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明明是他们害得兄长如此,我为什么要去讨好仇人的子女!”
江若鸢深吸一口气,声音渐渐激动起来。
“父亲还说,兄长若是知道,也是愿意的……这就是所谓的筹谋吗?”
她偏着头,忽然笑了出来。
然而笑着笑着也不知为什么,心底里一股酸楚涌出。
“若鸢,筹谋一事难以定论,但你兄长曾同我说过,你是他最忧心的妹妹。有什么事,若不愿,便不做。”
从梅长君口中听到熟悉的话语,江若鸢强忍在眼眶里的泪全掉了下来。
她缓缓抬起手,遮住自己的双目。
梅长君看见有眼泪自她的掌隙滚落,像一场无声而下的雨。
她没有再安慰,走上前,将人揽在怀中,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怀中人却渐渐直起了身子。
“长君,你此前同我说在查有关兄长的一些事情。”
她说得很慢,咬字清晰,音色因哭腔有些沙哑,语调却渐渐铿锵。
“我也想一起去做。”
梅长君松开手。
在江若鸢执拗而坚定的目光下,她缓缓点了点头。
“我让桑泠带你。”
演武场外,花炮仍在鸣响。
焰火接连不断地窜上高空,炸出一片缤纷的色泽。
梅长君仰头看向这烟火灼色,在心中轻声道:原来京都的风云,在江兄走上刑场时,便已加速动摇了。
“我们先回去参加年考。”
两人挽着手向回走去。
“我查的事有些眉目了,具体情况还未知晓。待今日结束后,我们便去烟雨楼相询。”
此刻稳步安排的梅长君,并未想到桑旭查到的进展,竟会同裴王府有关。
第24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四)
“狱中那人的上线和裴王府有联系……但奇怪的是, 我顺着线索,一直查到了苍山。”
“沈府近来有大动作,今晚观南寺怕是不太平, 据那边探子传来的消息,裴夕舟似乎恰巧也过去了……具体情况,都在这封密信中。”
梅长君握着信匆匆下楼, 耳边回荡着方才桑旭低沉的讲述声。
“观南寺。”
她沉声自语,不经意间朝北方望去。
烟雨楼外的天还亮着, 北边的晚霞仿佛淬上了血气, 浮现出微暗的红。
顾府的马车停在烟雨楼外。
梅长君站在马前, 眸光低垂。
今日年考结束,裴夕舟早早离开了承天书院,竟然是去了观南寺。
可是,他不是不信佛吗?
前世裴夕舟从未步入过观南寺一步, 对京都其他庙宇更是无甚兴趣。众所周知,老国师曾在寺庙中清修,身为他的弟子, 裴夕舟却完全相反,除了接受老国师给的平安符外,不沾任何相关之物。
梅长君曾问过裴夕舟缘由, 他只言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学苟知本, 六经皆我注脚, 因此不看释藏经教, 不入佛寺半步。
今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
梅长君蹙了蹙眉,再次抬目望了望北边天际的红云。
城北地势极高, 古刹庙宇的檐角穿云而过,夕阳从最高的佛塔上徐徐下坠。天光一寸一寸暗下来,但冲天的血色仿佛自心头腾升而起。
她只见过一次他白衣染血的样子——那场冬猎。如今回忆起来,她竟觉得那日的天色同今晚一样灼眼,不由下意识抬起手背挡了挡双目。
“现在过去,希望能来得及……就当是还了他给出国师消息一事。”
梅长君接过车夫递来的缰绳,翻身上马。
……
观南寺的大殿光线晦暗,外头云头厚得一层压着一层,为殿内洒下一大片阴影。
偏远处,一片鲜红的火光染透天边。
黑衣人借着火色,看见了云亭闷声不吭抵在门扉上的身影。
他冷笑一声,喝道:“来人,撞门!”
几名手下合力撞去,门被震得哐哐作响。
在门闩和云亭终于抵挡不住之前,殿外突然传来了一阵短促的笛声。
黑衣人动作一顿,眸色越发阴沉,侧目盯了手下一眼,他们连忙松了力道过去。
动荡的大殿安静下来。
云亭猛地呼出一口气,转身往里间走去。
一个人影在屏风内站着,其他人倒在地上,滚动间甲胄响起哐当的碰撞声。
“他们退了?”
