礼吃了一口饭,味如嚼蜡。
见他终于肯动筷,周晋为也稍微放下心来。
他从昨天到现在,一粒米都没进食过。
加上情绪过激,体能消耗的自然比平时更快。
他麻木地进食,双眼无神地盯着手中的筷子。
周晋为拿着烟和打火机出门了。
周宴礼清楚,这是他爸一直以来的习惯,他虽然抽烟,但从来不在他妈待过的地方抽。
譬如她家,譬如,她的墓地。
那天晚上,他们没有留在这边,而是去了平江的另一个家。
那个像吸血鬼古堡的地方。
周宴礼还记得那张床,还记得那个房间。
江会会在这里永远地闭上眼睛,他们一家三口一起在这里打扫,他也在这里暗暗发誓,一定会救回她。
可是呢。
呵。
他就是个说到做不到的废物。
周宴礼笑了一下,眼眶又红了。
只是这次没有哭。
——
晚上,他一个人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
脑子里像幻灯片一样,不停地闪回之前的画面。
江会会苦口婆心的劝他不要打架。江会会竞赛得了第一,拿着奖杯冲他偷笑。江会会一脸赞叹的夸他好厉害。江会会认真却又笨拙地陪他玩游戏。
……
太多了。
这些鲜活生动的回忆就像是将他凌迟的刀片。
委屈,难过,和自责。
情绪一旦开始退潮,下一波只会比之前还要汹涌,将他彻底席卷。
周宴礼抿紧嘴唇,强忍着。
最后翻了个身,将自己裹进被子里,终于颤抖着恸哭起来。
他在外面总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看谁不爽也从不惯着,习惯用拳头来解决问题。
很少有人敢得罪他,谁让他有个有钱有势的爹。
这也就导致了,他的少年时期都是粗暴直接的。
少有像今天这样,哭的像个小孩子。
或许是实在放心不下他,小姨和姨父也从岛上找来了。
小姨甚至还带了一些她亲手煮的鱼片粥。
她笑着说:“我记得小礼最喜欢吃这个了,多吃点。”
他们每个人都对他小心翼翼的。
周宴礼没说话,点了点头。面无表情地坐下,又开始发呆。
这样的状况已经持续了好几天。
小姨看周宴礼这样,强撑着的笑也变成担忧。
吃完饭后,小姨在他旁边坐下,和他聊着天。
她什么都说,话题范围也很广。
但基本都是她自己在唱独角戏,周宴礼没有任何反应。
他像是被石化,更像是麻木了。
这和平时的他比起来,太反常。
他是个很活泼的孩子,话很多,也坐不住。小的时候甚至还被怀疑有多动症。
后来去医院检查,医生说:“没有任何问题,单纯只是因为这孩子太皮了。”
小姨笑说:“在性格方面,你和你小满舅舅更像一点。”
罕见的,周宴礼在听到她的话后,稍微有了点反应。
他眉头皱紧,很明显的嫌弃。
小姨见状,松了口气,最起码还有反应。
她摸了摸他的头。几天没见,头发就长长了这么多:“你爸爸很担心你,虽然他嘴上不说。”
她收回手,轻轻叹了一口气:“小礼,不是小姨为你爸爸说话。我知道你对他有偏见。”
小姨离开后,周宴礼一个人在那里坐了很久。
小姨的声音一直在他脑子里回荡。
他走出客厅,苍凉月色下,他看的很清楚。
院内的墓地,周晋为坐在那里,正温柔地抚摸着江会会的墓碑。
“小气鬼,最近都不来梦里见我了。”
“是不是觉得我开始变老了,所以不喜欢我了?”
“怎么办。我只会越来越老,我的会会却一直都这么年轻漂亮。以后会更加嫌弃我吗?”
“江会会,别这么对我。我好想你。”
小姨的声音还在周宴礼的脑海里回荡。
她说:“你母亲去世后,你父亲一直跨不过那道坎,几度精神崩溃。你肯定想象不到,像你父亲那样强大,且无所不能的人,居然也有这么脆弱的时候。可是小礼,你要明白一句话,死亡最强大的力量不在于它能让人死去,而是在于让留下来的人不想再活着。他是因为你,才勉强支撑到了现在。”
从前总是质疑,他爸到底爱不爱他妈。
这个问题困住了年幼的他,也困住了现在的他。
可是现在,周宴礼却只觉得,自己的困惑有些可笑。
以周晋为那个眼里容不下一粒沙子的挑剔性格。
他不可能容忍自己去娶一个不爱的人。
周晋为走过来,早已恢复了以往的稳重严肃。刚才那个温柔至极的人,似乎只是周宴礼晃神后的幻觉。
他见周宴礼身上只穿了件薄毛衣,怕他感冒,让他先进去。
周宴礼站着没动。
他说:“我想给我妈上柱香了再进去。”
周晋为点头。他用打火机将香烛点燃,递到他手中。
周宴礼跪在墓前,举着香拜了三拜,然后站起身,将香插好。
墓碑上刻着,爱妻江会会的字样。
他还是觉得恍惚,不肯接受这个现实。
明明几天前,她还是一个鲜活的高中生。会说会笑。
怎么就变成了一座冰冷的,动不了的墓碑呢。
他弯下腰,心痛来得很莫名。
看出他的不对劲,周晋为拉着他离开。
不论是身高体型,还是在力气上面,他都不如他爸。
更何况他现在也没了挣扎反抗的心思。他颓败的,像是失去灵魂的傀儡。
周晋为将他带回房间,让他好好休息。
“这几天什么也别想,我不会让任何人过来烦你,好好休息一下。”
他点燃助眠熏香,放在桌上。
周宴礼低下头,没有说话。
周晋为拍了拍他的肩膀:“只要我还活着,你就永远有一个依靠。”
男人的手掌宽厚,自周宴礼记事起,父亲好像很少这么亲密的对待他。
那个夜晚,周宴礼也记不清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只记得睡前,他在房间找到了江会会生病后的日记本。
那里面记录着,他从未知晓的另一个世界。
他爸一直竭力避开,不让他窥探到的世界。
那里充斥着病痛,折磨,还有死别。
——被派去山区实习,每天晚上都不敢上厕所。
周晋为知道后,请了半个月的假过来陪我。
可是他最近也好忙好忙哦,不知道会不会耽误他的正事。
——山区到了晚上就很冷,周晋为会提前为我暖好被窝,还会烧一大桶热水,让我洗澡。
这边的嬢嬢总是拿话打趣他,开他的玩笑。以他的脾气,他忍不了的。可是他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
后来我问他,他只是说,想到我以后还要在这里待两个月,和左邻右舍的关系好点总归是有用的。
他总担心他不在我身边时,我会被欺负。
——买了两条领带,一条给周晋为,另外一条想作为答谢送给师兄,因为对方帮了我很多忙。
周晋为知道后,直接把两条都戴上了。
他好幼稚,好爱吃醋哦。
没办法,这次就先顺着他,师兄的礼物下次再想办法吧。
——周晋为生病了,我去照顾他,最后反而是他带病给我做饭。愧疚ing……
——和周晋为一起过的第四个生日,我问他生日愿望是什么,他说希望江会会长命百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