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
梅长君抿紧双唇,已料到江继盛要做些什么。
日日受刑,江继盛左臂上的伤口已经感染腐烂了。
他十分安静地坐在那里,捡起一片破碎的碗片,开始清理手臂上的腐肉。
“我去给你找麻药和刀具——”
梅长君忍不住喊出声。
前世身为杀手,她也受过许多伤,但仍被此情此景震了一震。
“你来一趟不易,瓷瓶可藏于衣中,麻药刀具太大,一来难避搜捕,二来若是被发现,或有牵连,且依着父亲的意思,我不必上刑场。”
“不必上刑场……奏疏已递,目的达到,只待你——”梅长君分析着,眸中燃起火色,“死谏用的是你的命,清流派这么多人,就这样眼睁睁地看你受苦?”
“死谏本是吾愿。”
江继盛淡声安慰道,面上仍是平静的表情。
他专注地刮着腐肉,并不锋利的碗片响起沉闷的摩擦声。
梅长君双手紧紧握起。
这便是他一心向往的那个既定的结局么?
不多时,江继盛开始为渗出新血的伤口洒药。
他洒到一半,抬头看着立在门边的梅长君,轻笑道:叩扣峮思而尔尔吴旧一四弃,来看更多吃肉文“不过若是可以,我还是想出去看看。”
“听狱卒说外间落雪了,刑场在天光下,显得亮堂堂的。”
探望的时间到了。
天色已晚,梅长君是自己走回顾府的。
她出了北镇抚司,看着一地积雪映着月光,心中沉涩,便离了马车慢慢走着。
待走到顾府门前,一路上的寒风已让梅长君的思绪渐渐冷静下来。
“长君怎么没坐马车?”
是顾珩关切的声音。
梅长君摇摇头,问道:“兄长,清流派是要收尾了么?”
顾珩一边为她笼紧披风,一边答道:“据父亲判断,应是快了。”
“如今万事已备,只等江兄……”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其中悲愤之意却越来越浓。
“据父亲所言,有些所谓的清流之臣还盼着江兄早些出事,以免迟则生变。”
梅长君面容一凛。
难道前世江继盛并未奔赴刑场便死于狱中,不是天命,而是人为?
江继盛说他想再见一见天光,想必不会自尽。
究竟是病重难愈,还是有人为了安心……梅长君闷闷地想着,决定让桑旭好好盯着江继盛的饮食,以免有人暗害。
路是江继盛选的,她救不了,也不必救,但想帮他实现最后一个愿望。
“兄长,行刑那天,我想去送送。”
……
七日后。
京都市朝处,人山人海。
梅长君在顾珩的护送下,早早来到了行刑台边。江若鸢和赵疏桐也默然地陪在一侧。
不只是他们,承天书院中多数子弟也都到了。他们从家中长辈处得知了部分情况,年幼性纯,都来相送。
朝臣却到得不多,站在靠里的位置,不知在谈论什么。
书院学子们在仆从的簇拥下同样站在内圈,外圈则都是一些没有官身的布衣百姓。梅长君环视一周,视线收回,在最靠近行刑台的地方发现了一个素白身影。
是裴夕舟。
她已数月没有见过他了。
江家出事,沈党清流相争,虽然激烈,却在表层。裴王府所涉更深,其下暗潮不为人知。因此前世几乎无人知道,裴王爷是如何在一夕之间被废。
没有缘由,没有具体日期,没有丝毫记载。
但随着裴夕舟的缺课,梅长君已心有所觉。
应当是快了……
“肃静——”
官吏的喝声从不远处传来。
梅长君蓦地转身,往喧闹的方向望去。
虽是白日,太阳却隐没了踪迹,只余天际一道红光染透雪云,照不亮这晦暗人间。
在一片沉暗中,江继盛拖着链子一步步行来。
众人的目光随着他的步伐移动,刑场四周,鸦雀无声。
官员逐渐落座。
在核对之后,江继盛被两名小吏压着登上刑台。
与七日前相比,他面色又白了几分,看上去已了无生气。
梅长君担忧地望向身旁的江若鸢,才发觉她已死死地捂住嘴,大颗大颗的泪珠在颊上无声滑落。
江继盛跪定后,向人群中望来。
“江兄……”
裴夕舟立在台下,低低唤了一声。
“夕舟来了。”江继盛弯唇一笑,仿若平日所见一般打了声招呼。
他看着有些暗的天色,叹道:“可惜今日无雪。”
刑场本不许交谈,但此刻监刑的官员却仿佛听不见也看不见一般,没有动作。