裴夕舟瞥见云亭的身影,单手收回剑,淡淡开口,屏风上影子也透着一股肃杀之气。
云亭连忙应着,走到屏风内的几步路上血光更浓。待他走至裴夕舟身前,才发觉殿内烛火快熄灭了。
借着昏暗的烛光,裴夕舟垂着眸,用素帕一点点拭去剑上的血迹。云亭走至近旁,恭敬地望了裴夕舟一眼。
“世子,我们现在去哪里?”
裴夕舟没有说话。
他仍是细致地擦着剑,整个人是沉静的,直到听到云亭隐含担忧的再度提问声,才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低低地,喑哑着,说:“能去哪里……”
烛火本就昏黄,可这仅剩的光却照不进裴夕舟的眼里。
他的双眸从未如此刻一般晦暗,喉结动了动,才补了句:“倒是该去谈谈。”
云亭的眉心狠狠跳了一下。他伸手去接剑,这才发现裴夕舟拿着素帕的手里还牢牢握着什么。
没了素帕的遮掩,云亭匆匆一看,依稀辨出他手里握着的是前些日子花了大价钱定下来的玉石。玉石偏长,坠在裴夕舟的腰带数日,云亭一直好奇他要用它来做什么。
眼下显然不是问话的时候,裴夕舟的白袍皆已破损,衣角更浸着血痕,唯有玉石被好好护着,纤尘不染。
走出大殿,远处煌煌的火色也已经熄灭了。
隐隐见有人在偏殿处等候,裴夕舟顿了顿,慢慢将玉石用干净的帕子包好,缓缓收入怀中。离了玉石的手指在冷风中逐渐冰凉,在走进偏殿时,他隔着外衫再次碰了碰那玉,如同触碰茫茫冬日里唯一的一丝温暖。
“你在外候着。”
裴夕舟低声吩咐了云亭一句。
看着云亭不情愿的样子,他浅浅笑了笑,道:“今日之事已了,你不必担忧。”
察觉到裴夕舟压抑下来的情绪,云亭默默点了点头,抱着双手守在了门外。再次抬头时,裴夕舟的身影已消失在了偏殿门口。
“贤侄来了。”一中年男子闻声抬眸,朝裴夕舟笑道。他一袭官袍,全身上下一尘不染,却带着一股淡淡的血腥气。
他随手指了指空着的椅子,示意裴夕舟坐下,然后缓着语调悠悠地道:“你知道国师意味着什么吗?”
中年男子看了坐正的裴夕舟一眼,待瞧清他蹙眉的模样,忽然笑了一声:“两百年之前,大乾第一代国师横空出世。自此,国师对于百姓,就仿若凭空创造了一个信仰,用万千颂语捧着一个随时会陨落的神灵。”
中年男子嘴角上扬,长叹一声。
“你肯定要说,自己看到的情形并非如此。咱们大乾如今的国师从未自恃身份,所言所行堪称君子。”
他负着手来回走了两步,顿下来道:“多年前,我曾同他说过国师与神灵之论。他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中年男子将似笑非笑的眸光落在裴夕舟身上,而后闭上了双眼,回忆道:“他说,我自然不是神灵,但我会尽己所能,行君子之事,不负你们所望。”
“可究竟负不负,还不是由他评说。”
说完此言,中年男子突然转了弯,朝昏暗的内殿走去。
站在内殿门前,在明灭的分界线上,他背对着裴夕舟,望着只有些微火光透出的内殿,低笑道:“曾经刎颈之交啊。”
左手已紧紧握成了拳头,中年男子死死遏制住指尖的颤抖,伸出右手指向亮处。
那儿烧着炭火,在这寂静无声的雪夜哔啵作响。
“你是君子!”
“我逆道乱常!”
裴夕舟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片刻,才缓缓问道:“您等我前来,就是为了在我面前演这一出吗?”
中年男子手指一颤。
他缓缓转过身,眸色恢复了平静。
“如今谁占了上风还难定论。但既然不愿再生事端……你可以提前来接国师的位子。”
中年男子染着风霜的眉间仿佛要聚起风暴,视线冷寒如冰。半晌,他笑了笑,望着裴夕舟,语调升高,却仿佛不是在对他说话:“这是我最后的让步。”
“让不让步早就由不得您了。”裴夕舟看着他一脸淡然仿佛尽在掌握的样子,平静道,“这是那位给出的结果。”
中年男子一口气堵在胸前,快步走向裴夕舟,一把揪起他的衣领,低声道:“……过慧易夭,贤侄这般聪敏,便不怕折寿?”