梅长君拉着江若鸢便往里走。
“若鸢别哭。”江继盛目光轻轻地落在江若鸢身上,柔声道,“为兄所愿皆偿,没有什么遗憾了。”
江若鸢摇摇头,又点点头,泪水仍是难止。
梅长君咂摸着“所愿皆偿”这四个字,心头微涩。
沈党将受重击,清流派逐渐立于朝堂……她望着晦暗的天际,想起他那日在牢中同自己所说的话。
他想再见见雪色天光。
大雪一连下了数日,今日为何不落雪?梅长君抬眸望着微亮的云层,眼眶竟有些酸了。
有了开端,其他相熟之人也一一前来送行。
江继盛静静听着,神色安然。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官吏们开始赶退众人。
在被强制拉离后,江若鸢终是忍不住,抱着梅长君哭出声来。
风渐渐起了。
江继盛垂眸理了理衣冠,再次看了台下亲友一眼,朗声道:
“我泱泱大乾,有广漠长川、瀚海巍澜,有春风万里、雪满群山。”
“如此锦绣山河,却触目皆是生民疾苦。沈钰一手遮天,江浙、青、洛及东南诸郡,已是天灾人祸惶惶,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语声清正,台下听者无不肃然。
“继盛今日死谏,愿陛下垂听……”
江继盛跪在空寂的行刑台上,再陈其所疏。
一字一句,在冷风中逐渐激越。
江继盛说至末尾,抬眸望了望天。
细碎的飘雪随风落在他的肩上。
浓云已被风吹开,微明的天光映着雪色,将行刑台四周照得一片亮堂堂。
“午时已到——”
一道金令被监刑官扔至台上。
江继盛神色平静,捆着锁链的手相合,对着皇宫方向深深一揖,说出了他留给世间的最后一句话。
“我求霜华催晴色,残腊隔年尽为春。”
刀起,刀落。
“兄长——”
江若鸢浑身一颤,用哭哑的嗓子喊道。
这一声打破了刑场的寂静。
沉叹痛惜之声渐起。
乌压压的百姓中,有几名壮汉开始激愤地声讨起沈首辅之流,立即迎来了许多附和。
行刑台近处,人潮渐渐退开。
“长君,我想过去。”
梅长君看了看越来越喧闹的四周,闭了闭目,护着江若鸢往行刑台下走。
微冷的日光并不绚灿,寂寥廖从天际洒下。
裴夕舟也缓缓走了过去。
他定定地立在台下,直到有官吏上前收敛好友的尸身。
“我醒得晚了……”
他苍茫的目光仿若穿透了时光。
“我本可以救你的……”
他身形微晃,跪跌在地,积在肩头与发间的雪簌簌而落。
“世子——”守在不远处的云亭焦急地奔来,“您久病方醒,头疾未愈,医师叮嘱您莫要多思多虑啊。”
走至近旁的梅长君察觉到动静,疑惑地望了裴夕舟一眼。
“你家世子病了?”
听到她的声音,裴夕舟压下纷乱的记忆,强撑着抬眸。
眼前人红裙烈烈,带着几分关切地看着自己,眸色在茫茫落雪中灿若春阳。
他跪着望她,眼尾微红,以几不可闻的声音低唤道。
“殿下……”
第21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一)
这一声低唤是在风雪中说的, 雪粒子噼里啪啦地打在衣上,梅长君并没有听得太清晰。
身边江若鸢将晕未晕,她顾着相扶, 侧眸时只见裴夕舟在雪中跪着,眼尾薄红在漫天纯白中格外灼人。
素衣席地,见清峻风骨, 和前世墓前一模一样。
梅长君没有出声,扶着昏沉的江若鸢就此站住, 静静地望着同样抿唇不语的裴夕舟。
像是隔了尘世光阴的对望。
“我带若鸢先告辞了。”
默然半晌, 这话语从梅长君口中道出, 不似前世那般冷漠,但眼眸深处却是实打实的疏离。
老国师之事已结,今日裴夕舟的神色与前世太像太像,恍惚间梅长君连遮掩的心思都没有, 只想尽快离开。
转身时,她才意识到自己态度变化太快,淡淡补了声:“世子照顾好自己。”
裴夕舟垂下眸。
恢复记忆前的他可能看不出来, 但前世对世情人心洞若观火的首辅一眼便已了然。
她并不想搭理他。
裴夕舟缓缓起身,望着远去的红衣背影,雅致的眉目透着惘然与思量:她为何成了顾家人?为何在书院中接近人人避之不及的他?