裴夕舟原是受了伤的,体内真气也一直在失控的边缘,适才为了不让云亭担忧,并未表露出来。此刻被中年男子揪起衣领,外力打破平衡,体内混乱而暴戾的真气开始肆虐。
他还未答话,借着身上的疼痛彻底笑出声来,望着中年男子的眸中尽是讥诮:“怕折寿?”
裴夕舟盯着他,一字一句地道:“师叔恶事做尽,是何时学会了慈悲为怀,开始担忧我这个小辈?”
中年男子仿佛被刺了一下,蓦地松开手。
“他是黄昏落日,却想着能培养一道黎明曙光。”中年男子一甩衣袖,转身向殿外走去,似是感叹似是泄愤地道,“那我便站在这风雪如晦的朝堂,等着看。”
裴夕舟没有应他,神情复杂地望着紧闭的内殿。
“世子!结束了?”
云亭在殿外等了半晌,耐不住心中的忧虑,推门而入。
“您原先定好要在观南寺暂住的,现下是回府,还是去客舍?”他一边观察着裴夕舟的神色,一边微微侧目往内殿处看了一眼。
裴夕舟站起身,眸中萧索竟有几分傲雪凌霜之感。
“……既然定了,便去客舍。”
客舍在偏殿的另一侧,裴夕舟和云亭一前一后沉默地走进早已收拾好的房间。
“世子,还是先上药吧?”云亭从袖中取出几个药瓶,摆在桌上。
裴夕舟扫了一眼,苍白的唇微弯:“压制功法的药也在?”
“当然在了,少了哪瓶也少不了它呀……”
云亭拍了拍自己的胸膛,自豪道:“还好我一向谨慎,随身带着一堆药,这下可都能用上了。”
裴夕舟默了默,伸手拿过装着压制功法药丸的玉瓶,又去拿桌上的水壶。
“世子您别动,我来就好。”云亭一边抢着倒水,一边絮叨,“久病成医,您如今医术高了,都用不着医师,我也只能做些倒水的活计了。”
他将水杯递到裴夕舟手中,见他取出三丸药,才后知后觉地惊呼:“世子您的真气——”
裴夕舟微微颔首,将药服下后,开始取外伤所需的药。
云亭歇了话头,抿唇望着他。
需要连服三丸药来压制,裴夕舟的五脏六腑想必早已如被沸水浸过一番,可他却神色淡淡,冷玉般的眉眼似画中仙一样摄人心魄。
他解开衣襟,先前因打斗而起的伤口渗出血渍。
“今日真不巧,来了观南寺!”
云亭望着一片红,忍不住低声道。
裴夕舟闻言却摇了摇头。
“若没有这次碰巧,或是要被瞒上一世……”
语调苍茫,人却是在笑。
那是一种无悲无喜的笑,仿佛窗外茫茫飘雪都融成了他眸中讥色。
客舍外,一道灼红身影正逆着风雪一路走来。
第25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五)
纯白的雪染湿了梅长君的衣角, 她微微提起衣袍,登上走进观南寺的青石阶。
一步、两步……脚下是一片暗红的印迹,很快便被茫茫的落雪覆盖。
“他在客舍?”
梅长君谢过小沙弥, 折了道往客舍的方向行去。
半空中的雪粒子太细太密,将佛寺里的一切都隔得朦朦胧胧。
客舍窗边,一双瞳似古井无波, 氤氲着凉薄寒意望向尘世——却突然看见鎏金似的余晖浇在逐渐走近的梅长君身上,淬出一道令人心折的光。
裴夕舟以为自己又陷入了幻梦。
他清晰地记得, 初见那几年的梅长君挥袂生风, 双眼一弯便含笑意, 眸子里盛着璀璨星河。
时隔经年,又见她在漫天飘雪中肩披霞光走近,裴夕舟只觉原先空茫一片像是漏着风的心似乎满得要溢出来。
他起身向外走去。
两人在风雪中相逢。
在看见安好无恙的裴夕舟时,梅长君眉眼微弯, 悬挂多时的心悄然落地。
“你怎么来了?”
裴夕舟压着自己的情绪,仿着恢复记忆前的神态轻声问。
梅长君歪了歪头,笑道:“只许你来观南寺, 我就不能来求求平安符?”
这般晚的时辰,去哪里求平安符?
裴夕舟没有继续问下去,只是静静地望着眼前人, 带着几分不自知的小心翼翼。
呼啸的风穿观南寺而过。
他侧过头,轻轻咳了一声。
梅长君瞥见他衣襟处露出的绷带。
原来还是受伤了……
她眉心蹙了蹙,急忙道:“快进屋吧。”