又为何, 再度弃他而去……
“不该是这样的。”裴夕舟闭了闭目,推却云亭为他挡雪的伞,有些跌撞地朝梅长君的方向走去。
痛意自五脏六腑中攀升, 耳畔风雪声和云亭焦急的呼唤声湮于无形。
那该是怎样的呢?
修长而冰凉的手指抵着额头, 纷乱的记忆将他席卷。
“国师大人请稍候片刻, 陛下处理完政务便会通传。”
内监恭敬的声音在空旷的梅林中响起。
他是宫中的老人了,此刻垂着头, 语声平静,余光瞥着裴夕舟那看似素雅,实则用料极其华贵的衣袍,心中仍有些忐忑。
国师本无实权,但先前兵乱中,这位少年国师以一己之力护幼帝登基,立下了不世之功,自此深受陛下信赖,风光无两。
近日冬猎,国师被陛下邀来,奉为上宾,无拘无束,不用参加任何活动。裴夕舟便深居简出,甚少现于人前,偶尔几次露面都是古井无波的淡漠神情,叫人摸不出喜乐。
今晨陛下召国师相见,却被琐事相缠,一时抽不开身来,他将人引至皇帐附近,才得知消息。
传闻国师喜静……内监一边思索,一边缓缓开口:“猎场嘈杂纷扰,此处清静,不知国师大人……”
“可。”裴夕舟早已看透内监心中算盘,一袭白衣迎风而立,微微颔首道,“我自赏景便是,公公无须担忧,回去复命吧。”
宽慰之语也是淡淡。
内监却如蒙大赦,行礼离开许久,才回过神来思索,从悠长的记忆中攫取出一声叹息。
他喃喃道:“原来国师并非如裴王那般冷漠嗜血,反像是温润君子……”
只是不知是伪装,还是本性如此了。
“都与杂家无关啰。”内监摇头笑笑,小步走过西侧皇帐。
待他走远,一宫装华裙女子掀起帐帘。
“国师?”
梅长君任宫女为其披上披风,而后浅笑道:“本宫出去走走,你们不用跟着。”
她走出守卫森严的皇帐,循着小路往梅林深处走去。
人呢?
梅林曲曲折折,梅长君走了许久,仍未看见裴夕舟的身影。
此处天寒地冻,他身体不好,是不是已经离开了……
梅长君停在一株梅树下,静静望着火红的花瓣,神色有些无奈。
从墨苑暗室出来至今,她疲于处理宫中各项事务,一时间也寻不到理由去见一向深居简出的裴夕舟。
这次冬猎,皇弟同她商议过参与的官员名单,她便提议将裴夕舟的名字加了上去,期待能见一见他。
可无论是冬猎开场还是各项活动,裴夕舟都不见踪影。如今朝局刚稳,回归长公主身份的梅长君若指明要见国师,怕是会引起诸多朝臣的猜测。
今日帐前听到国师二字纯属巧合,梅长君欣然前往,想借机以新的身份认识裴夕舟。
可惜仍是错过了么……
梅长君在雪中立了片刻,折身而去。
周遭极静,只余风声。
此处靠近猎场外缘,远处有崇山热泉,倒是冲淡了些许冬日的严寒。西侧数十株早开的梅树上,有梅枝随风而落,砸在雪中,泛起连绵而轻微的声响。
梅长君似有所感,侧眸望去。
漫天火红的花雨中,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梅树后探出,接住了一枝落梅。
灼然的梅花在修长的手指间轻旋,月白衣袖映着雪光。
梅长君紧了紧心神,绕过梅树缓缓走到那人身前。
是他。
距上次冬猎已有一年之久——故人眉似远山,清隽依旧。
一瞬间,周遭呼啸风声变得模糊,漫天红雨亦失去光彩。
裴夕舟动作已经停了,此刻敛着双眸靠在树旁,如血殷虹的梅花静静躺在他的手心。
雪簌簌落下,有一粒歇在他的长睫之上。
他似在沉思,直到梅长君的脚步声临近,才淡淡抬眸。
梅长君清亮的目光越过落梅,落在裴夕舟身上,粲然一笑。她眸子似淬了星一般明亮,又氲着几分复杂的慨叹。
被这样的目光盯着,裴夕舟睫稍微微一动,微雪化水,溶入他眼底的湖光山色。
他视线移到梅长君华贵的衣裙上,顷刻辨出了来人的身份,收了梅枝行礼。
“……微臣见过长公主。”
梅长君仰头望向梅树,轻声道:“国师也是来赏梅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